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在她三十七岁那年春天
2005-04-29兰子
兰 子
在赵家大院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媳妇堆里,母亲是最年轻的个。
她是独生女儿。听姥姥讲,母亲聪明伶俐,知情达理,从小受家人的宠爱。十三岁时绣的花儿,细针密线,活灵活现:那一双双的彩蝶儿,在枕头上跃跃欲飞;一对对的鸳鸯戏水,宛如浮出水面……十四岁上,由她家里的三奶奶领着,开始外出打短工,给有钱的财主割罂粟(大烟),抿浆儿(烟土的原汁)。母亲心灵手巧,干活儿利落,又长相出众,十里八村儿都闻名。就为这,小小的年纪,就有媒婆上门提亲了。许是母亲出类拔萃,聪慧过人,在她个人感到一种优越感的同时,也注定了她今后一生的不幸。
十五岁那年,母亲被我那一‘辈子生了五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小脚奶奶相中,也是由母亲那个三奶奶(小脚奶奶的表妹)做媒,嫁给了在大连铁路做事的父亲做了二房。父亲比母亲大十二岁。那年月,小户人家娶二房媳妇也不为少数。因为我太爷爷两个儿子,只守着我父亲一棵独苗,他们给父亲又娶了一房媳妇,为的是大爷爷不断香火。那会儿,这叫一子俩不绝。说起这门亲事,在当时是引起了轰动的,山沟里的穷人家孩子,远嫁到大城市,况且,父亲既有工作,又是一表人才,能不让人羡慕吗。可在母亲的家里是有争议的。焦点在,一个水葱似的黄花儿姑娘,再好的人家也是二房,实在是委屈了孩子。可姥姥是穷怕了,她十五岁出门做媳妇,生下母亲几个月,就出外奔波,给有钱人家当保姆,做绣娘,挣钱养家糊口。她试图改变女儿的命运,找一个好人家,过个安定、富足的生活。
最后,还是姥姥为女儿做主,定下了这门亲事。
母亲是在金风硕果的季节里,被娶进门的。婚后定居在大连。此前,父亲在十五岁时,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大他七岁的大妈完婚,并生有一子。他们和爷爷奶奶住在农村。
自打母亲进了刘家的门儿,爷爷奶奶和大爷,就一直乐得没闭上嘴。因为,母亲一开怀就接二连三地为刘家生了三个儿子。小脚奶奶高兴地将一筐筐的大红皮鸡蛋赏给母亲。她乐的是,刘家香火鼎盛,后继有人啦!
母亲在大连的那段生活,是很平静、很充实的。
那时,我家是个大家庭,大姑姑一家五口,大妈带着大哥、大姐,父亲、母亲和三个哥哥,生活在一起。十三口之家的吃、穿、洗、涮,料理家务,全部由母亲一个人主持。母亲年轻能干,从小又是苦打底儿,所以,当家理财,相夫教子.处处显示出她的睿智和精明。尤其是她和大妈之间,从没红过脸儿,两个人默契、合力,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使这个两个姓氏、三窝孩子的大家庭,和睦相处,其乐融融。母亲的聪慧贤良、深明大义,受到了爷爷奶奶、父亲、大妈及姑姑们的尊重。也可以说,在大连的那段生活,是她一生中最能显示生命价值的一段历史。
在母亲生下第四胎,也就是我后的不长时间,因父亲被定为有历史问题,所以,全家随父亲下放到农村,住进了赵家大院儿。
父亲带着历史问题,下放到农村,这是母亲始料不及的。与其说是改变了母亲的一切,莫不如说是对母亲的致命一击。
母亲生就一副刚强的性格,从小到大,一直都和自己的命运抗争。虽出身贫寒,但她不失书香门第脱俗超凡的气质;同是与人做小,但她自尊自重,有独立的自我生活的能力。她的聪慧、贤良,她的乐善好施,她的刚烈性格,早巳在她爱的,和爱她的,以及熟悉她的人群中形成了完美的形象。来到了农村,面对着政治的压力,面对着陌生的环境,面对着阶级的歧视,尤其是面对着已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大家庭,母亲一下子绝望了。她也试图挣扎过,离开父亲,离开这个复杂,烦躁的现实,给孩子们拼一条生路,然而,当她看到那苦不堪言的父亲,看到几个年幼无知的孩子,看到两位年事已高的老人,看到寞然无主的大妈,母亲的心一下子软了
她终于病倒了。先是浮肿,两条腿肿得站都站不起来。后又患了胃疼病,疼起来只能卧在那儿,一层层的冷汗布满了母亲的额头。因家里不宽裕,无钱给母亲治病,病,就—直折磨着母亲。那时,她整天地躺在东里屋的炕稍儿,很寂寞,很可怜。她也知道,自己的病,对本不富足的家庭来说,更是雪上加霜。那时,家里没了往日的欢笑,经常听到父亲的叹息声。母亲一天比一天更沉默了。
那年.春脖子长,农历都四月了,还没下一场雨。一天早晨,我在大院儿的寂静中,睡醒了。睁开眼睛,妈妈不在身边。我连喊两声“妈!”“妈!”没人答应,就一骨碌爬起来,院里没人,我跑到房后,见母亲正坐在西墙根的大井边,发着呆。那是一口浇园子用的野井,周围用木杆儿支起一个三角架,井边儿囤起圆形的土堤坝。看样子,母亲已坐了好一阵了。那天,天阴得好沉,云层很低,满天水汪汪的,可就是含着不下。母亲表情凝重,凝重得像一尊塑像。我的眼里,那天,那人,都含着威严,透着可怕。随着流云的集聚,天上不时有几滴雨点飞落在母亲的长发上,她浑然不知。“妈妈!”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她没听见。我上前拉起了她的一只胳膊,这才把她从沉思中拽了回来。看见我,母亲怔了一怔,然后似梦中醒来一般,急速地站起来,一下子拉住我,拽离了井沿儿。我呆呆地看着母亲的表情,可她极力地躲着我的眼神儿,她下意识地仰起头,看了看天空。这时,天上的阴云散开了许多,一拨一拨的,像奔腾的兵马,直奔西北方向涌去。渐渐地,东南处现出湛蓝湛蓝的一线天。“天晴啦!”母亲似乎决定了什么,说:“走,妈妈带你逛庙会去,然后顺道儿,去姥姥家住几天。”
那天,是农历四月初四,牛头山庙会的日子。
一出门儿,就遇上了个赶庙会的熟人,我们搭伴而行。我让人背着在前头走,母亲只拿了个手包在后。那天,母亲像大病初愈似的,显得挺有兴致。十几里的路,我们走走停停,可母亲还是气喘嘘嘘,苍白浮肿的脸上,布满了一层虚汗。
晌午时分,我们终于赶到了庙会。庙宇,是座落在并列两座不太高的山谷中间,远眺,真像个牛头。为此得名牛头山庙。牛头山没有苍松翠柏,也没有奇观景致,除庙宇四周有几棵老松树外,满目都是裸露着的一块块黄褐色的岩石,和光秃秃的山体,只有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儿,在一片片的荒草中间,随风摇曳,才传递着一点春的信息。
一年一度的庙会,使这荒山秃岭热闹起来。逛庙、上香的;卖货、唱戏的;满山遍野,除了人,还是人。那一排排面炸的童男童女,也穿起了彩色的绸缎袄裤,掺杂在人流中,真假难辨。我终于站在了一个货摊前,不走了,用眼睛看着母亲的脸,发出了“我喜欢”的信号……妈妈什么也没说,付了钱,就将一只五颜六色、绒嘟嘟的小喜鹊,放在了我的手里。我坐在台阶上玩着小喜鹊,等着母亲。母亲买了一柱香,到大殿里去跪拜进香了。
一会儿,母亲出来了,我看她的脸显出很疲惫的样子。她什么也没说,拉起我,随着下山的人流,走下了台阶。
离开了庙会,在去姥姥家的路上,母亲像换了个人似的,似乎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我。她若有所思地走在
我的前面,把我落下了一大截。那天,我似乎也长大了,不喊不闹,迈动着两条小腿儿,连跑带颠地撵着前面的母亲。跑累了,我就蹲在地上,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回过头来,抱抱我,背背我,哪怕是拉拉我也行啊!牛头山的东北方向就是我的姥姥家。站在山坡上,都看得见村庄的绿树、屋脊。然而,这一步步啥时能量到啊?“妈妈!”我喊一声,就又蹲在那儿,母亲无力地将头转过来,我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的、木然的脸。她看了我一会儿,无表情,就又转回身去,继续往前挪动着她那两条似灌铅了的腿……待我们挨到姥姥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母亲一进屋,就扑在了炕上。是母亲的奶奶,我的太姥姥给她脱的鞋。这时候,门外有两个妇女喊妈妈,原来,母亲在庙会上买的四条大黄花儿鱼,啥时掉了两条都不知道,是人家捡到,随后给送来了。母亲强打精神,谢着来人,就又躺下了。看到病歪歪的母亲,太姥姥心疼了。是啊,在她的眼里,母亲是惟一能继承香火的人。儿子没了,只留下这一个宝贝孙女,如今这个样子,太姥姥可急坏了。她用一个大土豆磨成细浆,摊在一张白布上,放在母亲的额头上,这样可以解热镇痛。一会儿,太姥姥又找来几位年长的邻居,用鸡蛋在母亲的身上晃来晃去,再放在一面方镜子上,让它站住,说是为母亲招魂……那一夜,我第一次没用人管,自己吃饱了饭,就合衣睡下了。
第二天下午,妈妈好像稳定了些,可突然又爬起来,要去后街,好像有预感似的,坚持要看一看她那年迈的老外公。她那老奶奶。怎么都留不住她,只好陪着她一道儿去。
农历四月初五那天的晚饭,是母亲在人间吃的最后一顿饭。
方方正正的炕桌上,摆着母亲亲自买的、亲手煎的黄花鱼,黄莹莹的,吱吱地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母亲靠炕里,右边儿炕头坐着年近七旬、鹤发长须的老外公,左边是跪坐在炕桌前的我。母亲不停地将挑好的鱼肉一只紧似一口地送到我的嘴里,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将我喂饱、喂大……一缕斜阳,从窗棂上惟一的一块玻璃上直射进来,正照在炕头太姥爷的身上。母亲凝视着这饭桌上的一老一小,她当时的神情,让我脑海里——下子浮现出几天前的情景,母亲也是这样的神情,看着我和姥姥在“拉大锯,扯大锯……”她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愁你们娘俩儿,没有我,你们可怎么活?”此时,她看着她的老外公,这位乡间的老学究,自幼教她识文断字,熟背三字经,牢记三从四德,学会做人……如今,他风烛残年,身边无子,他惟一指望的就是外孙女儿,能为他养老送终……母亲夹了——块鱼肉,送到老外公的碗里,又夹了一块鱼肉,填到我的嘴里,一边对老外公说:“您别老惦记着她,那嘴儿小驳刀似的,饿不着!”太姥爷唠叨着,劝着母亲。母亲和她的外公说了好多的话。
那顿饭吃的时间很长,有母亲的照顾,我和太姥爷吃的都很高兴。母亲几平一口没吃,她照顾着这一老一小吃完了饭,似乎完成了任务一样,她没有下地,顺着窗台的墙,躺下了。
病,来得真快,让人一万个想不到。待我和太姥爷洗完碗回屋时,母亲已经不行了:眼睛瞪得圆圆的,脸憋得通红,不能发音说话……母亲患的是脑溢血。来了好多的人,爸爸和哥哥、姐姐也来了。母亲心里明白,可是说不出话,她急着打手势告诉我:把身边的长辈介绍给姐姐。因为姐姐是第一次到姥姥家,母亲让姐姐向他们施礼……母亲啊,母亲,你已病人膏肓,还念念不忘你遵循一生的“礼”和“德”,你为它吃了多少人间难尝的苦,咽了多少世人难受的气,难怪这些熟悉你的人,当看到你的样子,都痛哭失声,他们哭诉着你的为人,哭诉着你的年轻,哭诉着你的勤慧,哭诉着你的不幸。
当晚,人们将母亲抬回了赵家大院儿。连夜给母亲定做了棺材。那晚,大院的人都沉浸在悲痛中,一夜无眠。我和哥哥们围着炕上的母亲跪了一圈儿,眼睁睁地看着奄奄一息的母亲。二哥哥心细,用筷子裹着棉团儿,将母亲喉咙里的痰一点儿一点儿地抠出来,最悲惨的是我那两鬓斑白的姥姥,她中年丧夫,老啦,老天又要夺走她的独生女儿……她抱着睁着眼睛不会说话的女儿,哭着,喊着,她说是她害了女儿,她说她对不起女儿……姥姥哭诉着,哭昏了。人们把姥姥抬到外屋,姥姥醒了,就又抬回来,她要继续守着这即将离世的女儿。
弥留之际的母亲,满眼的迷茫,任凭她的亲人在喊,在叫,她的眼睛始终瞪着,嘴张着,眼角流着无声的泪水,有一肚子要说的话而说不出来了。就在母亲的手渐渐变凉的那一刻,姥姥又昏死过去,此刻,小哥哥推着转椅上的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儿,当停下来时,我清楚地看到母亲的胸口跳动了几下,嘴张开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口白茬棺材,把母亲抬走了。母亲是在她三十七岁那年的春天里走的。她把最后一口气,留在了大院儿后,悄然而去。留下了许多的遗憾,带走了藏在心间太多太多的、不为人知的苦痛,也带走了我永远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