妈妈的菜
2005-04-29庄祐端
庄祐端
有很多人常说“妈妈煮的菜最好吃”,我多年来都怀疑这句话。
我不是挑嘴的人,但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吃妈妈煮的菜是一大梦魇。
小时候,家中经济不宽裕,妈妈常做一种简单的稀饭。也许那根本不能算是稀饭,只是一团黏稠稠的饭糊,要不是白色的话,很容易误认为烂泥,因为米粒的形状完全无法辨识。里面放一些煮烂的高丽菜和虾仁,吃起来不酸不咸不苦不辣,简而言之,就是没味道。可是那黏稠稠的口感,使我大觉恶心,每每三拖四拖仍不肯吃上一口。
那时天天吃这种稀饭吃到怕,往往一见到就哭着嚷:“我不要吃了,我不要吃了……”可是哪里有其他东西吃呢?不得已吃进嘴里,又吐出来,妈妈哄来哄去拿我没办法,只好厉声说:“再不吃,就把你赶出家门。”有一次她实在被我闹得心烦意乱,真的把我拖到门外。可是我却依然不屈,趴在台阶上又哭又叫,不肯吃稀饭,眼泪如雨般落下。路过行人纷纷驻足侧目,好奇的围观,一位好心的邻居拉开纠缠在一起的母子,劝了又劝,好不容易才化解这场僵局。
弟弟出生以后,爸爸转到大学教书,终于不用全台湾走,从前一个礼拜只能回家一次,现在经常都在家里。妈妈为了父子三人,再也不煮黏巴巴的稠稀饭,开始做有“明确形体”的菜。可是菜式无甚变化,连做法也不出煎、炒、炸三种,食材老是白鲳鱼、金线鱼、吴郭鱼。
我几乎天天抱怨,告诉她电视上有多少美食节目,告诉她妇道人家应该化腐朽为神奇。我并不求鱼翅、熊掌等山珍海味,因为我相信真正厉害的厨师,可以把蒸豆腐、白切肉、烫青菜做得有声有色,但是妈妈总会讽刺我:“等你有了钱,再去请厨师吧!”因此,我每次听到旁人夸赞自己母亲的菜,老是觉得刺耳。要我喜欢一堆堆菱形的白鲳鱼?或是随意蒸蒸的芋头?不用提了吧!我无法依恋母亲的菜。
千篇一律的菜式之外,妈妈煮菜一向舍不得用调味料,除了醋,因为醋可以杀菌。她倒不是吝啬,而是认为粗茶淡饭对身体最好,没有调味料,就不会对内脏造成任何负担。因此,她极力反对家人出外吃饭,认定餐馆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放了很多味素这类东西。
不过,虽然长期食用清淡食物,我和弟弟并没有习以为常,反而更加向往外面的美食。
我上国中以前,妈妈在夜校教书,但总会把晚餐做好才出门。一天傍晚,爸爸心血来潮,要带我和弟弟上馆子,但又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已经准备好晚饭,于是叫我到厨房看看。我兴冲冲来到厨房,掀开锅盖一看,仍是阴魂不散的金线鱼和龙须菜,满心的期待顿化乌有。我假装没看到,告诉爸爸:“妈妈没有煮饭。”
爸爸带我们出去,享受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晚餐。然而妈妈上完课回到家中,发现饭菜没有动一口,向来温柔和蔼的她变得勃然大怒,对着爸爸咆哮:“你们为什么没有吃饭?为什么没吃?”两人随即大吵一架,深夜里,不知惊醒了多少人。我怯怯懦懦地躲在房里不敢出来,怕爸爸发现我欺骗了他,怕妈妈知道我才是始作俑者。我懊恼不已,却始终未向妈妈道歉。
后来妈妈也许是被我念烦了,又或许是转到日校教书后时间比较充裕,菜式开始多起来,餐桌上出现了麻婆豆腐、咖喱、甜不辣、棒棒鸡等东西,餐桌像是五彩斑斓的花园。虽然我乐意在花圃中寻蜜,但在家吃饭,对我来说,仍不是值得喜悦的事。
一直到升上高中,在外面长住,才见识到各式“牛鬼蛇神”的食物:喝到味道明明是麦茶的奶茶,尝到掺鸡蛋壳的炒蛋,以及没把盐和开的青菜。我喝到甜得像打翻糖罐的仙草,才发觉家中冰箱那碗仙草里的学问。
我睡在宿舍的木板床上,虽然上了一天课,十分疲乏,但对宿舍的晚餐还是心有余悸。我本以为就算给学生食用的营养餐无法精致到哪里,至少还过得去,谁知道,比起家中的犹有不如。
在家时,我迫不及待想往外面跑;离家后,又无时无刻不想回家。深夜里,口中咀嚼的,竟是对家中菜的怀念。我终于明白妈妈煮的菜好在哪里。
长久以来,我嫌她煮的菜单调、乏味、没变化,却不知道,那些菜正是出自她不变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