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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

2005-04-29陈希我

山花 2005年6期
关键词:影楼婚纱新娘

陈希我

没有飞翔的生活是不可忍受的。

——作者

A.打飞机

你听说了没有?一个新娘,在拍婚纱照时被摄影师非礼了。“非礼”这词现在听起来有点逗,早就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年代。“公仆”去腐败,“主人”去耍赖,反贪的去贪污,妓女收了假币敢报案,窃贼分赃不均敢申诉,照相的,当然也就不好好照相喽,就把别人的新娘当做自己的新娘。据说当时新郎被赶到了摄影棚外,只留新娘在里面照单人照。忽然听到里面新娘一声尖叫,急冲进去,新娘已经被剥光了。活像一只剥了壳的蛏,过后新郎对公安局说。

靠!竟然还像一只剥了壳的蛏。难道新娘是舒琪一样的尤物?可却是一个民航宾馆的清洁工。单瞧这工作,就知道漂亮不到哪里去。有姿有色的就当空姐了,才不会混到清洁工那地方。我打工的酒吧就有一个清洁工,被围兜裹得一点身材也没有。更可悲的是人家根本不把她当女人。清扫卫生间,她在里面洗,客人照样进去拉,全没注意还有一个她。这世界最可悲的就是不被人注意了。宁可被人骂,也不能不被注意。所以潘长江就索性卖起了矮,巩汉林就索性卖起了瘦,葛优索性卖光头,任贤齐索性撑着傻脸当街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一看过来,就被注意了,一注意,就发现,她居然还是女的!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女人身上居然还兜着两个大奶,怎么想象,都像是我用面团硬粘上去似的。可惜我不是公安,要不我一定要审审那摄影师:这样的女人你也要?公安有这权力:老实交代!所以我常想,那种工作,不给工资我都干。可是那工作哪里是你有资格干的?人家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天上地下,差远去了。我只是个酒吧打工仔。您好,先生,欢迎光临,您需要点什么?向客人一鞠躬。总共一百块钱,伸手。客人交钱。可这不是我的钱,是老板的。我只拿少得可怜的工资。这样的工作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美女客人。来了一个了,我就跑去吧台戳给哥们看:哎,来了个美女!

大家目光探照灯似的齐唰唰射了过去。

看什么看?干活干活!领班看见了,就会骂道。跟你们什么关系?又不是你们的老婆。

确实,不是我们的老婆。我们全是光棍,老婆也不知在哪个丈母娘的肚子里。我还是个外来工,虽然在我的老乡中已算混得很好的了。即使在网上勾搭了几个美眉吧,也只是胡吹乱侃,调戏调戏而已。谁跟你玩真的?但我还是嘴硬:谁知道呢……

谁知道?领班说,打飞机去吧!

大家就笑了。

我知道这是指什么。我们的住处贴满了挂历上撕下来的明星照,全是美女,有舒琪,有张曼玉,有章子怡,有可爱的蔡依林,还有性感的钟丽媞。墙壁上,天花板上。她们整夜跟我们相伴,好像就是我们自己家里人了。我们都喜欢对她们评头论足,动不动就“啪死”(我们也知道这是英语,意思是,“休了”吧?)一个,再找一个。好像她们已经是我们的老婆了。天底下的女人都是我们的老婆,她们什么事我们都关心。那么这个事呢?这个女人虽然不是美女,但是被非礼了。当时情形是怎样的?一方说被骚扰,另一方却不承认。

可是除了报上所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去网吧。网上也说得很简单。没有当事人的住址,也没具体点明发生在哪个婚纱影楼。我给报道此事件的报社挂了个电话,可他们说,是要为当事人保密。我说,对罪犯你们也保密啊?他们说,还不能说人家就是罪犯,最多也只是个犯罪嫌疑人。

靠还只是嫌疑?可是我也没法确定。我既不是公安,也不是记者,也不是医生(可以做医学鉴定)。好在那类婚纱影楼我们不难看到。到处都是,大同小异。它们总是装修得很豪华,梦幻一样。我平时经过,都要往里面溜一眼。那里面往往有一两个新娘,画中人似的,在照镜子或在化妆。总是化妆得很久,新娘仰着头,一动不动,你简直感觉不到她有呼吸了。她也不觉得累?化妆师一会儿用笔画,一会儿用手指抹,一会儿又用小刷子。其实只是在她的脸上小拾小缀,我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照相时根本照不出来的。但是还得做。这就叫奢侈。听说照这样婚纱照价格奇贵,还不只是一张,要照全套,简直是批量宰杀。可是客人也愿意。有人要宰,有人愿意挨宰。所以这类影楼就能生存了,开了一家又一家。其实也不难理解,你看那些高档餐馆,不是也照样开得好好的?宾客如云。就说我这里的酒吧吧,洒水卖得比外面贵10倍,可照样有人来。用50元喝一杯啤酒跟用5元喝一杯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消费的就是奢侈。幽暗的灯光下,美女从身后绕过,来到你的面前,为你添酒,举杯,陪你玩撒子,萨克斯的音乐像旋涡,旋啊旋啊,把你旋到最底,再升起来。想想看吧,想想看吧……我这么想着,居然一连打翻了三盎司白兰地。领班火了,冲我喊:你在干什么?到底想不想干?要不想干,给我滚蛋!

领班总是冲我们喊“滚蛋”。女人才是宝,男人像根草。女人是宝能招财,我们男的对男的只能针尖对麦芒——硬对硬。我发誓来世做个女人,也让男人把我当做宝。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女的都是宝,比如那个事件中的新娘。那天她是不是也被她的领班或者老板喊过“滚蛋”?比如她向领班请假,说要去照婚纱照,她要提早走(要等下班人家影楼也关门了)。可是领班说:滚蛋!

领班甚至会说:你还照什么婚纱照呀?要照,索性脱了这围兜,永远照去!好像人家只配围他的围兜似的。

可是她没办法,要不干,靠什么吃饭?她就只好利用午间吃饭时去了。跟新郎约好,赶到影楼,马上,化妆。可是半途出岔了:化妆师把粉抹到她的脸上,她的汗忽然下来了。其实并不是她原来没流汗,是因为她原来没有化妆。美女是化妆的,所以有这个问题。现在她一化妆,这问题也显现出来了。汗水会把粉妆冲个稀巴烂。化妆师慌忙给她补救。可是没有用。补救了这边,那边下来了,这边还没补好,又垮了,像江堤决口。她更加焦急了起来。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眼看就要迟到了!她知道迟到对她意味着什么。滚蛋!

她突然跳起来要给单位挂电话,请假。可是领班仍然说:不按时回来,就滚蛋!

她放下电话,望着影楼落地玻璃外无声流动的车影人影,好像一个阴间的鬼瞧着人间。她一定后悔起自己为什么要来了,照什么婚纱照?町我也不一定要照的呀!她自己辨解,只是大家结婚都要照。我们甚至可以相信像她这样的女孩平时连普通照相都不喜欢,她们总是对着自己的照片沮丧,生气,照相在她们,简直就是照丑。我怎么这么丑!怎么这么丑!可也怪,现在她一觉得自己丑,汗水倒止住了。妆就可以继续化下去了。

妆化好了,她想:好了,我来得及上班了!

她被套上了一件婚纱。也许是白的,也许是红的,也许还是黑的,她不知道。人家新娘欢天喜地,欣喜若狂,蹦着跳着,这样设计,那样折腾。比如我现在看到的这位新娘,简直把影楼闹腾翻了。新人出来了,登上一辆彩车。是大红色的老爷车,样式古怪,非常豪华。原来是去外景拍摄。新郎新娘坐在上面,边上是一帮为他们服务的人。我也跟了上去,反正我还没有上班。

车开到一个公园停了下来。进公园。新郎捧着花,搀着新娘。新娘的婚纱下摆在地上拖,一个伙计赶忙托住裙摆。伙计个头很小,像个小孩,托着新娘的裙摆,就像婚礼上的金童一样。于是这”…路就像在举行婚礼仪式,引无数路人驻足看。新郎新娘简直就是明星了,走在星光大道的红地毯上。单是为了这,就值得去拍婚纱照。

阳光灿烂。这是个好天气。公园整个就是他们的后花园了。新郎新娘窝在草地上,相拥相抱,好像窝在自家的被窝里。一个伙计拿着什么东西在新郎新娘脸上测着什么。摄影师在咔咔摆弄着三脚架上的照相机,他可真像摄影师。他在指挥着新郎新娘,这么做,那么做。对方害羞了,也许是边上围了太多的人,就是骚包的新娘,也挥洒不起来了。摄影师勉强拍了几张,一脸不满意。他让新娘一个人留了下来,这就是拍单人照的程序吧?只是这不像报纸上报道的那样,是在摄影棚。

摄影师卸下了三脚架上的相机。突然,他向新娘扑了过来,抓拍了一张。新娘慌忙躲闪。摄影师就又追着拍了一张。新娘就开始逃了起来。新娘在公园里跑,起初脸色慌张,磕磕碰碰,像被恶狼追赶似的。很快她明白过来了,就跑得顺畅了。她跑得更快了,步子也欢快了起来,还撒野地尖叫。勿宁是在刺激摄影师。她时而回头瞧摄影师,长长的婚纱下摆飘了起来,拉成一条风。新娘的脚步轻盈了,公园里的绿影被摇动了,模糊了,乱了,让人心动。当新娘真是好哇!这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刻。摄影师真像恶狼了,他端着照相机,紧迫不舍,后脑勺上的小辫子一翘一翘的。新娘戛然停住,转身,迎着他。他不失时机,又是一张。然后新娘又像泥鳅—样从镜头前滑走了,继续逃。摄影师就也继续追。他突然顿着脚向左一冲。新娘明知不可能被他抓住,可她仍然鬼叫了起来。向右边躲。摄影师就又向右边拦截。又没成功。突然,她跌倒了。大家愣了,新郎叫了一声,要奔过去救她,可是她却很快翻过身来,仰天,眯眼。摄影师紧抢上去,跨在她身上,端起相机,射击似的对她猛拍,一张,两张,三张……

好!摄影师叫。

原来摄影师就是这么骚扰新娘的!要是放在密封的摄影棚,那种事就发生了。看哪,那新娘又—个跃身,起来了。她又开始跑起来了。她居然攀上了一个高高的不锈钢雕塑。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她爬到了一个斜权的末稍,一只脚支着斜权和主干交叉的焊接点上,一支手臂远远牵着那斜杈,欠出身来。婚纱的裙摆被风撩了起来,整个大腿都露出来了。她叫:我飞起来啦!

我承认,她真像飞起来似的。背景是蓝天。那造型非常美。她笑着,摇晃着,我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她简直是疯了。她挥动的手把阳光扯得七零八落。摄影师兴奋地端机,在她的裙下寻找角度,团团转。突然,她脚下一滑。她惊叫一声,慌忙抱紧斜杈。可是那斜杈被她一坠,更倾斜了,迅速倒了下去。下面的人全慌了,不知道怎么才好。我瞧见新郎疯了似地向她跑去。可是倒下来的斜杈却把她推到很远的地方。我灵机一动,向斜杈倒下的方向跑去。我接住了她。

我被团团围住。说不尽的感激话。为了答谢我,影楼老板邀我吃午饭。那摄影师亲自给我斟酒。他有一双精巧的细手,非常纤细,简直是女人的手,令我心动。也许是因为我的世界只有男人,我的生活是那么粗陋,女人和精致是我的梦想吧。就好像一个贫寒家庭的装饰,首选的颜色一定是金色和红色。什么都没有,就需要这种金玉满堂的感觉,豪华的,修饰的。穷人没本钱简洁,穷人一简洁,就更成了穷光蛋。

喝酒。师傅和徒弟们谈起摄影艺术。美感,用光,角度,黄金分割……很多话我听不懂。好像在谈着另一个世界的事。他们是外星人,不食人间烟火。师傅总是把手抬得高高的,转着晃着,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太迷人了。那是一双掌握着魔术的手创造出好照片。他拿出一张照片,就是早上那新娘的。他比划着,拿手指在新娘脸上、身上弹着。他有这特权,因为他创造了她。他又拿食指蹭着她的鼻梁,说这里不该是最亮点。他把它放在桌上时,我拿了过来。我让她离我非常近,简直要触到她了。我想起自己刚才把她抱在怀里。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女人。我追忆着,恍惚如梦。

人生贵有梦。没有梦,生活就像豆腐渣,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们就是制造梦幻的人。我提出看看摄影棚。我从来没有进过摄影棚,我只在做暂住证时照过大头照。更不要说进婚纱影楼了。

摄影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灯光和装置。有几个不知干什么用的大白伞。有个稍微突起的地方,像舞台,上面摆着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白色,全是镂花的那种,像电视里贵族家庭里的摆设。背景唰地一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花园,跟前面的桌椅连成了一体。忽然间,背景又变了,变成了欧洲古堡。背景唰啦啦地变幻,那些景物如此真实,好像就在我的面前,找伸手可得。这摄影棚简直就是变幻多端的魔窟。当初那新娘就是在这样的魔窟里的吧?她也许是被推着进去的,当然,她必须进去,要拍照,而且她不能耽搁,要迟到了。她战战兢兢,好像被推进屠宰场。起初,摄影棚里很暗,暗得令她死心蹋地。灯光亮了点,一些形状暖昧的影子从黑暗底色泛出来。一架摄影机机关枪一样对着她。她抓了抓婚纱侧摆。她突然感到这婚纱好像是偷来的。她有些害怕。这时摄影师的声音响了起来:

站到台上去。

那声音好像从天上飘下来。她禁不住望了望天花板。她犹豫着。摄影师就又说,站到台上去。

台?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站上台。她一直处在旮旯角。她发怵。这时,摄影师就又说了一句:站上去,试试镜头。

她好像猛地被推了一下。她撑着站住,,但她又怕人家不耐烦了,生气了。她终于踌躇着向台上走去了,好像被押上刑场,去死。

她真的觉得是去死。小时候,她要是被老师推上讲台讲演,她就觉得要死了。现在我试着站到了台上。我也感到有点怵。这时,灯光全开了。这下是晕眩。我感觉要被熔化了。当初那新娘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摄影师对她做了什么,她也一定无能为力了。即使她不愿意,但也无可自拔。那种魔力太强大了,难以自持,像被催眠了。明明知道自己是身陷魔窟。

人家对新娘做了什么呀?可是当我把这问题说给他们,他们却说。他们好像对那事件很熟悉。当然,同行业嘛。

人家只是启发启发她。他们说。

启发?

是启发。他们说,有的客人天生上相,不需要启发,有的却不行,不启发就照不出好照片,不引导引导她,能行吗?

什么引导,勾引吧!我笑了。我承认女人的美很多时候是男人勾引出来的,就好像葱花味道是油炸出来的一样。比如那天在公园里那个新娘。说骚也罢,美也罢,总之是一个东西。女为悦己者容。不操不美。我承认,人在正常的情况下是难以进入美的状态的,我们害臊,而漂亮就是不知害臊。让她不觉得羞耻,脱离常态。这摄影棚里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制造非常态气氛的吧?让人忘记了现实的身处,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里,就是美的境界里,这就是那些明星的境界。他们可以放开了疯,他们生活在梦幻里,比如那些演员,所以他们要炫,他们要奇装异服。他们是被特许的人。

所以还要把人家的丈夫赶到外头去喽。我说。

我们都没有赶。他们说,哦,他们也笑了,意识到不该用“我们”。我们不会赶,我想他们也不会赶的,只是建议。

为什么要“建议”呢?

为了让新娘更放得开呀!他们说。

放得开?

呀呀,他们也笑了。放得开,不是那种意思。他们说,是为了拍照。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做法了。你不是公安吧?

我一惊。连忙摇头。

听你这口气就像是公安,他们说,那你是干什么的?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我只是个下贱的打工仔。假如知道了我只是下贱的民工,他们也许会很快把我打发走。我没说。

保密啊?他们说。

玩保密倒是上策。我笑了,故意装暖昧。

保密局的?

我笑而不答。

该不是记者吧?他们又问。

我一愣。我点了头。

我也吃惊自己居然这么大胆,竟冒充记者了。但想想,记者也没有写在脸上的,最多就脖子上吊了个相机。要是他们不出示记者证,凭他们那风吹雨晒的,很多长得也就跟民工差不多。如果扛着摄像机,就更像搬运工了。

你们记者呀,他们说。他们果然不怀疑。不是我说你们,他们戳着我说,就知道那些大道理,什么非礼呀,骚扰呀,勾引呀,道德呀,法制呀,侵犯权益呀,可是你们有没有想到,人家何必去非礼她?要非礼,也为什么要去非礼她?人家镜头前又不缺美女。

他们说“镜头”,戳了戳自己的眼睛。真有趣,我又笑了。他们说的也对,这样的婚纱影楼,哪里缺乏美女来呢?我承认。

看她那种消费的,有漂亮的吗?他们又说,据报上说,他们拍的是六张一套的,这是最低档次的,一般人也好歹拍上十二张的。那已经很少人拍了。可见他们没有钱。很可能他们的还住棚屋区里,新房都不象样,说不定,还是用旧挂历裱糊的呢!

真的!我想。

那种地方,路窄窄,曲曲弯弯。上面横七竖八架满了洗晒的衣服,遮天蔽日。说起这城市,人家总是看到它的高楼大厦,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商店酒楼,宽阔的马路,井然有序的车流,众多的私家车。可是这种地方,一辆小车也不会开进来。只有结婚,才有彩车进来。这时候路就被堵死了,孩子们围着彩车转。这是这里最大的盛典。

那种地方我太熟悉了,因为我就住在那里。平时,路边只坐着一些老人。他们没有表情,让人想到度日如年。他们的身后是破败的房子,黑洞洞的门,像他们一样苦熬着,不知谁熬得过谁。也许那新娘就是住在这样的门洞里,天天从这样的门洞里进进出出。也许那新娘的酒席,就是挤在这样门洞旁的路边上办的。没有钱去酒店办。就在街边一溜摆开,贴着墙根。客人坐在板凳上,过路人只能从吃客的背上挤过去,一边瞥了瞥桌上。桌上摆满了食物,可几乎都是垃圾食物。塑料酒杯,劣质啤酒,也搞得热热闹闹。新郎被簇拥着。人们说着很多根本不能实现的祝福的话,画着最美好的饼。这是新娘最幸福的时刻吧?可是过后呢,人走了,席散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也许还要负债,开始偿还。新娘从天堂被谪下来了。换下婚纱,成了主妇。坐在一张小凳子上,趴着一个大洗衣桶,洗衣服。那背部上衣被拉上去了,腰背上霹出一块三角肉和一截内裤裤腰。她埋头搓洗着,蓬头垢面。

她们每天还要倒马桶,在门前唰啦率啦地刷马桶。她们的眼睛偶尔会在电视呀挂历等等上面停留一下,羡慕那些女人的美丽,什么时候我也能这么美呢?已经没有了,婚结过了,永远没有了。

所以她们才要照婚纱照的吧?站在花园和洋楼的布景前,坐在雕花桌椅的道具上,倚着高级彩车,穿着华丽衣裳,好像一辈子的梦都圆了。她们甚至化妆得都不是她们自己了,照出照片来,人家也不认为就是她们,以为是某个明星,可她们却视若珍宝,把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她自己会端详着那照片中的人,想:多美啊!我可以想象这新娘也是这样。我们可以想象,当她化妆好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穿婚纱。那婚纱穿在身上,很不贴,感觉完全不是她的衣服,是她偷来的。她被推进了摄影棚,像被推进了刑场,是的。她害怕,,晾慌。她按说没有理由惊慌的,只是她心理产生了变化。她把这一切看得很严重。那摄影机,幽幽对着她。

灯光亮了。周围的一切都朦胧了。月朦胧,鸟朦胧。只有一些五颜六色的一圈圈的光影。她晕眩了,融化了。

摄影师说:好。

她一愣。她还从来没有被谁夸过呢。我们可以想象她这样的女人,一定从来没被人肯定过。她从小就是丑小鸭。她总是自己不停地贱视自己。这“好”,在他听来,如雷贯耳。她羞了。说不定,我还真能照几张好照片呢!她忽然想。

她这才发现,自己对照婚纱照也并不是一点没有奢望。我照出了好看照片,我要拿到单位去,给人看。她想。

我要给老板看!她对自己说。

她不由得抓抓婚纱。现在,她害怕这婚纱被人缴走了。

她忽然想看看摄影师,这个能照出好看照片的人。她终于看到了,呀,这摄影师怎么扎个小辫子。她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摄影师是这种模样。她产生了一丝不安,好像晚上夜班回家,路上遇到一个给人危险感觉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专心调着镜头(好吧,我承认,她对他没有魅力)。他叫她站到台上去,试镜头。她站了上去。她忽然想瞥一眼那镜头里的自己,我在里面是什么样的?

她忽然自己挤眉弄眼起来,摆弄起自己的表情。撮撮嘴,觉得不对。又咧咧。可还是不对。她挑剔着,这挑剔毋宁更像是自得。好像她完全可以显得更好看些似的。

这时,新郎进来了。

新郎一身白,系着蝴蝶结,礼服的袖口绣着一道她却自己脱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作柔曼,充满了炫耀,有时视频挂进了她半张脸,那嘴角还很得意地笑着。她在得意自己,得意自己被这么多人调戏着,被调戏的感觉真好哇。甚至她还觉得你们这些男人都是被她钓着的鱼。她有好身材。好东西就应该显示出来。就应该露。

你是不是奇怪,美怎么总是跟露连在一起的?现在女人一年比一年穿得少了。去年时髦的还是背心外穿,今年已是戴着胸罩满街走了,引得满街的目光照相机一样呱啦呱啦地拍。你看这网上,到处都在报道谁谁透明啦,脱啦。一脱,就火了。你看你看,这里美术馆举办了人体艺术展。你看这报道:南京新新娘婚纱摄影楼总经理顾云彬昨天向记者说起这样的事:7月上旬,有两位女性先后来影楼要求拍半裸或全裸艺术照……该影楼年轻摄影师刘深对当时的情景记忆犹新。他向记者介绍:第一次来的是位约40岁的女性,穿黑色连衣裙,披一袭波浪式的长发,略施粉黛的脸上洋溢着成熟女性特有的丰韵。在摄影室,她明确要求拍一幅裸露上身的艺术照,还即兴演练了几个艺术造

型。后来的是位20岁左右的姑娘,身材高挑,穿白色的超短裙,还留个马尾巴。进了摄影室,她说想拍几幅全身裸照,自称拍照的目的是要留下美好的青春作纪念!并解释说:我很欣赏自己的身体……

我记起还曾经有报道:一个婚纱影楼居然推出了一丝不挂婚纱礼服,整套礼服只有一个头纱!啊啊,当新娘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呀,所以婚纱也就越露肉越好喽!这也许就是她们一生中穿的最露的服装了。空领、无袖、蕾丝、雕花、镂空、透明半透明,制造着种种眩惑。人们围着新娘笑呀,闹呀,其实都包藏着祸心,好像闹新房,竭尽虐待之能事,充分享受着折磨不可能是自己的女人的快乐。而新娘呢?也一面羞臊地承受着这种调戏,一面陶醉着自己的魅力。她们愿意着呢,渴望着呢。就跟她们的婚纱一样,若露若掩,假掩实露。所有的女人都期待着被撕开。你瞧满街卖着的T型裤衩,又是镂花,又是镶边,穿在内里没人瞧见,还又细又窄又透不能保暖,为什么要穿?还不因为她们觉着人家都在窥视?她们时刻感觉着男人们窥视的眼睛,美着呢!她们美着,并时刻为被脱做准备。假如你像揭锅盖一样揭开一家家屋顶,你也许就会瞧见女人们对着镜子抹着丰乳宝,装着硅胶假胸,恨不得把自己包装成H罩杯。然后她们又一本正经地披上外套。那满街一本正经的衣服后面其实都蹦跳着不甘寂寞的肉体呢!

据说,事件发生时,那新娘就穿着一件非常暴露的婚纱。没有袖子,肩膀前胸也全没有了。新郎说不知什么时候换上的,他不知道里面还有个更衣室。

为什么里面还要设个更衣室?公安问。

为了方便。影楼答。

方便什么?

可以不必跑外面去换呀!影楼答,理直气壮。当然你要跑外面更衣室去换,也可以呀。

影楼说得意味深长,看新娘。

新娘无话。

为什么无话?

网上说,新郎转而又责问影楼,为什么这不挑那不挑,偏要挑一件这么露的婚纱给新娘?

这是全影楼最美的婚纱。化妆师说。你可以不穿呀!

是啊,你可以不穿嘛。你为什么要穿?即使威胁你不穿就不能拍出好照片,新娘你也可以宁可不拍好照片,也不穿啊。可人家本来就是来拍好照片的呀。

当然我们仍可想象,她穿上那样的婚纱,战战兢兢。也许还一边嗔怪着化妆师,怎么让她穿这?因为嗔怪着别人,她就心安理得了许多。她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突然,她瞧见自己的文胸罩吊带从裸露的肩膀露了出来。我们可以想象她穿的还是老土的文胸,吊着两根吊带,这吊带还不是透明的那种。她赶忙把它扳到臂上的褶圈里。可是她一动,它又溜出来了。她有些气恼,把它更狠地塞了进去。可是它马上又弹出来了。

外面摄影师催了她一声。她瞥了瞥通往更衣室的门,好像摄影师在擂那扇门似的。那门就要被擂破,她就要暴露了。危在旦夕!她突然伸手把那文胸抽了出来。做这一切很自然,她甚至都没感觉,她觉得自己只是完全在救急。她的动作流畅如水。她流畅地打开了门,走了出来。

她瞧见摄影师在瞧着她。那眼睛像聚光灯。她有点后悔。她感觉到了那目光的热量。她感觉到了那目光的穿透力。她蓦地感觉到乳头被婚纱布敏感地摩挲着。她觉得自己很罪恶。她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里面的更衣室换婚纱。那是不敢。她怕阴暗的心在丈夫的眼里爆光。

于是我们可以想象当时摄影棚里的情景。摄影师说,开拍。

也许摄影师并没有那么关注从更衣室走出来的她。人家真的见多了。哪个新娘不是从那里,穿着这样的婚纱走出来的?

我也可以承认,摄影师只是在指导她:这样,那样,笑,头抬高……往左一点……往右一点……对,再笑—点……好!

摄影师又说“好”。是鼓励?是敷衍?还是揶揄?

哪里会好?她嘟囔。

摄影师仰起头,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当真。他笑了。

不会好的。她又说。这勿宁是在追问:我真的好?

真的是好!他只得又说。

不可能的!她仍说,这否认,勿宁是在要求确认。

真的。摄影师仍说。也许也是为了给对方打气。你很上镜头。他说,那一笑,很有特点。他有意说得细节些。

说你有特点,其实很可能就是你没有优点可说了,就说有特点。可是在她听来,也是一种肯定。她羞了。她承受不住了。缩着脖子,好像人家要把她拉出来示众似的。她甚至想从台上逃下来。于是,摄影师再叫她做某个动作时,她就不肯做了。一再催,一再催,她咬咬牙,像豁出去地做了一下,但马上又扭捏地收回来,不肯再做。她一再扭捏着,拖延了时间。她已经忘了时间,忘了自己还要赶去上班。水桶拖把,领班的臭脸,全离她很远了。她陶醉在这种扭捏拖延中。

真的,像刚才那样做,很好!摄影师又说。

呀他还说!她想。

现在,她觉得自己被骚扰了。甚至在遭受着——强奸!对,强奸。所以她要抗议了。她生气了,把手垂了下来,别着头,脸色淤红。

摄影师一再叫,她仍这样。摄影师急了,当然。摄影师就大喝一声。

她愣了。不敢再犟了。赶紧顺从。但她很快就觉得仅顺从不够了。必须讨好,笑,要赎罪,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她笑了,嘻笑。很快的她又觉得不够了,她要重新让摄影师对她有信心。她要向对方表示她刚才只是故意的,是逗着他玩的。她搔搔头,拧拧耳垂,开始卖弄了。她这样的女人,一卖弄起来就显得怪怪的。摄影师也从来没有瞧见过。他见过不少美女的骚,那很正常。但这是个老老实实的普通的女人,你根本不会对她有骚的预期。于是,当她也突然向你暴露出骚来,简直惊心动魄了。好像一只手蓦地撩开一层面纱,让你看到你从没看到的世界。摄影师愣住了。他张着嘴,都忘了指挥了。

他甚至险些撞翻了摄影机的三角架。他尴尬地笑了。

她也笑了,做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摄影师冷静下来了。咦!他想。她怎么会这样呢?她到底是怎样的?

摄影师的本性出来了。他想玩玩她。

于是他说:小姐,你真漂亮,漂亮得把我都绊倒了。

别挖苦我了!她应。

我知道自己有多、丑!她又说,口气酸溜溜。

这酸,更吊起了他的胃口。

不,你很美,你有模特身材。他说。

她可从没感觉到自己是模特身材。其实模特又有什么美的?就是瘦。穷人什么本钱也没有,只有一个瘦,居然印合上了模特。也许她也真觉得自己美得像模特了,陶醉了。乱——说!她说。

她说的是:乱说。也就是说,她希望跟你纠缠这个问题。她觉得对方在勾引她。因为你欣赏我,所以勾引我。有人要勾引,有人渴望被勾引,就像投资引资一样。她还从没尝过被人勾引的感觉呢。妈呀,有人要勾引我啦!哪个女人不渴望被勾引?想想吧,从来没尝过被勾引滋味的人是怎样的悲哀啊,好像只活着半条命。即使对方不是真心的,你哄哄我也好哇,你骗骗我也好哇!你骗我吧,你骗我吧!所以一个不懂得骗女人的男人是不会招女人喜欢的,太诚实的眼睛就是太干

巴的眼睛。要会骗,会哄,会撒谎,会使用伎俩,女人就是喜欢被骗的动物,她相信你的谎言,然后陶醉,然后甜滋滋地被征服了。

摄影师当然是很懂得的。真的!他说,你看,你很有骨感。比如说,这里。摄影师比划着,走了过去。你看,你看,他说,那眼睛如狼似虎。他戳着她身体,也许是锁骨?她的肩膀光溜溜。她感觉到了灼热。

我们于是可以设想下面的对话。

她:看什么嘛!

他:我看骨感美人。

她;干嘛看人家嘛!

他;我是摄影师,我的镜头当然要盯着美。

他眨了眨自己的眼睛,表示那是摄影机镜头。

她笑了。

她:我不让你看!

他:我就偏要看!

她:不让你看嘛I

他:美的东西是属于大家的!

她:我不让,我不让!

他:小姐,是美就该将它亮出来!

她:呀,你说什么呀!

他又说了一遍。

你还说!你还说!她叫,你真坏!

他:艺术上没有好和坏,只知道美与丑。

是的,什么是好与坏?美就是好,不美就是坏。跟道德啦,社会秩序啦,通通没有关系。是纯粹的美。就好像这酒吧里的小姐,妖里妖气,但是就是美,招蜂惹蝶。我们可以想象,她于是真的觉得自己美了。她就更大声说了:我不要!

他:女人说不要,就是要。

她:我不要!我不要!

他:我要!我要!

她:不要……

我们可以想象,她一边说着“不要”,一边拿手指缠着婚纱,裙边角什么的,把人家婚纱都给揉烂了。缠着,分开,再缠,再分开。她发现了上面有个污迹。也许是职业形成了习惯,她要把那污迹去掉,但是她又擦不掉,就用指甲刮,一直刮,一直刮。这刮变成了玩。她动着,像刊、姑娘,没长大,还不懂事。不设防。这更勾起他的兴致。我们男人对女人有过各种各样的预想,正常层面上的,比如妓女啦,比如良家妇女啦,比如职业女性啦,女强人啦,这些女人都有着可预想的基本形骸,也因此显得无趣味。所以A片里要幻想一个主妇成了荡妇,护士成了性奴隶。摄影师从没想到过面前这女人会是这样。他想撕开她。他靠近了她。他说:你看,这里,这里也充满了骨感……他去戳她,去碰她。她缩着,很不习惯。还从没一个陌生男人离她这么近呢。她感到这个男人的手很流氓。这里,这里……他仍说着,越指越下去。这种场面真撩人哪,想象一下,想象一下……他去扯她的婚纱啦!她又叫着“不要”,那声音很轻,很细。他就抱住了她。

可她突然又大反抗了起来。她不能不反抗。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流氓!

他坚持。

她坚守。但也只是守,没有逃走,没有骂他,没有回过头啐他一脸口水,没有撕破脸。她觉得自己是忍受着,跟他势均力敌。但其实她是在犹豫。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直到他的手去扯她的衣服,她才又挣扎起来。可是她已经迟了。他的动作很熟练!他好野蛮!他的手如鹰爪。她无能为力。她非常害怕,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她拼命挣扎。她甚至凶狠地抓了摄影师一下。摄影师撒手了。他猛地感到懊丧,自己怎么会到这种田地?这种女人?这种时候?好像魔鬼附体了。他就退回摄影机旁。他忽然随手唰唰乱按起快门来。他要把余下胶卷敷衍了事照完照完了事,让她走!一张,两张,三张……

我上班迟到了。

我毕竟不是记者。我只是个酒吧打杂的。大家都在忙。本来我可以趁乱溜进去,混进大家中间,抓个什么事做着,这样领班就闹不清我是不是刚来的了。我以前都是这样的。可是今天我没有这么做。我不想。迟到就迟到,你扣我的工钱好了。滚蛋就滚蛋,这种工作,有什么好留恋的?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了。我终于被领班看到了。领班正指挥着几个人抬酒箱。也许因为忙,他没有骂我,只招呼我过去抬。我却故意不过去,慢吞吞地挽着袖管,把袖管折得整整齐齐。领班又叫:快!

为什么要快?我想。

听见没!他又喊。

我仍然磨蹭。

直到我把袖口折得清清爽爽了,再没什么可做了,才过去。他们已经搬得差不多了。

那边客人在叫我。他们在叫我拿柠檬片,,好吧,柠檬片。真烦。

我拿了。我也要。另一个也说。

又拿。

我也要一片。又一个说。

你们是玩弄人呀?我火了。不理睬他们,走开了。我站在远远的,他们叫我,我只瞅着他们,就是不动。他们中的一个冲了过来:喂,叫你了听见没有?柠檬片!

你们能不能一起讲啊!我说。

你这是什么态度?

管我什么态度!

你还嘴硬?他叫,听你这口音,外地民工啊?

我的心被猛地扎了一刀。也许这刀早已经悬着了,只不过我没有感觉到,只不过它没有扎进来。民工!我还真是民工!无法改变。就是,怎么了?我索性叫。

哈哈,他们叫。

是民工又怎样?我叫。

滚回去吧!

回去?

滚回你的老家去!他又叫。

老家?是的,这不是我的家!我的老家在穷乡僻壤。我天生只能跟穷困为伍!我的宿命。可是我偏不滚回去!就是不滚!就是不滚!我就是要在这里恶心你们,让你们的日子也过不滋润!

我要……我抓过一个瓶子,砸。啤酒喷得四处都是,喷到我的脸,我感觉非常过瘾,解气。来。

你疯了!她说,你们搞艺术的可真——疯!

我们可以想象,摄影师倒愣住了。好像见到了女鬼。

他慌忙修理起照相机来。好像经她这么一说,照相机就出了故障。

我们可以想象,她吃吃笑着,瞧着他。她瞧见他把几颗螺丝旋出来,又一一旋进去。她拿过一颗螺丝,递给他。他浑浑噩噩接着。递到最后一颗,她忽然不递了,只盈盈笑着对他。他要,她不给。他就夺。她突然一闪身,躲到另一边去了。又笑盈盈对着他。这笑让他心发慌。他就更慌地去追她。她一边逃,一边笑。他一边追,一边心里发毛。以往抓拍新娘,都是他追,新娘逃的,这回却倒过来了。我们可以想象他们绕着摄影机跑了起来。抢不回来那只螺丝,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拼命追,她灵活地逃,一边逃,一边笑。当然她不可能大声笑,要不还被门外的丈夫听到了?她捏着音量,这样,两个人就好像在玩捉特务游戏了。女人真是大阴谋家,她惹你,刺激你,调逗你,甚至还可以去拧你的脸蛋,去摔你的嘴巴子,然后,让你反击,让你追,让你恨,让你发疯,把你跟她紧紧缠在一起,然后,投降,滚在你怀里,或者还会大哭一场。我们可以想象,她跑,她的婚纱跑乱了。她的腰带散下来了,她觉得背上的拉链也在滑脱,只要她一跺脚,它就会马上一个骨碌,整件婚纱落了下来。

她忽然有点担心。可是她担心,不是因为担心自己霹出了身体,而是担心自己露出来的身体是不是会被认为不够漂亮了?乳房是不是会被认为太平了?乳头是不是会被认为不够翘?皮肤是不是会被认为不够白,不够细?腰肚上是不是皱出了褶皱?我曾不解于那

些裸体照片什么都脱光了为什么还要在肚子上遮一块布或用手臂挡着,原来是怕现出皱肚腩。你要是遇到那些小姐不肯让动她的哪里,一定是她那里拿不出手。这世界没有羞于拿出来的,只有羞于拿不出来的。

但是不管怎样,总要拿出来。想到自己就要被败露,她感觉这世界很残酷。

可是摄影师很快冷静下来了。他肯定会识破女人的小伎俩的。他停了下来。他开始奇怪自己刚才怎么那么死心眼了,非得要那颗小螺丝?他不再追了。她瞧见他停了下来。怎么办?我怎么办?天哪,我该怎么办!让他杀了我吧,让她把我的皮扒了吧!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她会这么想。

我们可以想象,她忽然更凶地跺起脚来。我靠!她要干什么?她要干什么?

她疯狂抖着身体,疯狂扭着腰。她要干什么?

她要,自己扒!靠——!

原来她是自己脱!

我怎么想到这一步?

她为什么就不能自己脱?

我他妈的怎么这么深刻!

靠我简直不相信我这么深刻!喂,喂,你在想什么?我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是警察。原来已经到了审讯室,他们要给我做笔录。问你话呢?

我正要告诉你们呢。我说。

说吧!

那是真的!

什么真的?

那个案件!

哪个案件?

非礼案!

我可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你要看清了!他们威胁我。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对你们破案有用!

哈,警察笑了。那倒可以听听。揶揄地。

看他们这种态度,我真想不告诉他们。但是这也是我的事,我们底层人的事。我就不跟他们计较了,我说了。

别胡说八道了!我还没说完,他们就打断我,喝道:你这是拿法律开玩笑,知道不知道?是要自食其果的!

我说的是真的!我叫。

你给我住口!

你们听我说……

住口!

你们为什么不听我说?为什么不听?我们难道就没有说话的地方?我们底层人的权益就不要保护吗?

这是两回事!

不是两回事!

你别胡搅蛮缠!

我就胡搅蛮缠!

莫非这家伙疯了?他们交头接耳。我没有疯!我坚信我是正确的。我要把我的发现公布出去。你们不听,有人会听的!记者?对!我虽然不是记者,但是我可以找记者……

B,记者手记

这是一次失败的采访。

作为一个社会新闻记者,我采访过各种各样的事件,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但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不是当事人,也不是知情人。他只是推理。但是他的推理让你无可辩驳。只要你设身处地站在弱者的地位,你就会相信他的逻辑。就因为我们没有倾听他们的诉说,他们没有地方申诉,才有人拿不到工钱就去跳楼,才有人去报复社会,以暴抗暴……

但是,弱者的逻辑可靠吗?

我当时就拨了处理骚扰案派出所的电话。他们告诉我,那件事,摄影师坚持说没有骚扰,至今查无对证。令我吃惊的是,警方透露,那摄影师还真的说是新娘自己脱的。我暗暗吃惊。同样作为女性,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要了当事人的电话。打给那新娘。对方先是把电话掐了。再打,大姐,再打!他恳求道。

电话不通。你再打,他说,我能等。

他要等着听对方的回答。他就坐在我办公室里等。你不要工作啊?我问。

丢了。他答。

没工作?那怎么办?

没事。他说。倒显得很兴奋,敢情丢了工作没关系,这件事倒跟他很有关系,令他兴奋。

电话终于通了,他紧紧凑近话筒,那神情,随时准备插入谈话。也许我该让他离开。但我太兴奋了。我们三个,一个要寻求真相,一个要证实想象,一个呢?在躲避……

对方电话终于接通了。我说了我的采访意图。

对方不说话。

您为什么不说话呢?

仍不说话。

您不说话,是因为对方抵赖,您没有证据,无话可说吗?

不说话。

或者是另有原因呢?

什么原因?对方终于开腔了。

比如比如您的声誉受影响,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他们说你是自己脱。我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我自己也马上觉得不妥。也许是当了太长时间记者,职业使然,要刺激对方,甚至不惜残忍扎对方。

死寂。

我猜想对方在委屈,或者在愤怒。她也许会愤怒地斥责我。我做好了准备。我曾经受到了被采访者最激烈的反抗,把我的脸抓伤了。但是现在没这危险,我们隔着电话线。我瞧见他满意地向我点着头。又竖起大拇指,显得有点夸张,让我感觉我是被他诱惑了。我有点后悔。但是想到自己毕竟是要为对方申诉权益的,还有点心安理得。

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她终于说了一句,语气却是很淡的。

我没有料到。难道那是真的?

我瞧了瞧他。他凑着话筒,明显听到了。他显得很激动。他突然抢过话筒:不是他说你,是我说的!

你为什么要诽谤我!对方突然嚎叫起来,以至于远离话筒的我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令人发碜。

她接着就哭了起来。不是一般的哭,是嚎啕。好像心中有无穷的委屈,要发泄出来。

他也有点慌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我是为你说话的,并不是说是你的错。我也是跟你一样的底层人,难道我们就没有权益了吗?

对方哭得更凶了。

我赶忙抓过电话。闯祸了,我懊悔自己怎么竟相信了他呢?这个疯子!(也许真是疯子。)我瞪了他一眼,戳着门外,让他出去。他不情愿地出去了。我在电话里向对方道歉,百般劝慰。听我说,我并不相信那家伙的说法,我们的责任就是维护你们的权益,鞭挞社会丑恶现象,批判腐朽的思想观念。长得不好看怎么了?长得不好看难道就不需要保护权益了吗?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天!难道我跟他,那个疯子讲的,不是同一个道理吗?

难道还有别的道理吗?

你怎么知道我长得丑?她反驳道。

我愣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所说的,其实都基于“她是丑的”这么个大前提。男人说到女人,往往首先关注她的美丑。这是一个男性的社会。太可怕,这个话语系统太可怕!我们不知不觉都在使用。我不也是吗?每年在养颜美容上都要花掉近一万元,而且明知其中相当部分花得冤枉,还仍然花下去。简直疯了。只是因为现在我面对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别的女人,我才能如此冷静、客观。可是,我客观吗?

我们并没有说你丑,我辩道,我们只是想关注这个事件,挖掘从这个事件中反映出来的社会问题。现在性骚扰案这么多。我也是个女人。我们想做深度报道,绝不是猎奇……您能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无声。

为了您,也为了所有和你有共同遭遇的人们。我又说。

嗯。对方说。终于。

我们想向您当面采访。我说。

不行。她说。

因为我们还需要给您拍个照。我解释说。

不要!

她马上敏感起来。我明白了我这要求实在太愚蠢。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个疯子的话,这长相会对她不利。不,不是,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我解释道,我们只是想让报道更具真实性。

不要……

那么,我们把您的面部做个技术处理,可以了吧?

不说话。似乎在犹豫着。也许她是在怀疑我们会不会这么做。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又说,您放心,我们是正规媒体,我们会遵守法律的,如果我们违反了法律,您可以告我们。

仍在犹豫。

怎么样?

不说话。

怎么样?您应该支持我们,您有维护自己权益的权利,也应该有这个义务,我又说起了“权益”和“义务”。我的语言实在太贫乏。

对方终于答应了。

问了她家地址,定了采访的时间,三天后。

三天后我去了。她却死了。

是自杀死的。我没有想到。也许是她放下电话后又犹豫了,想来想去,无计可施。但难道我的拍照就有那么大的威慑力吗?难道她就不争权益了吗?我感到痛心。

也许吧,从美的角度看,美是唯一的原则。那么,为了这唯一的原则,什么事是不能干的呢?

我穿过又长又黑的楼道。有一股腐朽木材的味道,这是旧木屋特有的味道。她住在楼道的尽头。仅一间,点着灯。这是大白天。白炽灯在微弱的日光中晃着似亮非亮的光,让人感觉更加压抑了。好在墙上贴满了旧挂历图,东方航空公司的挂历(我猛然记起她是民航宾馆的清洁工)。世界名胜风景,漂亮的城市,奢侈的沙滩,成排的别墅……贴得满满的。我可以想象当初主人在贴这些图时的疯狂。在这压抑的空间里,它们硬是开辟了一片广阔的新天地。穷人哪!

那些图中间是一个空白,从钉子位置看,明显是一个相框被脱下来了。他们的婚纱照?

她的遗相是她的婚纱单人照。难道她就没有适合的照片吗?

她丈夫说,她死前把其他的照片连同别的婚纱照全烧了。本来她照片就少得可怜,她从不跟人照集体照。那照片的边上,放着一个飞机模型,机头高高翘起,要飞起来似的。我认出来,那是东方航空公司给乘客的赠品。她丈夫说,那事件后的一天,她在单位垃圾堆里捡回了这个飞机模型,说:我要乘飞机去了!

飞机!

我仿佛看到飞翔在空中。她得意地笑了:从此人们只能从这张照片上看到她了。人们将指着这张照片,说她的名字。

那照片上的她,简直就是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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