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豆 黑豆豆
2005-04-29鲁顺民
鲁顺民
一、保卫果实
采访对象:孙五十一,77岁,曾任大队党支部书记。
采访时间:2005年3月17日上午。
说明:孙五十一是一名退职的农村基层干部,因此,他的叙述以村政权更迭的顺序展开,具体到某一细节的陈述,都以那一时段的政治事件作为参照。比方,他退职的具体时间,其表述是“改革开放的那一年”。实际上,这里的“改革开放那一年”指的并不是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1979年,而是农村中“公社”、“大队”等名称退出乡村生活,包产到户、分田单干,恢复旧有的乡、村两级行政管理的1981年前后,其时,当时担任大队干部的孙五十一所经历的阵痛可想而知。他将1979年——1981、1982年前后对乡村社会产生过深刻影响的记忆全部纳入“改革开放”的记忆范畴,一是因为时间间隔比较长,二是因为,这场变革并不是以疾风暴雨的革命形式完成的,而是一点一滴改变着乡村生活的格局和秩序。
民间记忆里关于时间的表述历来往往以波及面广、影响直接和深刻的灾难、变革和运动事件作为参照,这些自然和政治的异常影响会通过记忆的表述逐渐浮现出来,比方说“光绪三十六年”,“民国十八年”,“五八年大跃进”,“六二压”,“六六年文化革命”,如果有人忘记了生活中某一件事情的具体时间,大到盖房起屋,小到某一个人的生日,旁人就会这样提醒他,“不是粉碎四人帮的那一年吗?”
这些年份的表述方式对于后世的人来说可能已经非常陌生了,然而,对于这些名词的梳理,恰恰可以清晰地理出一条灾变、政治运动对民间生活影响程度的线索。
但是,当问及当年村民兵中队长刘允文被枪毙一事,他断然地说,这并不关土改的事情,在其后的两个采访对象那里,对这一事件的时间和性质判断也异口同声。这一叙述表明,在民间记忆的“土地改革”,其界定的时限,是1947年冬天10、11、12三个月,而这三个月,是晋绥边区所谓土改的“左”倾错误发展到高潮的时段,这收获倒让我非常意外,也非常吃惊。民间对于“运动”的理解往往是以震荡性极强的事件为参照的。
坪泉村,是一个大村,1947年,四五百户,一千多口人。现在多多了。
1940年正月初七,从东坡下来几个穿皮袄的,进村宣传了半天,那时候还小,不知道这几个人进村干什么,后来才知道,那是几个八路军。在村子里住了几天就撤走了。他们撤走之后,村子里成立了新政权,大概是在正月十五,有村上的董先生、王宝明、刘玉喜、周明这几个人组成,村长由县里从县政府派过来,叫武四强。
这样一来,咱们村就算解放啦。说是解放,村上办事还是依着旧理,掺和些新理,新理旧理一齐来。到1947年土改的时候,我也长大了,参加了民兵,每天开荒、巡逻。
开荒那个时候有个优惠政策,凡是荒地三年不出租子,不出公粮,大家积极性挺高。咱村里没有荒地,梁地全是沙地——哎,对,就跟电视上那沙漠差不多,开出来也产不了多少粮,有时候连种籽也收不回来。上头号召说开坟地也算。村里东坡上都是坟地,过去有钱的财主都在那里置有坟地,修得像模像样,石人石马的一坡都是,有的坟地还常年雇人看管,小娃娃放羊放进人家坟地里,被看坟的人揪住耳朵就扔了出来。1937年日本人来轰炸,以为东坡上是些工事,炸弹不知道扔下多少,炸了满满两天。所以到政府号召开坟地,那坟地里都是乱石头林,挺不好开,实在没办法才到那里开荒种地。到土改那一年,家里共有三十多亩旱地。
土改之后,村里把地都收归公有,造册登记,平均分配。每人一个标准亩,所谓一个标准亩,就是以产360斤粮食为一个标准亩,这样下来,每人分得6分水地,3亩多旱地。因为那个时候征公粮就按标准亩来征,咱们村一年下来共征10000斤,拢共1000多个标准亩,见一亩征10斤粮,不多,比起后来差远了。到1968年,村上为了争先进,狗日的一下子就要交40万斤公粮,你说狠不狠。
1947年土改,说起来还真出了些事情——过去的事情不能想,想起来心惨咧!全村刚开始划出好几个地主,后来纠偏的时候除了两户富农外,没有一个地主。因为甚?因为都跑光了,有抗战一开始跑的,有后来听见风声不对跑的,大户人家本来就不多,到土改的时候都跑了。跑到河对岸去了。河对岸是国民党,两国交兵,天天鸣枪放炮的。
我家的岳父刘玉喜,1940年开始在村上应些事,土改一开始就抓起来。把他抓了起来,也不问青红皂白,说你家是地主,把银钱交出来,逼拷着要。他哪里有个钱?家里劳力大,过得稍比别人强些些,也仅是个够吃饿不着,平时吃米吃面,是吃一顿磨一顿,用小磨子硏,不上大磨。就这,吃多少,吃些甚,还得他父亲批准,钥匙都系在老汉的裤腰上。
刘玉喜被抓起来之后,民兵就给老汉捎话,说不往外拿银钱,你儿子就保不住啦,要上铡刀铡哩!要拉到南梁枪崩哩!吓得老汉当天吞洋烟(鸦片)死掉了。死人的消息传到刘玉喜那里,刘玉喜让家里把银器都拿出来,看他也没有甚“油水”了,就把他放了。算是躲过一难。
你说的那个刘允文,《晋绥日报》还有消息(见附后《晋绥日报》1947年9月5日头版,笔者)?这我不清楚,但他是在土改之前被枪崩的,跟土改没关系。
刘允文这个人,叫我说,是个好人。他被枪崩的原因是因为作风问题,串门子。串门子你还不知道?串门子就是胡搞,乱搞,瞎搞,搞甚?搞男女。刘允文当时是村上的民兵中队长,人长得也刚气,就是脾气不好,派兵巡河啦,征公粮啦,得罪下不少人。至于乱搞男女,现在还是个事?具体是个甚情形,咱也知道得不是太详细,你想,那时候刘允文是个中队长,屁股后头挂个八音子(勃克手枪),威风着呢,闺女媳妇子见了就爱,都爱公家人。1947年春天的时候,他是搞了军婚。这个军婚是刘三仁的老婆,这老婆,娶回来之前就是刘允文的伙计(情人),烂货一个。刘三仁复员回来,不让啦,天天打瓦告状,一直闹到部队上,部队上给县里下了命令才逮起来。不多时,就给判了死刑。
刘允文是被拉回村里枪崩的。枪崩他那一天,聚下好多人。好像是七月天气,天气热得,走在树荫地还出汗。刘允文也算是一条汉子,拉出来的时候,在街巷里跑得风快,后边押他的人撵都撵不上。为甚?你想呀,刘允文在村上风风光光威威武武的一个人,现在遭了这下场,他自己怕别人看见嫌丢人哩。一直跑到南梁上,和执行的商量说,你们也不用绑我,我是当过兵的人,自己跑步到刑场。大家都知道这人肯定不会跑,况且跑也不顶事,你能跑过子弹?刘允文自己喊口令:跑步跑!
一出溜就跑开了。跑到地头,又喊一声:立定!
然后就直股股地站在那里,头也不回,行刑的才开了枪。
你看,刘允文是这么死的,跑和土改没关系。他死的时候是27岁。
土改开始之后,是下了个《告农民书》,说是“群众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说这话还不安然,一说这话还有个好?土改的时候,村里死了一个张五元,当时任农会主席,人称为“龙头”,所以后来一来运动就说下“打龙头”,还死了一个李存柱,是大东梁村的,当时大东梁和坪泉是一个行政村。张五元五十多岁,李存柱也有个四十多。土改一开始,工作团就把村里的干部全关起来,最后咋处理的?是在人民法庭上处理的。
人民法庭也是球个没规矩,说没规矩吧,他还有规矩。那时候开会很多,几乎每天都开会,开会就是控诉,就斗争,家长啦里短啦,就那些。后来就开成人民法庭,要处理这些干部。我记得张五元、李存柱是让定成地主的,1948年纠偏时候改正了,是中农。一个个干部被押在台前,最后都把斗争的注意力集在张五元、李存柱两个人身上,工作团说咋处理呀?群众说杀球算啦。想想也后怕,几个人说杀就杀。但工作团的水平还是高,说看是不是大多数群众的意见,发明了一个点豆豆。
怎么点豆豆?就是在两个人身后放两只碗,找来一碗黄豆,一碗黑豆,不同意杀的,就在他们身后的碗里放一颗黄豆,同意杀的就放一颗黑豆,黄豆活,黑豆死,一人一颗豆豆,排上队到桌子捏豆子往碗里放。刚开始上去放得人少,因为甚?人命关天,一颗豆子点下去决定死活呢!谁为这个冤?工作团的人说大家不要有顾虑,让台上的民兵撤下来,意思是要发扬民主,像现在的无记名投票,你点进是黄豆黑豆谁也看不见。这下就没规矩了,有那灰人抓一把黑豆就放在碗里。
最后的结果,你想哇!还有个好?两个人就让这两碗黑豆给作灭啦!
不能想,想想心惨,害怕呢。
操他祖宗,那么些年月!
斗争完,就分地,地分下来后,县里抽调民兵要到河西打国民党。冬天,共抽了八十个民兵,跟的是十八团。那一年冬天的雪真多,我们过了河西府谷皇甫一带,其实也没打个仗,主要是骚扰敌人,故意在敌占区出没。白天到一个村子里,照住三百人的队伍号房子,黑夜就来了,搞得动静挺大,住到半夜就起身走。大雪天,队伍排成一排,后一个人的脚踏前一个人的脚踪,等国民党部队赶过来早就走得没影了,而且也不敢追,他闹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其实就我们八十个人。气得国民党说,共产党是属鬼的,来无踪去无影。
就那么着,在山里转了将近半个月,睡不下个囫囵觉,但是李团长指挥得高明,我们这支队伍骚扰了那么长时间,到队伍撤回来的时候也没有伤着一个人。
真正的战斗是参加解放麻镇。麻镇是府谷一个大镇子,不是“金皇甫,银麻镇”嘛,都是些买卖人住的地方,再加上土改逃亡过来的地主、大商,都集中在那里,国民党黄团(团长为黄文炳,故)把守着,解放军上来两个团。
战斗一开始,吹起冲锋号。等发起攻击才发现出了大问题,黄团早有准备,在镇子外围的寨墙上设了许多枪眼,人一冲上去,枪声大作,死人无其数,攻击不得不停了下来。当时两个团一个在北头的山上,一个在河川里,河川的攻击受阻,团长命令通讯员上去通知另一个团从上面先发攻击。通讯员冲了几次都让打了回来,团长下死命令:你给老子死也要冲过去。
通讯员扭头就跑,但一挨近河槽就让打回来,一挨近河槽就让打回来,他很为难地回头看团长,团长再次命令他冲过去,同时拔出枪:你今天冲不过去老子就毙了你。话音刚落,就给打出一枪,通讯员这么一激,还真冲过去了封锁线。人家团长那耍枪打得叫有技术,一枪出去,正好打在通讯员的背包上,背包后面不是捆着一双鞋吗?子弹顺着鞋底就斜插出去了。
信送到,山上一打,川底一冲,麻镇就解放了。
我们的任务是看俘虏,那么些个俘虏都集中在一个院子里,部队上其实对他们挺好。有一条,俘虏里几乎都是些烟鬼,我是负责每隔几天发放洋烟。不够哇!那么多人,几天给指头肚大一点,有一个当官的哭得给我跪下,从怀里掏出个金溜子说,多给点,你把这拿上。我敢?部队上纪律硬,一个金溜子还不把我的命送了?我说,给了你,其他人就不够了,都是些弟兄,你忍心看他们瘾死?
后来那些俘虏说,共产党仁义呢,还给发大烟。我们民兵撤退的时候,那些兵还拉住我的手一个劲哭,说老孙是好人。
回村后,两国交兵不存在了,河这边,河那边都解放了。后来入党,当干部,一干就是几十年。几十年过去了,还说什么?唉!娃娃,过去的事情不能想。
二、就是个运动
采访时间:2005年3月14日上午。
采访地点:河曲县大东梁村。
采访对象:贺三女,81岁。1947年土改时任坪泉行政村村主任代表,长期担任大东梁村支部书记。
说明:贺在村里显然享有很高的威望,81岁的老人,思维清晰,思路开阔。在采访时,村里正为城建占地的费用和镇里派来的代表谈判,贺虽然退职在家,但还是被镇领导邀请来“拿事”,他的到来使很嘈杂的会场安静了许多。我在外边等候的工夫,他三言两语就拿出方案,在他接受采访快结束的时候,镇里的人很恭敬地前来告别,说:按您说下那“道道”办了。
土改?土改那我还不清楚?我从始至终参加下来的。
当时,是1947年吧,是1947年。过去的行政区划不像现在,坪泉是一个行政村,包括了6个村子,行政村分了6个组,大东梁是一组。1947年,我23岁,被推举为行政村村主任代表,实际上就是大东梁的村主任。
大东梁村以姓贺的为主,再大一些的是李姓。一个村子里,穷得甚也没,全村二百多口人,都是些穷庄户人,除过自己种些沙梁地,下来的劳力都是给人家揽工。春期来了,下城关和周围的村子里给人家抹房顶,上泥,秋上到南元打蓝淀、割地,后来上头让开坟地,一来坟地没地力,不出粮,二来那时候的人都迷信,说是怕动了土引上鬼来,所以坟地都是驻军五团开的,人家自给自足,二十多匹骡子。外出打工也还能糊口,一个工日一升米,管饭,日子过得将将就就,就怕灾年,灾年一来,讨吃要饭没办法。
1947年,秋上,应该是阴历七月,上头下来个《告农民书》,通知我、李存柱到坪泉鲁在世家里开会,鲁在世是坪泉的农会秘书,李存柱职位比我高,是行政村的农会副秘书。给我们开会的县武委会主任薛占祥(后任黑龙江省人大主任,笔者),给念了《告农民书》。李存柱当时听得很认真,说,这下子好了,群众就起来了。
李存柱说话有些秃舌,口齿不清,他说:逮下子倒了,群顿就起崖哩!
就这味。
我不识字,老薛也没让我拿的意思,我说,这个东西总得让群众知道,我不识字,村上还有识字的,得让群众知道。就这样,把这个东西拿回来。这是个什么东西?是几张纸,粉连纸石印的,后来来了一批,张贴在村里的墙上,到斗争干部的时候,这个《告农民书》也惹出了不少风波,有人说村干部把贴在墙上的这个《告农民书》扯掉了,怕群众起来斗争,最后构成一条罪行。
村里的贺玉林、二娃娃、三娃娃识得几个字,大家聚在一起念了一遍。念过也就念过了,蛋大个村子,大家以为没有什么事,这样过了半个多月还真没有事。八月二十几,我正在沟里场面碾场,三娃娃叫我呢,着急火燎说是叫我开会。收拾收拾,到村里,是工作团的苗定邦。
苗定邦说要开会,讨论土改斗争的事情。我说土改就是个分地,把地分下不就完了?
苗定邦说哪那么简单,土改工作的开展靠的是群众运动,靠的是斗争,不斗争怎么能行?不仅要斗地富,还要斗坏干部。
我问谁是坏干部?苗说,有问题的就是坏干部。
我明白了,这是说李存柱。然后苗就问我谁对李存柱有意见。我说,有意见的当然有,但是李存柱工作那么多年,一直稳稳妥妥,没甚问题。苗定邦说,李存柱工作这么长时间,还能没问题?没大问题也有小问题,还能没冤下个人?这样,几个人稽来究去,还真找出几个人来。他们是武家的大虎文,三惠文,成老汉,贺三蛮,贺四蛮,还有贺三根梁。当下,把这些人都招集起来,给李存柱提意见。
这些人实际上是村上的二流子,平时好吃懒做,后来多少年,村上闹不团结,一有运动他们就是些些红人人。
李存柱这个人,我觉得是个好人。他不是大东梁村的,是从河那边派过来的暗党员,从1940年开始就工作上了,说话不得索,办事却麻利,说一不二。这些人给李存柱提意见,球长毛短的些事情,说下一大堆。反正就是这么个理,你宁可活在刀林里,也不能活在灰人嘴里——灰人的嘴能把人活嚼了。会开得很晚,苗定邦就开始部署,一头让贺玉林去叫李存柱,另一头让鲁三毛到李存柱家里把保存在他家的3颗手掷弹拿过来。
贺玉林头脚走,鲁三毛隔了一会儿就到了李存柱家里取手掷弹,这时候贺玉林已经叫李存柱到苗定邦那里了。
苗定邦当下宣布对李存柱采取措施,要审查李存柱,审查的方式就是把他拘留起来,由贺玉林背上枪带他李存柱离开村子。说是拘留,是在离村五里的水草沟寻一间空草房把他关起来。贺玉林到了那里,才发现整个行政村的干部都被关了起来接受审查。村长刘先开,农会秘书张五元,还有民兵中队长周明,都弄起来了。再下来就是评定出来的些地主、富农、大商、恶霸一大群人,都关在那里。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就没消停过,开会斗争他们。斗争就是个骂,打,女人们还唾。开会是6个村子集中在一起,这村的斗那村的,那村的寻这村子的仇,水草沟杨五狗,刘先开以前骂过他,在会上扑上来就撕扯打刘先开,被坪泉村的人给拦住,不让打,而且一群人后来就围住杨五狗要揍他。工作团的李团长在台上气得直骂,说群众不起来,运动就没法子开展,坪泉村的人是窝狗,斗争不起来。
李存柱既是行政村农会的副头儿,自然也主一些坪泉村的事,坪泉村人伙多,说李存柱他个外村小户,大东梁灰圪泡(方言,杂种之义),欺负咱村哩,非整死他不可。最后揭发出一个事实,说是李存柱在减租减息的时候,拿了坪泉村一户地主的玉石嘴儿大烟袋。这个事其实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也确有其事,当时谁也没说什么,有人还说一个烟袋算个甚,拿就拿吧。但到了这时候就是个事,是个铁证。事实一揭露出来,当场就让脱光衣裳磨了地,打了个半死。
一群上去打,因为他是外村人,坪泉村的大后生们打起来就特别狠。
隔了大概有一个多月,开会决定怎么处理这些人。对,就是你说的,点豆豆决定。对,就叫人民法庭,工作团李团长亲自主持。其实到最后有事实的就是个张五元和李存柱,张五元定的是恶霸,李存柱定的是狗腿子。张五元怎么会是恶霸?干部嘛,1940年开始做干部,能不冤下人?就恶霸了。两个人背后放两个盘,一个青花盘,一个本地产笨瓷盘,让人投票决定生死,黄豆豆活,黑豆豆死,每人投两票放在他们身后的盘里头。两个人没甚表现,早就被打得剩下一口悠悠气,哪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已经进了九月,地上开始落霜,两个人穿得破穿得少,冻得抖抖索索。有些灰鬼抓上一把黑豆就放进碗里了,那还有个活?
前晌定案,两个人都枪崩。后晌就执行。
执行的时候还出了些风波,大东梁村的人说你们坪泉人把我们大东梁人给送死了,所以坪泉村的张五元要由大东梁人来执行,李存柱交给你们坪泉村执行,我们下不了那个手。最后工作团出来协调,两个人各拉回各自的村执行枪决。最后,李存柱让拉回村里,坪泉村离大东梁有三里多地,就那么在地上拖着拉回来,拉回村里的时候腿上的骨头茬子都露了出来。我在一旁看不过眼,对贺玉林说,你打得稳稳的,给他个快性算了,不用再受罪。最后,是贺玉林执行的枪决。
枪崩张五元的是王拴柱。王拴柱有些愣,枪崩完张五元,有好几年,他说他经常做噩梦,甚也不梦,就梦见睡着睡着,被子上开一朵越来越大的大红花,说是开得很大很大,一点一点往大涨。后来请阴阳作务了半天才没事。
张五元死后,1948年纠偏,说是死错了,家里吃了两年的血饷,一年四百斤。但后来,老婆带着娃娃改嫁到了内蒙,一家人就这样散了。李存柱也一样,本来就穷家薄业的一家人,虽然有血饷,但也不能维持,后来也回内蒙去了。
大东梁只有一家富农,叫贺掌生兄弟两个,也磨了地。脱得精赤条条在地上磨,磨得撑不住劲,交出些洋钱也就没事了。土改,就是个挖浮财,地富们好说好商量,只要交银钱就可以保命,不交钱就是个害。
刘允文的死跟这没关系,他生活作风不好,让刘三仁给告下了。刘允文霸道惯了,竟然和驻地五团闹起了饥荒,那他还有个活?部队上查他,地方上顶着没有办,刘允文气就粗了,二杆子,竟然到部队上骂领导。记得枪崩那天天还特别热,阴历七月左近的事儿。他那天从县上押回来,坐在树荫地直喘气,村里的亲戚给他送了一瓢暴滚开水,他晾都不晾一下端起来就一股气灌下去了。后来,后来枪崩了。看的人多,人山人海。
土改就是一场运动,运动一来就没个好。当时风声紧着呢,不闹不行呀!区委宣传部长张树诚,家住唐家会,富家出身,他亲自回去动员老子往外交土地和银钱,和老子吵起来,据说是他抄起手打了老父亲五个耳刮子,说你是要钱呀你是要命呀。张树诚的老子后来逃亡了,逃亡之前和他断绝了关系。张后来做到陕西一个地区的头儿,从来没回来过,到内蒙找了几次老子,老子不认他。最后不知道怎么样了。唉,这些人,都去世了。恩恩怨怨,一背背到地下了。
周明,行政村民兵中队长,其实群众对他也没有什么意见,就是开会斗争了几次,把他给吓坏了,枪崩了张五元、李存柱,吓得吃上洋烟死掉了。刘先开,在群众中挺有威信,土改结束后调粮食局,谁知道,一场土改吓破了胆,1952年“三反五反”,又是一场运动。运动一开始,就自己拿刀抹脖子自杀了。
土改那就是一场运动,不是运动不会那么惨。现在当干部也悬,这么多年没闹运动,年轻干部们不知道深浅,胡作哩,非为哩,一旦来个运动,这会儿的人的手段,可比那时候的人下得狠啊。
后生家,不知道,你还盼个运动?运动呢,那个不是好耍的?唉,对谁也不好。
三、同志
采访时间、地点:同上。
采访对象:李拴计,80岁。194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之后,与贺三女搭班配套若干年,是村上的乃至镇上“最老”的党员。因此,每年由县委补助260元,镇里补助500元,村里补助400元,共计1160元。但在1949年之后的若干年里,李拴计三次挨整,一次被开除党籍,用贺三女的话说,是运动一来他就跑不了,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运动员。
正在采访贺三女老人,窑里三三俩俩地聚来十多个人,采访的气氛显得很热烈。采访行将结束,有人从会议室唤来李拴计老人,老人进来的时候,室内的空气陡然之间显得格外凝重,甚至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对李拴计的采访开始后,贺三女借故离开了现场。
我是全村最老的党员,1944年入党,1945年转正。那时候的党员不公开,都是暗的。为甚?两国交兵,河那边就是国民党朱五美的部队,党内的工作都是秘密的。谁介绍入党的?一个是张五元,一个是李存柱。(说到这里,老人的眼圈红了,强忍没有哭。)
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
我就说说李存柱的死。李存柱是一个老实汉,家住河那边小红沟子,现在属于内蒙地界。日本反过来,路过小红沟,把他全家大大小小十几口杀了个光。因为甚?我估计那家伙那会儿就是共产党。内蒙闹共产党比咱们这里早得多。后来他一个人逃到大东梁,投奔他姑父,他姑父叫个玉兔儿,多少年了,他一直是个揽工汉,穷鬼。可能是因为党的关系——因为那时候党处于地下状态,不公开,具体情况咱也不清楚——他很快就做了行政村的农会秘书。
1947年土改,张五元、李存柱、刘先开这一茬旧干部都让靠边站,不用他们管事了。行政村成立了由鲁三毛、贺玉林、韩二仁、黄拉峪、赵土生,对,还有我三叔——贺三女等七人组成的农会临委会。上头下来个《告农民书》不是?那个东西一下来,我一听就觉得兆头不好,你想想,“群众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没个控制,没个揪头,很明显是冲着这些当干部来的。事先我有些预感,有些着怕,劝李存柱先出去躲一躲再说。别看李存柱不识字,党性很强,把我训了一顿,说共产党不会说胡话,不这样群众不会起来的。
我是村上的一般党员,就是行政村里知道我是党员的也很少,是行政村的农会委员,因为没有担任过什么具体职务,事也管得不多,所以我没有受多大的治,审查了一下也就过了。李存柱不行呀,平常和张五元走得近,人家是支部书记、副书记,坪泉村的人就说他是张五元的狗腿子,所以他基本上是跟着张五元受的害。
张五元给定成地主成份,其实到土改的时候,他连一亩地也没有。那时候定成份,好家伙,翻三代,你爷爷是地主,你也是地主,极左嘛。张五元纪律硬,对村干部和民兵要求很严,当然在征粮派差方面也得罪下不少人。两国交兵呢,打仗打得那么凶,能不冤下人?所以运动一开始,“龙头”张五元就民愤很大,说是民愤,其实就是平时冤下那些人对他有意见。
你想想,李存柱能有个好?再加上他是外来小户,又不是坪泉人,所以被打得特别狠。刚开始关押着,后来打得腿断了,也就放了出来,在坪泉斗完,送回村里吃住,再开会再从大东梁拉到会场,这样几次三番的折腾,李存柱就脱了形了。我有一次悄悄地看他,给送点吃的,他一个人被扔在草房子里,贺玉林、三娃娃他们看着。其实根本不用看,他哪里跑得了?身上烂得左一块青右一块紫,身上有的地方都臭了,蛆儿在那里爬……(老人哭了)
在坪泉斗的时候,让人把衣服剥光,扔进圪针林里拉成这样的。拉了不止一次,开一次会拉一次,一个活人拉到后来就给拉臭了。
我说,老李,快想个办法跑吧。
那时候他已经不清醒了,听到我的声音,强睁开眼还说……还说,共产党不会亏待我,跑?不跑。
李存柱不是有点秃舌?他说:顿坦躺不会推待我……(泣不成声)
一个活人臭在那里还说这话,你说说李存柱的党性有多强。我看着他难活得不行,恨不得寻一根棒子把他打死,他也能不受这洋罪。不过后来还好,给了他一颗枪子儿,还不至于活受罪死下。但活罪也没少受,村里的贺通顺,人称肚疼鬼通顺,李存柱让拉回村里来,他看见了,说,嘿狗日的,还活着哩。李存柱捆着躺在草堆里,他上前去把李存柱的胡子能一根一根全部拽下来,李存柱最后枪崩的时候拉都拉不起来,嘴巴血糊拉茬的。就那个肚疼鬼给揪的。因为那时候发动群众有一个说法,叫“拔胡花”,这是真拔。
还有,贺满达还打李存柱,抽了一根荆条子,一边打一边问:你认得你满达爷爷不?你说,你满达爷爷翻不了身是因为甚?
贺满达人称“糠皮”,是个典型的二流子,不务正业,一到秋上就“放绳头”。放绳头?不种不锄,不浇不灌,放下绳头就可以收获嘛,嘿嘿,就是偷人嘛。他也不偷别的,就是糟害别人的庄稼,到秋天庄稼成熟的时候,别人收秋他也收秋,他到别人的地里收秋。把糜穗谷穗割下来,一根绳子就背回自己的家里。这叫放绳头。这样的人,在“改造二流子”运动时候没少挨李存柱的训,有一回还让行政村捆起来送到县上改造了一个多月。记下仇了。哈哈,爷爷翻不了身因为甚?莫非李存柱让你偷才对?让你多偷些才对?你就翻了身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几个月,村里打人成风,工作团苗定邦还说呢:打得好,打得好,这下子群众是真正起来了。日死他祖宗的,苗定邦还是本县沙泉人,在那里看戏一样。对地主富农,先是赶出门,城关有的人家被赶出去,铺盖还没来得及叠,炉子上还坐着锅,正准备下米做饭就让赶出来了。大东梁就是贺掌生弟兄俩被划成地主,后来改正为富裕中农,阖村就他弟兄俩做生意有些钱。弟兄俩被赶出来,农会进去就搜,结果也没有搜出甚来。能搜出甚来?都是些指苦吃饭的人。
搜不出来就打。众人围上去就要打贺掌生,已经预备下圪针牙子准备要磨他的地,这时候,曾经给贺掌生揽长工的王二仓扑上去把贺掌生揪住,对众人说:你们歇手,让我来收拾狗日的。王二仓把贺掌生从墙头上推出去,听见外面打得妈妈老子直叫唤。等了半天,王二仓一个人回来,说贺掌生跑了。众人也以为是跑了。
土改过后,大概是1952年,贺掌生从口外回来,一回村就到了王二仓家里。众人以为贺掌生找王二仓算账来了,谁知道不多会儿王二仓家里飘出炒肉的香味,人家两个在那里喝上了。知道详情的这才明白,是王二仓救了贺掌生一命。
因为甚?死鬼二仓子在1964年给学生娃们诉苦的时候,哭丧着脸说,人家掌柜的给吃给喝,还给我娶过老婆,娘老子也没对我这么好过。笑话闹了不少。确实,掌生对二仓不赖,减租减息的时候,把上好的牛轭湾水地让给王二仓种去了。
土改时候,沿河一带带害的就是干部,听说打死二十多个干部。这是因为,沿河一带从1940年开始就和国民党军队隔河对垒,两国交兵的前沿,干部们成天头皮紧抓抓的,不是派防,就是派粮,冤下的人多。再一个,经过这七八年的战争,富户大商地主富农,但凡有点办法有点财产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些小门小户,所以矛盾全集中在了干部们身上。
当然,也有那坏干部,比方说城关沙梁村的武二东。武二东也是在阴历九月前后给崩了的。这个人是沙梁村的武委会主任,民兵中队长,我们曾经开会时打过交道,年年轻轻的一个后生。
土改前后,正是地主富农逃亡过河的高潮时期,他收了人家的贿赂负责给往河那边送人。一般情况下,年轻力壮的都早跑了,剩下来求他的都是老弱病残,女人娃娃。冬天冻了河,他在河边事先安排好放那些人过去,走到河中间,让民兵们朝天放枪,他呢,冲那些人就扔过一颗手掷弹,喊:你们还不快跑,民兵追过来了。逃亡的人听见枪声,魂飞魄散,扔下随身带的金银细软抹头就跑。武二东和民兵再到河中间把丢下的那些东西拣回来私分。吃了前脚吃后脚,自己找死。
对,还有你说的那个刘允文,刘允文当时担任行政村的民兵中队长,二十多岁,但他乱嫖哇,好风流,嫖到军人头上去了。说一句不该对你后生讲的话,那时候叫做“公粮的米,军人的×”,都是两样不能动的东西。动了就是个害,就是个死,纪律硬着呢。不过刘允文是个硬骨石,临死的时候跑步到刑场,喊口令,噢!对,喊口令,跑到刑场说你们打吧。一枪打死了。他不是土改时候死的,跟土改没关系。
你说李存柱,没罪没恶,最后落实的就是个玉石嘴烟袋,没落个好下场。他死了之后,老婆娃娃改嫁回内蒙去了。不让埋,说是让喂狗,那年的狗也特别多,一到黑影子下来,梁上的狗叫跟哭一样地叫。趁黑夜,我挖了个坑,半人深,草草把李存柱埋下去。(抽泣)
临委会的组成吧是些甚人?领头的鲁三毛,分浮财的时候过秤不公道,分地的时候又耍奸,土改一结束就让押了一年禁闭。紧跟的黄拉峪,一辈子连个鼻子也吸不起来,开会让说话,他就是一句话:我跟你们一样,就那哇!比死人多出一口气。
哎,大概是土改时候我逃过了,以后的运动可是一场也没拉下。
记得土改前一年,我报名参了军,灰皮也穿上了,死鬼李存柱拍脯子给我妈说哩:娃娃跟上我,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还是留下来进步快。结果留下来,进步也挺快,先是旧党员,后是坏干部,再后来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嘿嘿。
毛主席的朝廷,你不能说人家坏,那是一个清官朝廷,可是跟上老人家多少年,可把人拉扯坏了,三年一个大运动,二年一个小运动,你过了这一关,下一关又在等你过。现在好,现在有甚事坐下来商商量量,实在不行,有法律说活,有政策说话。牛头不烂,多费两锅柴炭,商量的功夫多了,也就解决了。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