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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风景琐记

2005-04-29王兴义

黄河 2005年6期
关键词:小牛犊牛棚主席台

王兴义

我家的几间老房子是祖上留下的,连同那方圆不足二分的小院。

旧日小院风景如何?曾经是儿时的我难以理喻却时时探寻的永恒主题。

我出生在那令人心悸的“瓜菜代”年月里。惶的儿时没有如今孩子们坐在沙发上,沉湎于电视卡通片里,心旌摇荡神采飞扬的陶醉。童年最大的文化享受莫过于黄昏夜半听妈妈讲“古”。如一只未出窝的雏燕,偎依在妈妈温暖的羽翼下,任那柔和如涓涓细流的声音尽情滋润。于是,稚嫩的童心里便有了一幅幅光怪陆离妙趣横生的图画。比起“月宫玉兔”的浪漫、“丰都鬼城”的恐怖来,小院风景显得异常朴实、亲切。

山村的夜,漆黑、宁静。炕头,一盏煤油灯发着清冷微弱的光。我滚在妈妈怀里,淘气地缠着妈妈讲“古”。妈妈抱着我,身子轻轻摇荡,粗糙的双手在我的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不时捡起火台上那剥了皮通身雪白的麻秸棒,拨去累累“噼噼”作响的灯花,娓娓叙述道:“从前,”听到“从前”二字,我便倦缩成团,温顺地一动不动,睁大了眼睛,凝望着那昏黄的灯头,竖起了耳朵。

“从前,咱家的小院没有大门,西边是一道低矮的篱笆墙,东面三间小屋作牛棚,里面放着牛槽、铡刀和犁耙;门外竖着铁轮牛车,墙旮旯里放着干草。咱家喂着两头牛,一头黄牛,一头花牛。那时,妈妈刚从姥姥家来这小院成人家,每天开门三件事,做饭、喂牛、出牛圈。

“那年夏天,花牛生下一头小牛犊,长得爱煞人啦。老牛是黑底白花,牛犊是黑底驼色花。妈干活累了,心里闷滞滞的,就抱着小牛犊说话儿。小牛犊乖巧得像这会儿的你一样,总不离妈左右。

“谁知,小牛犊刚过满月,有一天你爸回来说,咱家的地和牛都入了社。乍一听,妈的心碎了,掐着指头一算,离阴历七月十五不远了。人说‘打一千,骂一万,七月十五喝顿饭。就央求你爸等过几天再入社。妈碾了几斗玉茭,又割了几捆青草,还用攒下的三尺红布做了三朵大红花。七月十五这天,妈用新鲜的豆角、瓜果和饲料做了几桶饭,把牛喂得肚子圆鼓鼓的。待天黑月明星稀,妈和你爸牵牛到野地里遛牛……一直到月亮偏西,鸡叫三遍。天明,妈给牛戴上红花,套车拉上犁耙入了社。

“牛去院空,妈闲得揉手搓脚,望着那空荡荡的牛棚心里就发酸。牛通人性,也恋着咱家,一直从社里挣脱缰绳跑回来……”

妈妈哽咽了,滚烫的泪珠滴在我脸上。我抬起小手为妈妈揩去泪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凄楚。似乎联想到眼下小院风景与妈妈的叙述大相径庭,抑或怕妈妈过度伤心,我便淘气地引开话题:

“咱家哪年修的大门?主席台几时盖的?”

妈妈沉思一会儿,捋捋飘落在额前的头发,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凝重。“大炼钢铁那年,你爸忙得明不是明,黑不是黑,三天两头不归家。秋天一场大雨,眼看牛棚要塌了,请来匠人拾掇,就商量着修了大门。黑漆发亮的门扇,一丈二高的门楼,顶端镶着一个红五星,下面是‘山明水秀四个字。生你那年冬天,县里老高来咱村下乡,他说大门上的字是老封建,看着挺别扭,就按他的话改成了‘人间天堂。你三岁那年,村里家家户户修主席台……”

依稀的童年之梦里,院子中央是一个主席台,座北朝南,有六尺来高,状似放大的佛龛。一色青砖砌成,通瓦铺顶,两根茶碗粗的红漆圆柱,两边镶嵌着砖刻的“忠”字,中间贴主席像。大门依然是妈妈讲的模样,只是门楼上的字不知何时变成了“破旧立新”。如果没有妈妈的故事,儿时的我对小院风景委实不以为然。正是从那时起,小院风景成了一个令人费解的谜,令我刻骨铭心,至今梦萦魂绕。

记得上小学时,主席台已被拆除,大门也恢复了原貌。一天,村里董奶奶从在南京工作的儿子家回来。妈妈去串门,带回一小包西红柿籽。我当时尚不知西红柿为何物,以为董奶奶的儿子当空军驾飞机像燕子一样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自在地飞翔,说不定就是吃了西红柿的缘故,就极力纠缠妈妈撺掇爸爸,在院子里围起一爿小地,种上了西红柿。

空旷的小院,因为有了绿地,风景这边独好。记忆里的妈妈,终日忙活在小地里,整地、育苗、移栽、插架、打杈……待到西红柿成熟时,妈妈摘下来捧在手里,左瞅瞅,右看看,像捧着什么稀罕宝贝似的,脸上绽开了花。那时我想,大概当年的小牛犊也像这圆溜溜红丢丢鲜艳欲滴的西红柿一样,是妈妈拴在心尖上至爱的宠物。

妈妈那份庄重,那份虔诚强烈感染了我,以至后来我一瞅见西红柿,便引发了那蕴藏在心底里的浓郁的乡情,思恋慈祥的妈妈,追忆亲切的小院风景。

绿地年年常青,小院风景依旧。父亲已故去数年,满头青丝的妈妈渐渐变得两鬓斑白。然而,每逢夏秋季节,妈妈总要送来小院生长的西红柿。已过而立之年的我情知日渐苍老的妈妈已无力耕耘那爿绿地,便有意劝妈妈拆除小地,养几盆花草,来点闲情逸致。谁知这一想法刚一萌芽,我便尴尬地自嘲。对于一生未能走出小院,饱经风霜却依然孜孜不倦装点小院风景的妈妈来说,那历经风吹雨打方才结出鲜艳硕大果实的西红柿,不正胜似那脆弱娇嫩的兰花香草,是消除孤寂、颐养天年的最好寄托吗?

忽一日,在市里小康示范村,那一幢幢别墅似的农家院落里,被专家称之为“四位一体”的庭院经济模式令我刮目倾心。继而联想起故乡的小院,禁不住生发出无限感慨,“假如我走不出小院……”无奈,生活中的“假如”永远是一个难以回归的梦;尽管农民的血液浸透了我这个已走向小院之外广阔天地的一介书生的骨髓,此刻,也只能望洋兴叹。

夏去秋来,小院里郁郁葱葱,西红柿的累累果实挂满枝头。我重回故乡又见妈妈之时,却抑制不住内心感慨,诉说起那不无遗憾的“假如”来。

“院里只留一条一米宽的小路,牛棚改为双层,上面鸡笼,下是猪圈。再修一个沼气池,小地搭起塑料大棚。饲料喂鸡,鸡粪养猪,猪粪流入沼气池,沼气废料施到小地里。冬天也能长西红柿哩。沼气用来点灯、做饭……”

“唉——”一声深沉凝重的叹息打断我得意洋洋的叙述。只见妈妈吃力地耸耸肩,试图挺直弯曲的腰背,布满皱纹的脸上眉头紧拧,蠕动着嘴唇,喃喃道:“要是妈年轻十岁……”

这情景,犹如儿时的我在耐心听完小院故事之后,一反常态,心思忡忡却踌躇满志地感叹“等我再长大十岁”一样。顿时,人世沧桑岁月无情的感伤侵袭了我的心,一股悲怆悄悄流过。顷刻间,我仿佛回到了儿时,忘情地扑到妈妈怀里……

妈妈下意识地使劲抱住我,依然粗糙的双手柔和地梳理着我的头发,依然深邃的眼睛环视小院,泪花闪烁的目光里,流动着无限企盼……

哦,小院风景。儿时的我的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难道成了老年妈妈永远遗憾的明天之“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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