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之前
2005-04-29耿宁
耿 宁
赵三儿骑车要去城里看病。与他同行的是一家子的五儿。因为在家排行第五所以就叫五儿。赵三儿比他大六岁,今年六十有二。他们是一个太爷爷的子孙。
“三哥,干啥去?”
“得到城里的医院看看,胃不怎么舒服,想是吃啥吃坏了。你干啥去?”
“我上我二闺女那儿去看看,生了,是个小外孙女,闺女为这个直哭,我就说,哭啥,现在闺女不更好?省心。”
“还就是这个理儿。”
“三哥儿,我看你现在忒瘦,是得检查检查。命要紧啊。”
“呵呵,命由天定啊,阎王爷让你三更死,到不了四更的。”
“说啥呢这是,且得活着呢。”赵五心想莫不是预料到啥了,怎么说这话呢?莫非是病重了?想着,装作不经意地歪头看赵三的脸。脸色有些黄,心头不禁一紧,莫非真有什么不好?心里虽这么想,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我看你啊没事,那和你儿子搞粉刷装修的活儿就不要干了。”
赵三和儿子儿媳及村里的几个人在一起给城里搞粉刷和装修。大的好的正规的地方不用他们,像哪个家里时间长了想粉刷一下,或是想铺铺地板砖儿啥的,或是哪个单位为了应付上级卫生检查找他们随便刷刷抹抹,活儿还不错的,就是有时候呆一上午也拉不着活。在汽车站,他们这样进城做工搞这活的有七八家,仗着自家的媳妇会说话会拉拢人,活倒多一点……
今天媳妇对他说:“爸,我看你这几天脸色不好,今儿你就别去了,我和立强去就行了。立强昨天就跟我说,让您到医院去看看,开点药,别严重了。”
“没啥的。就是肚子胀,还恶心。琢磨着没事的。”话虽是这么说,但是他心里明白,他这胃上的病不是一天两天的,而是几十年的老病。十几岁左右的时候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整天和一帮饿毛了的小子到野地里找野菜吃。再加上没有营养,那时就出过血,拉过黑屎,疼得晕过去的。几十年下来不能吃凉的。老伴儿活着的时候就曾经和别人说过:“他这胃,可娇贵了,不能吃凉,春秋儿还不能着凉,要穿棉兜兜的。要不会疼的。”虽是以埋怨的口气,但是谁都听得出来是心疼的。老伴儿在他四十岁上下给他做了一个棉兜兜,这兜兜每年春秋儿还穿的,布满了油垢,那上面有她绣上的一个大大的“福”字,本是正着的,可是绣了一半儿觉得还是应民俗好,把福字倒着绣,意为“福到了”。
在去医院的路口,赵三儿和五儿分头走。五儿要转弯儿时,下了车,叫住赵三儿说:“三哥,你下来,我和你说,你要好好检查,不要胡乱开一点药就得了,做个B超……”刚说到这儿,赵三儿犹豫着说:“花钱多哪。”
“别讲钱了,钱买不回命,多花点也是应该的。你说你一个大老爷子了整天跟着爬上爬下的,又不是挣不来钱,都给他们攒着呀,想开点,花吧。”
赵三因这话受了感动,赵五是真关心他。他在干瘦的脸上挤开一朵笑的花,皱纹以嘴为中心四处漾开。“哎,知道了,你快走吧。”说完,又忙叫住赵五儿,停好车子,走上前去,从兜里掏出一个灰格子的手绢,四四方方的,打开,取出压在中间的一张50元,往赵五的手里塞。赵五躲闪着,推搡着:“哎呀,不用,你留着看病吧。”
赵三马上加强了语气和声音说:“拿着!这是我给我小外孙女的!给孩子的,不是给你的。”说完把钱塞到了他的手里,也不回头,推起车子骑上就走。赵五冲着他的背影喊:“三哥儿,看着点道儿!”
赵三儿边骑边回过头来,带着干瘪的笑,在空气中晃了几晃右手,就消失在城里上班的人流里了。
到了医院,看到门诊的大楼里有导诊台,他走向那两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一个有四十多岁,一个也就刚刚二十岁的样子。那个小的女孩子告诉他胃肠科就在一楼,从这里往东拐就看到了。
他问:“用挂号吗?”
“不用的,直接去就可以了。”
刚上班的缘故,那屋子并没有别的病人咨询问诊,只有——个四十余:岁的女大夫在擦抹桌子。见他来了,指着靠墙的一只棕红色的椅子:“先坐,马上就好。”
待她擦抹完毕,赵三儿凑上前,探着身子坐在了她面前,女大夫的脸朝东,他的脸朝南。坐好后,看到女大夫还在有意识地后仰着身子,想必是他身上的气味熏着了她。
“大夫,我想看看我的胃。”
“咋不舒服?”
“我不忒好受,胃胀,有时候还泛酸水的。”
“多长时间了?”
“得有一个月了。”
“那怎么不早来呀。做胃镜吧。”
“得多少钱?”他一面担心着自己的病情,一面担心着价位的高低。
“一百五。”
赵三儿听了,像吓着了似的,忙又问:“B超多少呢?”
“八十几吧。”
“那我做B超,”他紧跟着接上了话,像没了别的选择似的。
“你必须得做胃镜,怕难受吗?”
“不怕,只是价格贵了点。”他有些为难似的说。
“市里更贵,做一个要二三百。这里还是最便宜的呢!你得看啥病,看胃病还是得使胃镜的。”女大夫有些不耐烦了。
“对了,前两天看电视,说是有一种胃病检查不用插管儿,无痛苦,那个是不是价钱便宜些?”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不要听那些,最好是使胃镜。”
“哦,那中,就使胃镜。”
女大夫开了张条子,是一张胃镜检查的交款单,赵三儿点头道谢出去了。
检查完回来,恶心得想吐的感觉还是没有消散。他站在胃肠科的门牌下休息了好一会儿。他的头晕晕的,身子也轻飘飘的,胃部还隐隐作痛着。他只想顺着墙滑下去,蹲着呆一会儿,可是,四周嘈杂异常。他看着手中的一张16开纸,那上面龙飞凤舞写了多半张。可是这些字他不认识。认了半天,似乎认识了一个“肿”字,这比天书还天书呢。他很担心,不会是有什么意外吧。屋子里有几个人也在等着看病,但是,有两个是他前面的,也拿着单子在等待大夫的最后审判。他特意看了看人家手中的纸,没有他这么多字的。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
该他时,大夫接过了纸,看了一会儿,比前面两个人看的时间都长的。他留意到大夫的神色不似给上面两位看结果时轻松。“没事吧,大夫。”
“哦,没事,你家属来了吗?”
“没有,就我自己。”他感到自己腿有些软,心里慌慌的。
“你没什么事,你得住院治疗的,你的胃病很严重,主要是发炎,得好好治疗,要不会恶化的。”
“哦,”听大夫这样一说,他悬着的心似乎落下来一点,但还是悬在半空里。“那我现在没带多少钱,住的话多长时间能治好?对了,得需要多少钱?”
“那得看怎么治,我给你开个住院证儿,准备住院吧。先去病房交500押金。”
赵三想想自己现在手头交了150以后,一共还有不到200块,这还是家里这一个多月三个人的收入,现在是这活儿的淡季。他家的钱都是媳妇把着的,他就这一个儿子,跟着他过,媳妇对他还是很好的,这不,看他身体不好,就拿出了四百块钱给他。他说:“用不了这么多的。”媳妇说:“穷家富路,多带还是有好处的。”
楼道内昏暗而狭隘,墙壁班驳,有很多排队等候看病的人。叫着,吵着,喊着,一片嘈杂。他手拿着诊单,身子轻
飘飘的。住院可是一件大事,该和儿子和媳妇商量,自己怎么好自作主张呢。他想再回身去问大夫,是不是非得需要住院,如果不是,就可以开些药到家里去养。他也很关心自己的病情,是不是真的没什么事,而只是需要住院。他总是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正好迎面走来一个五十余岁穿白大褂的强壮而高大的男大夫。瘦小干瘪的他瑟缩着,手里端着那张诊单,他递上去,着急地说:“这是我兄弟的单子,刚刚检查回来,这字我不认识,你能给看看这病严重吗?”
那大夫接过来,看了一下,近乎冷漠地说:“是癌症。是晚期了。该吃点吃点,喝点喝点吧。”然后把单子又递给他。
他接过单子,手都软了,忽然觉得眼前发黑,恶心,头晕。他晃着身子往旁边靠,顺着墙滑下去,后背马上就湿浸浸的。他蹲着,缓解着强烈的头晕和恶心。觉得后背发凉。他扶着墙试图站起来,恶心好多了,可头还是晕的。
他推着车,近乎摇晃地骑了上去。街上人潮汹涌,他不知道该骑向哪里。他骑着,身后不断有汽车的喇叭声轰炸,一个黄色大三友的司机骤然刹了车对他大骂:“你不要命了!老不死的!在车行道上乱窜!”他木然跳下车,脸色煞白,呆望着司机。这才发现自己站在车行道上。司机骂咧咧地开车走了……
他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离开这些鲜活的人,他们都和他无关了。在老伴儿刚刚离开的时候,他也曾想过死,如果真有灵魂这一说,他可以和老伴儿在地下或另一个空间里相伴。一起生活了37年,彼此都适应了,离开了,就像掉了右膀子一样难受。老伴刚走的那段日子,由于对老伴的思念,他渴望过死亡。他在睡不着的夜曾对她说:“你等着我吧,总有一天我会去的,只不过早晚的事儿。”
但是,他还有个儿子,还有孙子,他们就是他的希望,看着他们,为他们挣点钱,活着也就有了些意义。他赵三这辈子觉得做得最有意义的事儿就是一辈子疼老婆,对老婆好,还有就是抚养儿子成了人,这孩子孝顺,懂事,家庭也很和睦,就是经济上困难一些。但是仗着还年轻,糊口还是没问题的。那就是自己没什么再多牵恋的了。人总是要走的,总是要走的。
这病治还是不治?病告不告诉儿子?这两个问题纠缠着他。晚期的寿命也就是三个月,他不想让儿子再多花钱了,家里去年刚盖好的房子,家里的钱都用光了不算,还借了孩子他大姑五千元。这得攒一年才能攒起来,还得活儿多且活儿好做。
我还有三个月的活头了,我还有三个月的活头了。他推着自行车虚弱地在人行道上穿行,在心里茫然默念着。
马路对面,有一家烧鸡灌肠铺子,临街开着,做着生意.酱色的烧鸡和灌肠味儿飘了过来。他这才意识到早晨为了检查,怕有什么规矩,没有吃饭的,现在还真有些饿了。媳妇有一次曾经从这里买了一只鸡,既滑又嫩味道很好。那是小孙子嚷着要吃城里的烧鸡,说他们班的大魁家就吃了。媳妇说那鸡挺贵的,一只就得二十多,倒不如买几斤鸡肉家里炖了好。进城干活儿路过这家鸡铺,媳妇还是一狠心,花了二十三买了一只,他对媳妇说:“孩子不常提要求的,就满足了他吧。”
今天他站在那里,左右端详着摆在案上的几只鸡。一个身材短小而肥胖的三十左右的汉子问:“看您端详了一会儿了。要哪只?”
他还是端详着、比较着:“有没有小点的?”
“多小?”
他伸出两手,拉了一下两手间的距离。
卖鸡的和旁边的伙计笑了起来,嘲笑着说:“嘿!那没有。那么大,谁杀?还在鸡圈里养着呢。”
“那能不能分开卖?我买半只?”
“不卖,现在都买一只,谁买半只?那样我没法卖。”
赵三心头一阵委屈,心想我都要死的人了,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我就是饿,想填填肚子。”
“你买肠儿吧,肠也很好吃。而且可以少买。”
“肠多少钱一斤。”
“这七块,这十块,这十二。您老要哪种?”
他又仔细端详起来。卖鸡的尽管暂时没有生意还是不耐烦起来:“我说大爷,您就买吧,这个端详劲儿。”
他抬起头,狠狠心说:“我就要这个七块的,就要这么长。”说着,两手又比划了一下。
掌柜的切给了他,他又讨了一个塑料袋,交了两块五,推车走开了。离这卖鸡的铺子远了,他找了一个僻静处,在大树下蹲下来,又看到不远处有家小卖店,买了一瓶劣质酒,就着香肠吃喝起来。
不远处马路上的人和车在匆匆奔忙,他想着,这一切就要与他无关了,在咀嚼着的时候,泪水就汩汩地落下来,他一仰脖,使劲儿干了一口。
吃完,他推起自行车,走向人潮。在一个十字路口,他骑上车朝着一辆黑色奥迪冲去。
一滩血从赵三儿的嘴里流出来,摊着……他仰躺在黑色的马路上,眼睛大睁着望着泛白的天空。
一个穿黑衣的小伙子从车上下来,猛跑到他身边,双手去架他的腋窝处,他的手脚已经不能动,只是眼睛盯着小伙子,大张着嘴,还有血在往外涌。
“放下。”虽然声音很小很虚弱,但是迅速围拢过来的一群人有的大喊着对黑衣小伙子说:“他让你放下他!”小伙子二十岁出头,恐慌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放下了。
赵三儿的舌头已经硬了似的,他望着黑衣小伙儿,艰难地说:“我,我,儿子,在汽车站,去找,我是赵三儿。”
黑衣小伙儿冲旁边大喊着说:“有谁帮着去找!我去送他到县医院。”一个从松花江车上下来的中年男子说:“我从那儿路过,顺便告诉一声。”
当儿子和媳妇赶到医院,他正在抢救室里打着氧气叨气,儿子和媳妇大喊着他:“爸,爸,爸,爸。”赵三儿艰难地指了指身边的黑衣男子,然后大张着嘴,用喉音说:“癌,我,癌,我,撞,故意。……撞,不要,讹……”说完猛叨了几口气,身子剧烈起伏了几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