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女声的几个关键词
2005-04-29肖慧
肖 慧
今年6月刚回国时,时差还没倒过来,在上海的宾馆里看电视至深夜,凭声光色影重新定位自己身处的时空。无意中看到湖南卫视夜间重播的“2005蒙牛酸酸乳超级女声”,颇为现在国内颠倒众生的流行文化所震惊。而一旦开始关注这个节目,就发现它铺天盖地无所不在,覆盖了电视报纸网络各种媒体,诱惑着学生教授白领各色人群。回到故乡小城,家门旁边的超市里里外外贴满了去年“超女”季军代言蒙牛酸酸乳的巨幅海报,放眼望去红红绿绿仿若当年大字报又在这全球化时代借尸还魂。和“超女”相关的一连串的天文数字更是令人瞠目:全国报名人数达十五万;收视率突破百分之十,超过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稳居全国同时段所有节目第一名,决赛收视人数更是达到了四亿;报道媒体超百家,Google相关网页1,620,000,新浪论坛百度贴吧相关帖子上千万……为什么这么多人参加超女?这么多人观看超女?这么多人讨论超女?这一档“偶像比观众还丑”的全民娱乐节目究竟有何魔力,能和“千手观音”、“和谐社会”、“国学热”、“圆明园环评”等一起被列为今年春夏十大文化流行语?
既然英国文化研究的开山鼻祖霍尔(Stuart Hall)指出,流行文化总是植根于大众的日常体验、集体记忆、欲望和传统,那么被主流文化斥为“低俗”的“芙蓉姐姐”和“超级女声”是否也值得我们重新定位并加以细读和研究呢?由于专业兴趣更多地在文化研究,而非单纯的社会统计学,我选择了在量化的数字之外,借用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的“关键词”历史研究法来对“超女现象”进行解读,趁热急就,敷衍成篇,以即兴随感的方式探讨这个湖南卫视超豪华KTV包房里全民卡拉OK比赛的魅惑魔力。
革命
将“超级女声”这样一个商业气息扑面而来的娱乐节目和“革命”联系在一起似乎本身就是一件石破天惊的事。初次在新浪论坛上看到这篇分析选手夺冠战略的人气帖时,也真觉得作者疯得不成话。然而调侃之外,作者对革命话语的戏仿还真歪打正着道出了几分题中应有之义。就我看来,这档节目的“革命”意义初步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中央台遭遇挑战
作为被政府直接领导的宣传喉舌,中央电视台在中国电视广播行业是无可置疑的龙头老大。而在各个地方台中,最具挑战实力的便是湖南卫视。湖南,这块素以生产革命家著称的土地,又凭借其媒体策略掀起了一场“地方包围中央”的革命。以搞笑的“快乐大本营”和煽情的“玫瑰之约”、“真情”等栏目创下收视纪录,奠定其江湖地位后,湖南卫视一度放出风来,要自办春节联欢晚会打破央视一统除夕电视屏幕的天下。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不了了之后,湖南卫视又怪招迭出,喊出了“大众娱乐大众”的“新娱乐”口号,不断推出以策划包装定位出奇制胜的新节目,其中炙手可热的就属去年首发的“超级女声”,其红透半边天的势头甚至引起了央视的公开围攻。朱军、崔永元、李咏等几位央视名嘴轮番上阵,为自己的娱乐综艺节目辩护宣传,同时以“低俗”的罪名打压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指出收视率并不决定一切。
面对央视某些主持人的攻击,湖南卫视的当红主持人自然也并没有沉默。素有“内地吴宗宪”之称的超女主持汪涵愤怒指出“亲民”并非媚俗。这一从“明星娱乐”向“平民娱乐”的转变不由不使人猜度近来台湾综艺节目的走向对大陆流行文化的影响。蔡康永小S主持的《康熙来了》因其浓厚市井气赢得超高收视率,同时也被大陆电视人斥为恶俗。小S申辩他们要的只是将娱乐明星及政治名人打回原形的快乐。充分意识到围绕着无聊的娱乐展开的高调辩论就更为无聊,蔡康永更摆出文化先锋的姿态,直接高喊“把电视机从窗户扔出去”。对于这场海峡两岸娱乐人理念的分歧,我们是该保持高贵的沉默,还是进行后现代波普反讽批评?是该应用大俗大雅论,还是娱(愚)乐至死论呢?
说,还是不说,对于网民从来就不是一个难题。在这两岸三地几乎同时发生平行进行的媒体之争里,走草根路线的一方都是收视率的胜出者。就网络民意支持而言,对于内地发生的“革命”,意见几乎是一面倒的。各大论坛不断有人发帖支持卫视,指出天下最俗者莫过于央视收视率最高的春晚,而一篇“如果超级女声由CCTV主办……”的热门帖更是开出了一张春晚风格的红色歌单:
各位观众,今天参赛的各位选手及其演唱的歌曲名称如下:
一号:张靓颖,演唱曲目:《××××我爱死你》。
二号:周笔畅,演唱曲目:《超级女生奔小康》。
三号:李宇春,演唱曲目:《计划生育富了众乡亲》。
四号:何洁,演唱曲目:《我愿做开发西部的螺丝钉》。
五号:纪敏佳,演唱曲目:《喝一口又香又甜的黄河水》。
六号:叶一茜,演唱曲目:《农民兄弟逛巴黎》。
……
2.网络影响传统大众媒体
网络相对于传统强势媒体的地位,是一种江湖/民间和庙堂/政府的对应。同样有趣的一点是,互联网在中国发展崛起的短短几年也与湖南卫视的起家时间基本一致,使用人数以几何级数递增。2005年7月21日,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十六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内地上网用户总数达到一亿三百万。这个数字恰恰与“超级女声”的观众人数基本相当。
一向紧跟潮流占尽商机的湖南卫视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巨型的宣传推广平台。除了授权在新浪女性频道建立“超级女声”专题之外,湖南卫视还通过网络媒体发布新闻、图片、视频,进行大量的人气测试调查,举办各个选手的网上见面会等等。而除了卫视的商业伙伴新浪之外,其他国内各大人气网站如百度、搜狐、天涯等等皆成立了超女论坛,一时间网络上口水与板砖齐飞,几百万帖子纷纷出炉,成就了新一批网络写手和上千万的点击率。与湖南卫视和中央台的关系类似,网络和传统大众媒介谁强谁弱,对抗抑或合谋的局面也同样暧昧不清。一边厢,无数网民或与卫视评委斗智斗勇试图公平公正选出“人民的歌手”,或痛斥湖南卫视的商业操作和愚民策略,试图发动不看电视不发短信不买节目赞助商产品的三大战役;一边厢,网络上的热帖或多或少影响着传统媒体的舆论走向市场决策,新浪人气调查被报纸杂志电台电视一再引用转载后,成为了最终决定超女评选机制的商业指数之一。关于网络在当今中国社会的影响力,在本文其他各小节里也都或多或少有所涉及。
3.建立海内外根据地
作为中国地方电视台自办的一档节目,超级女声把几亿观众的眼球从被美国、日本、韩国流行文化长期霸占的市场上抢了回来,创下了收视率和关注度新高。并且,就如同金庸小说和周星驰电影一样,超女在华人群体里掀起了一阵热潮,吸引了海外媒体的眼光,成为国际舞台上“东方不败”的最新代言人。大批身处世界各地不同时区的“粉丝”(fans),在号称海外华人第一门户网站的“未名空间”(mitbbs)上共同追捧中国女孩的面孔中文歌曲的魅力。他们弃明星投“超女”,通过BT下载和收看卫星电视转播,在美国暑期大片的档期追看中文电视节目,在Blog中记述他们的观后感,连续多日将关于“超女”的帖子顶上热点话题头条,隔着太平洋追逐中国流行的最新兴奋点。这个夏天,全球化梦工厂里粉墨登场的“中国性”(Chineseness)托拉斯不再是张艺谋的大红灯笼、李连杰的拳脚功夫。无论北京、上海还是纽约、汉城,总有人在感慨着“超女”关注着中国,喊出了“全球凉粉是一家”的世界大同级“超女”口号。
当然,熟悉欧美流行文化的人会指出这个节目是对“流行偶像”(Pop Idol)和“美国偶像”(American Idol)的模仿以至抄袭,这一点主办方也承认了。然而,这一在华人团体里被看好热捧的“中国平民娱乐”在简单地嫁接美国梦之外,却隐隐透出“中国性”变幻莫测的脉络。如同当前中国大批怀旧电影一样,“超级女声”给残酷的竞争加进了“家庭舞台概念”和大量的温情细节。乍看去,大特写里亲友团或选手间的甜蜜温馨感情泛滥不免有包装的嫌疑,歌迷们以赛区分界互相攻击更是地方保护主义的流毒。可是细读之下,悲喜剧式的振臂高呼和煽情眼泪不正柳暗花明道出了现实感情生活的无力和空洞,遥遥指向一个以乡党宗族、地域文化所连接的传统人情社会,打动了海外华人的文化乡愁家国想象。“中国梦”一节还会再谈到这个国际化的梦想中国问题。
4.雌雄同体的性别政治
不同于2004年的美女当道,2005年超女大赛人气最旺的两位选手都以中性装扮而著称。这里暂且略过“不男不女”的周笔畅,来细看一下“亦男亦女”的李宇春。这匹在成都赛区以二十万短信票数夺冠的黑马绝非传统意义上的美女或淑女,各种媒体对她的评论里采用的高频形容词都是“帅”和“酷”:1米74的瘦高身材,短头发,单眼皮,低厚的中性嗓音,瑞奇·马丁式的拉美舞蹈,只穿牛仔裤,从不穿裙子,让人听上去看上去都分不清男女,却奇迹般地在短短几周内人气飚到第一。一夜之间“玉米”(宇迷)如雨后春笋,不分青红皂白就是爱你没商量,抢占了各大网络根据地的制高点。
李宇春和现在大行其道的单眼皮韩剧明星和漫画美男似乎是同质异性体,集男性的利落洒脱与女性的羞怯细致于一身,是女生心目中的理想自我/帅哥形象。围绕着她的报道和评论总不乏情色的隐喻,连和她同台的女歌手都说牵手时有异样的感觉。将鲁迅评梅兰芳的名言变一下性,我们便可以替唱片公司做市场预测分析了:“女人看见‘扮男人,男人看见‘女人扮。”这一雌雄同体的新型审美里所蕴含的暧昧性取向,遥遥呼应近来人造美女变性手术的系列出位报道,体现出社会转型中重新定义的身体政治。面对这个混淆了常规性别分野的身体,评论分成黑白分明的两极,极端不能接受她的称其为人妖,而在网上公开情书对她疯狂爱恋几近“花痴”(网民原话)的多为年轻小女生,这“同志”书写的寓言中隐隐透出几分他恋/自恋的吊诡意味。“自我”一节还会就此再说两句。
自我
不用细读,稍稍接触一下“超女”,就会发现出镜率最高的并非任何选手,而是那个面目模糊却异彩纷呈的“自我”。从超女之歌《想唱就唱》到选手宣传片的开场白再到形形色色的媒体报道,这个词被成百上千遍地重复强调反复吟咏,实在称得上是启蒙理性在现代中国最成功的一课。自上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时期起,“自我”、“个人主义”、“人道主义”等一系列资本主义启蒙概念都经由日文的中介而进入汉语,被以鲁迅、胡适等为代表的五四知识分子借用来批评中国传统文化的重集体而轻个人的特质。不同于民主、自由、人权、科学这些似乎只局限在精英阶层的话题,“自我”早已完成了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理论旅行,成为了平民日常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各种场合被各个阶层就各类话题大规模高频率娴熟搬弄。再加上同一谱系的“真我”、“独特”、“个性”、“个体”等等,自我真可谓是繁殖力最强最深入人心的现代性概念之一。
要讨论自我的问题,2005年夏文化界的另两件大事就不能不提。第一桩是同为大众娱乐大众的芙蓉姐姐事件。自2003年起就开始在水木清华BBS坚持发美文贴美图的芙蓉姐姐,顶住网上笑骂一片,终于在2005年一举成名,与木子美、竹影青瞳、流氓燕并列为网络四大天后。完全不同于三位前辈的愤世嫉俗,芙蓉姐姐自重自强不甘同流合污,指责她们“伤风败俗”,一言一行在在表达出了主流价值观对“自我”的形塑。她的“愚乐”性恰恰在于将“时代主旋律”进行到底,体现出愚忠纯情的小人物和犬儒虚无的大时代的错位。从她一系列自谱人生传奇的网文可以看出,自中学时代起她就非常认同应试教育给中国孩子制定的人生标杆,以分数和考学为人生终极意义,将青春的肉身祭上清华北大的圣殿。这一体制内的崇高理想破灭后,芙蓉姐姐借女色消费之东风,勇敢地秀出了自己,试图以茁壮的身体曲线实现自身的价值。完全缺乏大都市超女们或前卫或颓废的靓酷时尚感,她的审美观其实从未离经叛道,廉价的服装,俗艳的色彩,夸张的造型,皆中规中矩描画出八、九十年代挂历明星所能提供给一个农村小姑娘的美学想象力。这种落伍的清纯还体现在她的《知音》体抒情散文里,其字字血泪的真情诉说传承着琼瑶、三毛、汪国真、卡耐基、《心灵鸡汤》和《读者文摘》们所一度代表的大众化文艺气质和励志版人文精神。芙蓉姐姐这种时空错乱的“自我”表演以反讽式主题变奏的形式再次表达出了逝去年代的强大魅力。
在今夏,与那个时代一起被招魂的还有萨特。2005年,是这位法国存在主义大师的百年诞辰,也是逝世二十五周年。和超女粉丝的年轻追星一族不同,网上发文纪念的都是当年“文化热”运动的主力干将或精神门徒。“八十年代新一辈精神初恋”对象的萨特,被劫后余生的红色大地重新出土奉若神明。和斯大林主义的纽带被忽略切断后,萨特一度被狂热地翻译传播和误读,为个人主义话语在中国的诞生做出了巨大贡献。这种误读决非偶然。彼时彼地“伤痕”、“反思”、“寻根”、“河殇”等种种人文思潮都等不及要给中国迷茫曲折的历史寻找一个拨乱反正的主体,积极译介追随西方现代派思潮的精英知识分子更是将“文化高烧”付诸社会和个人生活实践。一时间,萨特的“他人即地狱”,与尼采的“上帝死了”、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说被断章取义搅成一团,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变脸为“寻找自我”、“追求自由”、“实现个人价值”的时代流行语。
当人文主义的自我话语被新自由主义的全球化市场接管以后,自我的观念便从玄虚的形上意义降落至量化的经济价值,从精英政治普及成为平民意识了。不再高不可攀扑朔迷离,自我从政治个体变身为经济个体,不过是市场经济里流通的另一种商品而已。当老到的消费者们对明星发生了审美疲劳,对千篇一律的美女经济不再买账时,冲上去替补的自然是以消费“自我”为中心的个性经济。
这一以包装贩卖自我个性为经济增长点的革命在今夏达到了一个高潮。不疯魔,不成活呀。这句《霸王别姬》里的老话用在赚得盆满钵满的“超级女声”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能在上海卫视的“莱卡我型我秀”、央视的“梦想中国”等众多同类平民选秀节目中杀出重围,超女品牌靠的就是“个性”两个字。首先,它的赛制独树一帜,从海选到五十强二十强十强再到长沙总决选,赛程之长匪夷所思,观众们的热情却是和收视率一起节节攀升。其原因还是不外乎“自我价值的体现”。一方面,评委和观众投票结合的赛制代表了“人民的意愿”,赢来了更多的参与与互动。被唤醒了“自我”的电视观众不仅要通过投票“自由”表明心声,更要通过短信和网络发出独一无二的声音。另一方面,从最初的海选开始,“超女”就以自我展示作为最大卖点。从口不择言表现欲超强的个性评委到“红衣主教”黄薪的“惊天一跪”再到李宇春挑战正统主流审美观的“帅哥”形象,试问这个夏天还有谁比超级女声更疯魔更自我更有个性?
这档个性节目背后的商业运作与包装策略是对于自我即表演的后现代理论的最佳诠释,真切地说明了内在本质的表面化和启蒙理性主体的分裂。只是狂热的观众似乎从不愿相信这个“声光电热”的世界只是一场秀而已。他们身上体现出来的往往是启蒙人文主义的纯真气息,残留着1980年代的流风余韵。所以,他们才那么八卦,真诚地相信着人戏不分,我唱我在,布下天罗地网搜索选手的任何一点日常生活的花絮,透过微言大义分析总结歌者声音后面的秘密心情;所以,他们才那么狂热,将自己的理想“自我”投射于偶像的身体,以他恋的名义进行着热火朝天的自恋,徒劳地从这虚幻恍惚的消费文化里打捞出对于“大写的人”的单纯信仰。
素质
“超级女声”本来是定位给中学生、大学生及其他同年龄段的青少年收看的节目,而现在它的关注人群却远远超出了这个范围。通过网络的发言和电视屏幕上滚动播出的手机短信,我们可以听到不少三十岁以上人群的声音。这一点在四川赛区的张靓颖的歌迷群中体现得犹为明显。因为远远在其他选手卡拉OK水平上的专业水准,张靓颖被称为“中学生里的大学生”,相应的,她的歌迷就年龄和品味来说也相对成熟,包括大量的白领高知和海外华人群体。有趣的是,他们连参与平民娱乐时也放不下身架,在各大BBS拉帮结派,公然以“社会精英”自命,并将歌迷口水仗演化成一场关于人才的战争,将素质讨论上升到维护中国人形象的高度,借此攻击不公正的评委和媒体,为歌手讨回公道。很快,其他选手的歌迷也纷纷效仿,皆以“高素质”做虎皮拉大旗争夺话语权。例如,李宇春的彬彬有礼一度被理解为帅哥之风,此刻也被再度诠释为素质的代名词。娱乐节目给人带来的快感也许就在这些令人始料不及啼笑皆非处吧。在一个被主流媒体斥为“低俗”的节目里,“素质”一词却成为位列“自我”之后的第二高频关键词,在卫视的商业操作和歌迷的英雄主义里发挥了巨大作用。
因为正在做和婚姻家庭有关的素质研究,看到这个词又在似乎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现我不觉莞尔,兴起了一探究竟的兴趣。古汉语中,“五行之素质”指的是宇宙构成的本体性元素。
日本在明治维新走上现代化道路后,将这个和汉字书写系统一起借过去的古词赋予了新的意义:从事某一职业的人群应具备的品质。当现代化也成为中国梦时,这一古词新解和其他大量从日语回流的词汇(如革命、民主、文学等)进入了现代汉语,构成了主导意识形态的一环。改革开放初期,素质一词常和优生优育联系在一起。沿着这一提高人口质量论调下来的,是现在一波高于一波的素质教育大讨论。它和政府报告遥相呼应,共同指出中国现代化的关键是培养高素质人才。在政府的大力扶持宣传下,素质一词深入人心,其应用范围早已超出职业品行,渗透到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甚至在相对私人的婚姻家庭领域,素质也被用来衡量夫妻角色的扮演,2004年热播的《中国式离婚》及随后跟进的关于中年妇女低素质的大讨论就是一个例证。
虽然街头巷尾人人争说素质,可是和自我一词一样,它却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界定。1987年召开的素质研讨会上专家们无法就其确定涵义达成共识,而只是笼统地将其定义为一个区别性的概念。也就是说作为区别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经济发达/落后地区的标杆之一。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会常常听到这样的论调:中国人普遍素质比欧美国家低,农民工的素质比城里人低。换句话说,素质的庐山真面目其实很简单,与个体在全球化市场里所具有的商品意识和经济价值直接挂钩。
得出了这个结论后,我们回过头来再看“超女”里所蕴涵的素质问题,就会意识到新自由主义经济话语已经渗透到了娱乐节目的语言当中。按照上述经济标准来衡量,久经市场考验(也因此患上了“商业黑幕强迫症”的)“超女”选手和观众绝对是高素质的。据调查,从最开始参加海选到进入各赛区十强之前,选手是要承担自己的一切花费的,包括交通、食宿、通讯、服装等等在内的各项支出对于年龄多在十四到二十二的小姑娘们来说绝不是一个小数目。据《敉东方周刊》报道,一位来自福建的女孩子为参加第一轮海选就花光了三个月的工资。难怪全国前十五强选手里只有一位来自农村,本来这就是一场城市孩子们的“高素质”狂欢,其挥霍青春和金钱为明星梦投资的竞争残酷性也许并不亚于另一种形式的阶级斗争。联系到“养一个孩子要四十九万元”的近期热点报道,我们不禁要问,打扮光鲜的选手身后站着多少衣着朴素却期盼殷殷的父母?要实现三十秒“想唱就唱”的美丽承诺需要投入多大的资本?造就一个“高素质”的人才需要多少“低素质”的身体付出廉价劳力进行原始积累和投资?
对于被十五万高素质选手煽动的成百上千万高素质的观众来说,表明他们存在价值的收视率、点击数、短信投票、人气调查归根到底也都只是一个字:钱。谙熟商品经济规律的“精英”网民们更是具有极强的自觉意识,为湖南卫视的商业炒作宣传策略出谋划策,喊出了市场就是硬道理的口号。一位长期做金融投资的新加坡歌迷,把湖南卫视造星运动当作一次风险投资,把各个选手看作证券市场的上市股票,指出只有采取多样化策略才能通过少数成功投资的高回报弥补失败的投资,以减少风险。这一“高素质”的评论并非空中楼阁,正是“超级女声”主办方的投资策略。至此,素质在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里的含义也就呼之欲出了。正如人类学家Ann Anagnost所指出,素质作为一种新型身体政治,将个体生命重新定义为一个资本积累的过程。既然每一个高素质的个体(经济)价值的实现都要建立在大量低素质身体的耗损与牺牲之上,那么资本主义精神的真正逻辑也许并非是韦伯所定义的有节制地追求高效的新教伦理,而是法国思想家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所指出的非理性超级奢靡浪费定律。
中国梦
“出名要趁早呀!”张爱玲奶奶的名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大规模地身体力行过。抱着对成功的渴望,上至八十九岁下至四岁的十五万人加入超女行列,成为湖南卫视及其赞助商实现市场梦想的小小卒子。的确,市场,这可能才是当下中国最大的梦想。它最终揭示了前面几个关键词的魅惑所在。在“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大众新娱乐舞台上,这只“看不见的手”才是最光彩夺目的明星。既然快乐成为了新一轮生产力,就难怪中央电视台的“梦想中国”、湖南电视台的“快乐中国”都争着以“盛世大联欢”的形式将对市场的欲望包装成全民追逐快乐的理想。
市场,是中国赢得世界的梦想。市场,更在世界范围内制造着一个梦想的中国。“超级女声”不仅抢占了海外华人的文化市场,而且更吸引了他们的参与和幻梦。通过给国内亲友媒体打电话,给心仪的选手快递礼物,在国内各大论坛发帖,直接或间接地参与投票等等方式,异乡异客们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界限,在梦幻中扩展了文化中国的边疆。更有不少狂热的民族主义歌迷不仅相信长于翻唱英文歌的张靓颖可以为2008奥运会开幕式添彩,更可以代表“高素质”中国人的形象打败欧美选手夺取格莱美大奖。在网上一片“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呼喊声中,世界似乎从来没有离中国这么近过,可却始终只是白日梦般的呓语,镜花水月的虚幻。
“我们离世界公园越近,离世界的真相就越远。”这句话同样道出了“超级女声”的“黑幕”。如贾樟柯影片《世界》所示,幻灭感始终是被歌舞升平的大中国形象所压抑的不和谐音,以委婉曲折的方式在网络上得以体现。当《今日美国》报道中国人以参加选举的热情给超级女声投出神圣的一票时,当网上动辄发起万人大签名批评主流媒体和社会权威时,当娱乐论坛以惊人的刷帖率成为表达公平和道义的首选场所时,当精英网民挑战商业黑幕建设诚信社会的雄心被越来越深的无奈茫然取代时,我们知道媒体民主化的时代还未来到,而中国人隐秘的最终梦想也可能并不是电视屏幕上膨胀发酵的快乐中国。既然真正的焦虑和欲望无从言说,那么“爱向虚空茫然处”(借用王安忆近期的小说题)也许就是对于这场平民狂欢的最精准描述。
肖慧,博士生,现居美国,曾发表论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