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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片断的乡土

2005-04-29蒋建伟

黄河 2005年6期
关键词:母亲

少年鱼

冬天的最后一块冰凌,是被一只水鸟啄破的。它叫鱼鹰子,学名鸬鹚,羽毛黑色,闪绿光,善捕鱼类,是豫东捕鱼人的好帮手。它们一般每次捕获的时间为三五分钟,之后便跳上渔人的竹篙,再沿着竹篙跃进船舱,静候渔人来取其脖中之物。它们的脖子很长很粗,类似一个盛鱼的小仓库,可容量一二斤,为防止鱼鹰子偷吃小鱼,主人通常用细绳系住其脖子的最下部位,防止鱼儿进肚。没有人不佩服鱼鹰子的生性乖巧,善解人意,凡捕获而归的胜利者们总会一只只在船搭板上依次排队,渔人这时候也会依次检查它们的劳动进度,取出战利品。只见他左手搭篙儿,右手早探进它们嘴里,一卡,一扩,“啪”,一条条鱼儿便从鱼鹰子们的脖子里控出来,活蹦乱跳着落进舱里。这是它们一天当中最骄傲的时刻,骄傲的表达方式就是一种低飞,沿着水皮向前拍翅滑翔,“嘎嘎嘎”的一阵欢呼。紧接下来,它们一撅屁股,一个猛子扎进河水深处开始它们下一轮的战斗……水面上不留一丝波纹,平里隐藏着静,静得宛如那块冰凌停止了此刻的融化,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正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节呢,未见到鸭子,倒首先看见了鱼鹰子。我们的蒋前进已经出落成喉节突出、肌肉发达、内分泌旺盛的年轻后生,因为没有读过几年书,所以早早随了父亲干起了打鱼的营生。他们的祖上留下了5只鱼鹰子,其间有人传说一只鱼鹰子能卖好几百块钱,算是留给他们一棵“摇钱树”,这样下河捕鱼时不必发结网布阵的愁,节省了不少力气,的确赚了一些钱,日子过得倒也滋润。而今,父亲把大部分时间都交给了他,指望儿子能够继承祖业,看来父亲此举是做对了,蒋前进自从接过打鱼养家的担子以后,生活虽没见好到哪里去,但也没有给老人带来多少失望,增加多少希望,这对于一个不足十七八岁的农村孩子而言,特别是他的那一份勤劳和执著,早已经超负荷,难能可贵了。

太阳好像喝醉了酒,临近傍晚了还赖着不走,把别人都感染得想喝酒似的。而此刻,鱼鹰子倒没有喝醉,它们恐怕比那些生意人还要精于算计,它们自然也知道了天色将晚,便不再像先前那般勤奋,时不时地偷一下懒,只有当蒋前进用长长的竹篙儿狠狠拍打它们,急急地撵它们下水,小东西方才大幅度忽闪着翅膀,极不情愿地一头扎进河里。等到后来,它们跳上船完成主人交付的任务后,两脚便如钉子般扎得深深的,无论主人如何撵,它们就是不听。因为这时候就连傻子也知道,天色的的确确大黑了。

再没有什么办法了。蒋前进只好怏怏不乐地收了竹篙儿,张开了嘴巴:“欧——欧——”,唤了没有几声,鱼鹰子早已领会了主人发出的信号,一只只跳上小船,不停地扑腾着自己的身子,“嘎嘎嘎嘎”嬉戏一团。蒋前进动作娴熟地收鱼归舱,然后依次解开小东西脖子上的绳子,随便扔给它们几把小鱼儿,算是今天的一些物质奖励。鱼鹰子们也不客气,一伸脖子,半空便将来物抢了个精光,吃完了这一口,还有些心不甘,脖子依然伸展在半空中,不想半天不见主人的动静。正当它们殷勤地等待主人的二次奖励时,小船已经缓慢北行了。

由东至西,向北拐一个90度的弯,这条美丽的弧线不知道被蒋前进他们走了多少个来回了。我们少年时爬树的那阵子,我们的蒋前进并不知道自己会中途辍学,改变成一个小渔人,终日行驶在这条美丽的弧线上,其实他知道弧线本身是平朴的景致,上升不到美学的最高艺术标准,但我们心里终生都会装着一条美丽的汾河,谁说弧线不美我们就跟谁急,也只有他才不会和我们为此发生争论,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地道的渔人了。

天更黑了,雀鸟归隐于巨大的黑暗里,我们的蒋前进正好合上了约摸10分钟的眼睛,低声哼唱着九十年代的流行歌曲,一颗心脏激荡在河流之间——这是一个人一天当中最幸福的一件事情。他可以不去想捕鱼的数量、赚钱的多少,可以抛开庄稼地、新瓦房、红薯窖,以及自己未娶来的花媳妇,但他心室里同样装满了兴奋,喜悦,很多情感有时候好像一群张开翅膀的鸽子,争先恐后地飞翔出去,他真想大喊几声,让全世界的耳朵都能听见他所喊出的每一个字:“——蒋文学,——我——×——死——恁——娘——了……”末了,一个人一脸坏笑。

“蒋文学,我×死恁娘了”,这是一个不加任何修辞的句子,想什么就喊什么,没有什么他不敢的,普通得宛如一个农民,一棵庄稼,但我们都挺喜欢小小男子汉的这个句子,时常被它感动得一塌糊涂。每天每天,我们的蒋前进在舱满晚归之际,划着一叶小船,带着这个句子回家,有的时候,5只鱼鹰子也会随着主人喊上一阵子,内容也和主人一样,主人大声它们也大声,主人小唱它们也小唱,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其实此刻,懂与不懂关系不大,好在一个心境,比如里面装满了山山水水,比如装满了诗情画意,再美妙不过了。

再回到一叶小船上来吧。船或者根本不叫船,舱为木制,呈月牙状,左右各一,中间搭一木板,且木板可大可小,大也是一种小,小得只能站下一个蒋前进,就是豫东民间的河流上众所周知的那种。好在两个舱里满满的,足可以填充蒋前进的内心天空的虚荣,虚荣与稚气时常在一个少年身上表达得非常可爱,也就是说少年充满了可爱的稚气和率真,非常地可爱。正像英国的考古学家巴林顿在伦敦观看小莫扎特的钢琴演出前,曾怀疑过这位8岁的欧洲神童的父亲隐瞒了莫扎特的年龄,目光里充满了苛刻和挑剔,然而演奏过程中,突然走来一只猫,他于是停下来去追猫,众人最后把他重又抱回到钢琴,这才结束了他们漫长的等待,结果正是孩子眼里流露出的天真的稚气打动了巴林顿,否定自己原来的怀疑一样。我们的蒋前进虽然16岁了,然而身上还散发着我们8岁爬树时的稚气,他想召集当时所有的死党们,在汾河长堤上举行一个盛大的PARTY,告诉大家自己天天都在丰收,我蒋前进打来的鱼儿大家都可以享用。怎么样通知他们才算最快呢?对,快马加鞭最好,那么,到哪里才能得到一匹唐朝的千里马呢?

果然,我们的蒋前进突然得到了一匹千里马,他跃身马上,振臂高呼,一路狂奔,他终于一个一个找到了他们,但显然遭到了拒绝。他万分沮丧地睁开了眼睛。等我的走了,想我的睡了,恨我的醉了,爱我的哭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系船上岸,赶着一群不能言语沟通的鱼鹰子踏上回家的路,空留一腹寂寞的虫子,一口口消化掉自己的虚荣与稚气,整个过程大概保持在10分钟。

迎接他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黑暗中迎面而来的思想的千里马,无边无际的得得得得的声势。或者,它们是逆河奔跑,顺堤南下,它们的情绪是愤怒的,暴躁的,野性的,它们像火山爆发一样忍无可忍,山崩地裂,铺天盖地,无处逃遁啊。蒋前进不由自主地“啊”了一下,短,急促,一身冷汗,鱼鹰子也是,“嘎嘎嘎嘎”,“嘎嘎嘎嘎”,一阵乱跑,不分方向。我想他和它们有一种心理感应,或者叫做“共通”,一样的恐惧,使他们打开了恐惧的想象力,刹那之间,乱七八糟的图案面孔符号包括绿脸长舌嚎叫之类蜂拥进来,满世界都是噪音,噪音——我们多么佩服蒋前进会有如此丰富的想象,但愿想象只能是想象,老天爷保佑!

可怕的瞬间还是发生了。请允许我不得不重现多少年后,我们仍旧心有余悸的一幕:行至蒋寨村西的一条斜路,也就是快要走进村子的时候,我们的蒋前进忽然感到一团黑暗一闪,一匹似乎是马的畜牲的黑影擦肩而过,几乎同时,一阵“嘎嘎嘎嘎”的惨叫腾空而起,一如一股青烟飘着飘着便没有了,蒋前进心头一紧,一屁股吓得蹲在地上……他摸索到了一滩温暖的液体,一股股恐惧犹如万把利刃直插心窝——

“老天爷呀,我的鱼鹰子,我的亲爷爷啊……”

多少年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着蒋前进一家抱头恸哭5只鱼鹰子时的场面,披麻戴孝,入殓土葬,全部按照乡村的丧事礼仪厚葬那5只小东西,那个阵势,比蒋前进死了亲爷爷还要隆重。入土的时候,父亲指着儿子骂道,蒋前进你这个小杂种,恁爹宁愿让你死也不愿让鱼鹰子死,它们已经养了咱家三四辈人了,单单今天归了西,它们可是咱家里的摇钱树啊!蒋前进听后哭得更加没有神了,哭到激动处恨不能以死相伴,幸亏有许多人拦住,才没有更大的悲剧发生。

至此,蒋前进家的打鱼生涯似乎可以划上一个句号了。这个现实连他爹蒋中雨都认了,偏偏蒋前进不认,他开始学习结网手艺,结出来几张大大的鱼网,依然捕获着汾水河里的鱼儿,船舱有时候满,有时候不满,再也没有人艳羡他家的鱼鹰子和赚钱的多少了。有区别的是,蒋前进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又越来越接近我们的性格:沉默。俗话说得真好,“沉默是金”,然而我们一个更比一个穷,从来没收获过什么金子银子之类,可能是造词者多来形容另一种活着的心态吧。

上了年纪的村人都知道,那天晚上踩死蒋前进家的鱼鹰子的畜牲,究竟是哪一家的畜牲。只不过,他们谁也不敢说出来,他们知道如果那样做的话,蒋前进蒋中雨他们一定会找人家玩命的,尽管是畜牲闯的祸,但他们都知道我们的蒋前进善于联想,与其让好好的两户人家反目成仇,还不如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肚子里。

其实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因为大家都知道那畜牲不是马,是牛,母的,踩死5只鱼鹰子以后,它还扬眉吐气地生了二男一女,潇洒地活了四年又一春。杀它的时候,畜牲已经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和一张皮了,没有多少斤肉,而且肉又老又暗,特别难煮,味如嚼蜡,难以下咽。所以,蒋寨的人一个个都是活雷锋。

蒋前进他们除外,但他们算不算诗人呢?

午夏的半池碎绿

暗然滋生的除了一些面孔之外,还有一些与一场春天有关的绿。春水里随波逐流,昼夜隐姓埋名,——半池碎绿。

池生塘美,塘生坑美,坑临河而开,引水之用,灌溉两岸的庄稼。而今早成了一种传统的守望,所有的日子都可能大量复印,几乎一模一样,真假不分,一如盛水的器皿,可以盛一汪眸水,一段记忆,也可以什么都不是,我们才不至于丢掉什么。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流水一般从春到夏,流水一般细细抚摸,天空中飞翔着一缕一缕的音乐,谁又会忘记呢?

没有雨水的季节,所有关于夏天的细节便会爬上池塘的那张脸,宛如皱纹,一道一道,弯曲曲的,也像极了蚯蚓,一只迷了路的小孩子,那份绿的强烈程度,真让人怀疑。我有时给它取名字叫绿脸的鬼,最好是个女性,一如《聊斋志异》里一个叫小翠的狐狸精,化身美女,迷住了一个白面书生,结果大爱大恨一场之后,阴阳各界,让书生过了回生不如死的日子。我猜不透半池碧绿的面孔,是如何同一个女鬼的脸重叠一处的,尤其一些蝉声长扰的午后,一个人呆呆地望着那张面孔,生出无限恐惧感,这该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时刻。是的,女鬼的脸原来可以宛如一张白纸般铺展开来,后来竟然向上旋转了90度的角,变成了与我们这等小毛孩子平等对视,女鬼还会朝着自己发出怪怪的笑,一双长满绿毛的手臂直直地伸了过来……我们吓得嗷嗷乱叫:“不好了,女鬼来了!”

顿时,许多纷乱的脚步铺天盖地而来,一个女鬼在我们身后一直这么追赶着,至今还在我的心鼓上追赶着。生活原本没有什么鬼,倘若真有,那也是用来自己吓唬自己的。我们当然认定是假有,但假有也是一种有,心里面的那个女鬼却怎么赶也赶不走,甚至取代了所有的神。此前,我很少知道人如何变成了神,却知道不少鬼变成人的情节细节,她们的机智狡诈贪婪自私,她们为非作歹的整个过程,我都仿佛亲历。若干个有蝉的午后,大美的黄昏里,我一个人久久被那个女鬼纠缠着,终日魂不守舍似的,抬脸看人时双目无光。村人猜测说,我多半是遇见了鬼,邪气缠身,也就是说,一段时间以来,我走路一不小心撞见了季梁娘。

季梁娘是农村那种司空见惯了的快嘴婆娘,性格外向,见了四邻格外亲,因为一说三笑,人们通常会忘掉或猜不准确她的真实年龄。等到老婆娘人过80抱病而终,人们忽又想念起她的年龄来。我不太明白女人为何要选择那样一种死法,多半是因为她害怕自己长期要受病痛的折磨,所以就来了个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投坑自尽了,死亡的挣扎时间也不过三五分钟,应该不算什么痛苦。相反,留给村人的却是老女人死亡的样子,衣物被水冲远,全身裸体,且浮肿得像一只气蛤蟆,体积一下子增大了好几倍,让你觉得是一只庞然大物,面目全非,吓得我们不敢再看上第二眼。

“老女人怎么会变成了气蛤蟆了呢?”以后的夜半,我并不理解人喝饱了水,水充盈了人是一副什么样子,而是老感觉有那么一只庞大的气蛤蟆,体大如牛,瞪着血红的眼珠儿,悄悄朝前移动,朝我前来。雨水越下越大,院中开满了雨花,多少脚步被放大音量,越来越近敲响我的耳鼓。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后怕,“呼”一下坐起,接着一身冷汗……

鬼,鬼来了,蒋季梁的娘重又复活了。——我与那场夏天的惟一联系,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个女鬼,习惯性地老是出汗,然后再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奶奶说,这孩子怕是被吓迷了吧?季梁娘为何要缠住他不放?几番商量之后,家人开始为我驱鬼叫魂,叫魂的地点设在屋前大水坑的柳树下,而奶奶就是那个叫魂的人。据说,她与坑里的那个死老婆子很熟,同村同门同岁同月人。

午后的太阳世界里,除了燥热,还有晕眩。这个时刻,奶奶扯了无限晕眩的我,一路大声叫喊着走出院门,奔了坑边的大柳树下——

拍床帮,床帮笑,小孩掉魂你知道。

快快快,别跑了,抓不住衣裳抓耳朵。

床帮床帮神嗯,小孩掉魂你给寻。

拍柳树,柳树笑,不管多远都来到。

不会走,不会爬,拍着柳树叫娃娃:

建伟,来家了!建伟,来家了!

我好像一个木偶人,被闻讯赶来的村人围成了大半个圈儿,而剩余的一部分圆的缺口,就是一道湿漉漉的坑沿儿。大坑里的水静静的,靠近那坑的东边,竟然飘浮了些许碎绿,与那个池塘的记忆一样,或椭,或圆,或舒,或卷,点点滴滴,牵牵绊绊,小脑袋们你挤着我我挤着你似的,直铺向远方。我看见,微风吹开了她们的眉,吹醒了她们的眼,那是一种怎样的绿呵!——绿散了,碎了;绿聚了,醒了,拼凑成了一张脸,一张脸,写满了女性的柔情。我轻声说,哦,女鬼你好。

他们没有听见我的低语,他们似乎更关心注意我脸上的天气。奶奶也是。我木木的,感觉头皮上被人狠狠摁了一下,不知道是谁摁的,一撮老墙土就成了驱走我身上的女鬼的标记。我听见奶奶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们也随之舒了一口气,我接着又听见奶奶他们说,蒋季梁的娘跑了,蒋建伟的魂又叫回来了。

我面无表情地笑笑,算是谢了。相比之间,他们的笑更加丰富一些,更加喜剧化一些,好像在万众瞩目中完成了一件历史上的大事情。然而这些,我丝毫也不在乎。做完了这一切,奶奶非常夸张地拍拍衣襟,两手掐腰,朝着大坑中央方向,把季梁娘骂了个狗血喷头,她说在多少年之前,村里一个野男人贪恋过季梁娘的年轻貌美,勾引她上了贼船,差一点携其私奔,小媳妇的乳房早被那男人的一双大手摸得滚瓜烂熟了,多亏后来季梁爹的严加管教,小媳妇方才收了心,与男人从此断了瓜葛。奶奶还说,可见季梁娘关键时刻还知道顾顾本家的脸面,浪得还不那么狠,文雅一点讲,就是知道什么叫“悬崖勒马”。但是今天呐,她人死了可老毛病还未死,整日她娘的缠着俺孙子,你们说她到底浪不浪?……骂得众村人哈哈大笑为止。这其中,包括季梁爹、季梁婶,包括坑里的女鬼的两三个孙子孙女……

微风,一如一枚石子投出去,一坑的夏水很快乱成一团,那是一些挺美丽的涟漪呢。涟漪与涟漪之间,是一片片失散多年的碎绿,迷了路的若干条蚯蚓。

这样一直到风睡了,人们似乎方才被惊醒。

河流,河流

青色的河流奔跑在人们的皮肤之上,一条,也许不止一条,构成了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九曲百折,穿山越涧,落涛巨大,波澜壮阔,综合表达在一个人的皮肤上,那么他(或者是她)肯定是一个岁月沧桑的乡村老人,皮肤干燥,薄薄的,揪起来像一张纸,但青筋突兀,起伏不定。

他们这一辈子,注定要呼吸新鲜的泥土与民歌的气息,讨厌刷牙,拒绝洗头,遥远的汾河会将他们的歌声送向更加遥远的地方,特别是到了夜晚,他们也许会不小心掉进一个古老而煽情的神话里,表情安详,一脸古铜。

母亲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女人。那时候,她格外谦虚,大言“渺小”,从来都是把自己当作一棵庄稼来看。庄稼是不可能离开泥土的,然而母亲在晚年却被我接来了县城小住,母亲总是吃不好睡不好,这也不习惯那也不习惯,我想倘若这样下去,她会像那棵庄稼一样慢慢死去的——母亲仍在惦念着她的汾河——蒋寨——还有距离村东不远的七亩八分地。

谁又肯忘记那些汾水河的音乐呢?一个地地道道的农人,一个土眉土眼的女人,母亲似乎一辈子在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她们在大田里躬耕劳作,身后是一道道湿漉漉的犁铧的痕迹,宛如一缕一缕流水的音乐。我作为她们的儿子,知道音乐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是的,她们太需要音乐的滋润了,单调而枯燥的劳作足以耗尽她们一生的时间,农具的叮叮当当,老牛的喘息,泥土爆炸的声响,一天一天在重复。她们有时候被这些所谓的劳作逼得发疯,累得腰酸腿疼,一身臭汗,索性会停下手中的活什,再捡一块大一些的土坷垃,一屁股坐下去,歇上那么一颗烟的功夫,而后接着干活。其间,她们也许这样想:“为了更加有利于解乏,耳边要是再有一点音乐就好了。”当然,这个想法的初衷倒不是她们讨厌劳作,整天盼着老天爷下雨什么的,好让她们借机脱脱滑儿,如果那样的话,她们肯定是愚蠢透顶了。恰恰相反,她们是非常忠诚于劳作,就像一群虔诚的信徒。落雨之后,大田里的活还是女人们的活,劳动的作业量将会比雨前更重,所以她们才不会变得那么傻,越发变得一个比一个精明了。母亲的精明正值她们年轻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女人三十见尾四十出头、身边接连添了三四个孩子之后,我记得父亲当时一年四季都在外头跑生意,把全家的农活担子都甩给了母亲,里里外外的,让一个女人挑了。忙完了大田的庄稼活,尤其夏至的农闲时节,我们母子5个人都在心里默念老天爷下暴雨,好让村前大坑里的水上涨,乘机捉来一盆盆的鱼呀虾呀,这样我们的5张嘴就不愁吃的了。至于坑里的鱼是到底能捉多少天,大水下去以后的事情,等等,恐怕谁也没有想过这些。

“大水来了!”不知谁随便喊了一声,她们端盆抬网跑了出去,一眨眼功夫,就赶到大坑旁边,其短跑的速度毫不逊色于国内的专业运动员。我们也随着跑过去,帮助母亲支起一个锅盖般大小的小抬网,网的中心放上些红薯头,杂面馍之类,当作鱼饵儿,再压上许多碎砖头子儿,防止鱼饵顺水漂浮。待做完这些事情以后,抬网才可以慢慢送入深水里,我们呢,则在岸上手握抬网的竹竿,静候着大鱼小鱼虾兵蟹将们快快上钩。虽然是阴天,但坑里的水并不混浊,微风袭来,清澈见底,鱼喜欢静,虾喜欢动,通常这种天气最适合我们捕捉这些动静之物了。

我们看见,一条三寸见长的小鱼探头探脑地闯进网中,小心翼翼地衔起一小口熟红薯渣儿,然后四下望望,发现这里空无一人,方才一股脑儿咽进肚子,接下来又把目光锁定在我们的那块杂面馍上,只见它尾巴一甩,小嘴一张,“噗”,硬生生咬下一大口馍皮子,水面上立马泛起了一串水泡泡。我们急了,心说,该死的小鱼呀,你千万别吃,这可是我们连续三顿饭节省下来的美味佳肴呀,虽说馍皮子硬是硬了点,但也硬出了我们河南杂面馍的地方特色:甜而不涩,涩而不甜,五谷杂粮,营养丰富。

果然,这小子好像牙口不好,嚼了几下没嚼动,干脆吐了。我们在岸上暗暗大叫“心疼”,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不想吃就不吃呗,怎么能随便浪费祖国的粮食资源呢?……好在它根本听不见我们在心里骂它,开始慢吞吞嚼了它的第二口,不料半途中它又吐了,而且忽然间扭转了身子,一副一拍屁股想走人的架势。“不行,不能让它就这样乘兴而来满意而归,必须为之付出血的代价,到饭馆吃饭还要打饭钱呢,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正当我们准备拽竿抬网的一刹那,我们的手却被母亲狠狠摁了下去。母亲食指当口,“嘘”了一下,低声说:“都别急,让它走,你们瞧好了,老鼠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头呢!”果真不久,小鱼又重返故地,身后跟来了一大群大鱼小鱼麻虾什么的。一看见河南项城的杂面馍,它们犹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阿里巴巴发现洞中宝藏一样,眼珠子一只比一只瞪得贼圆,也不论什么长幼辈分了,顿时如群狼捕食,争抢一处,激起了一朵朵美丽的水花。无疑,这些水花无形中又像它们在向同类们发出的一颗信号弹,相继吸引了更多的鱼,把一场普通的争抢演绎成无情的厮杀……我们手一抬,网一收,所有的食客均被一网打尽。尝到了甜头,我们接连自编自导了第二网、第三网、第四网……整个上午下来,我们虽然一个个站得腰酸腿麻脖子木,但早被这一仗的胜利冲昏了头脑,除去个大条长的鱼不说,仅仅那些碎鱼碎虾,就满满盛了三大盆一小缸。

未到晌午,母亲便开始围着锅台忙碌了。我们姐弟几个也做了简单的分工:大姐宰鱼去杂、二姐刮鱼鳞、我涮盆换水、小弟烧锅,倘若认真比较一下,大姐活最重,小弟的活最轻,而二姐和我的活虽然不轻不重,但干的是笨活,譬如大姐嫌二姐刮得慢了,随便喝斥几声,就足够二姐一阵手忙脚乱忙活;譬如大姐嫌我涮的盆不太干净,换水的速度有点慢了,故意大声咳嗽一下,我就吓得屁颠屁颠一阵小跑,当时我和二姐都有些羡慕大姐,觉得她的活太轻了。我俩于是跟母亲提意见,让她来主持主持公道,母亲却说:“小二小三,你俩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其实宰鱼去杂是最重的活,如果说你们不得要领的话,仅宰这些鱼你们宰到明天天亮也宰不完,说到底是因为你俩的大姐宰得太专业了,所以才显得快,哪像你们俩,一身的鳖本事,不管干啥事都显得笨手笨脚的,就凭那两下子还能玩鹰?”

我和二姐顿时哑口无言,好像一口啃了块面红薯,噎得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说的也是,大姐宰鱼开肚很有一套,宰大个的时,左手刚用刀划开鱼肚,右手便探了进去,只轻轻一抹,“啪”,鱼杂碎儿早扔出很远;宰小个的时,干脆扔了大刀,腾出两只血糊糊的小手,一挤,一捏,一送,再一甩,不一刻就宰了大半盆了。如此一来,我和二姐倒显得非常没本事,包括4岁的小弟蒋四伟,你别看他干的是最轻的活,仅仅是负责把油锅烧开,把东西炸透,但他干的活人人都会,当然属于最笨最小儿科了,要是他也有一手宰鱼的绝活,那才叫绝呢,恐怕比唐诗三百首里面的《绝句》还要绝,只可惜我们家出不了这样的小神童罢了。

但五分钟之后,我马上否定了我们的看法,原因是小弟火候掌握得非常到位,东西下油锅以后炸得很熟很透很焦很烂,那些鱼的香味除了能绕梁三日,而且迅速溜出院门沿街宣传:“蒋建伟家今天炸鱼啦!”我们姐弟仨各自抓了一把刚刚油炸了的小焦鱼,一边表情夸张地小口吃着,一边一脸喜眯眯地出了灶屋,准备走到西边的一条胡同里,向蒋华伟炫耀一番,也好眼气眼气他这个山猫嘴。等走到村中大街上一闻,满街飘漾的都是一种醉人的鱼香味,好像家家户户都在炸鱼,我们的兴奋劲儿“不”一声懈了,好像一出门就摔了“狗吃屎”,一个一个傻脸了。

迎面走来了蒋华伟,手里也捧了一把小焦鱼,在没有看见我们仨之前,他的脸色也跟我们未傻时一样,然而四目相对之后,我想我们和他的目的同样都落空了,彼此只好心照不宣地笑笑,算是“大哥别说二哥,葫芦别说倭瓜”了。大姐问:“蒋华伟,你们家炸的鱼多不多呀?”蒋华伟答道:“咋不多?刚才就已经炸了两大馍筐了。”大姐又问:“那你们油炸的小焦鱼有我们家的香吗?”蒋华伟说:“当然比你们的鱼吃着香!”大姐问:“你敢肯定!”蒋华伟说:“得。”大姐这才慢悠悠地说:“好吧,那么我先给你讲个故事:话说从前呐,糊涂营村里有一个年轻人叫张烂眼,这一天起五更准备赶集卖羊,走到半路上,嫌羊走得慢,便用羊绳把四条羊腿一捆,往肩膀上一搭,扛着走路,觉得怪省劲儿。恰好假瞎子李二也要赶集卖鸡,因没拿篮子,就用手掂着走,正走着呢,忽然看见有个男人好像扛个布袋,急急慌慌地窜到了自己的前头去了。不一会儿,前头张烂眼扛的羊呼啦拉屙了一溜羊屎蛋子,李二一见忙喊,喂喂喂,你扛的布袋开口了,看地上撒了多少黑豆子?心疼死人啦!张烂眼一听有人喊他,还说羊屎蛋子是黑豆子,心想这人八成是个傻子,便没好气地说,这是俺家刚炒好的黑豆子,还直冒热气呢,不信你尝尝?李二果然从地上抓起一把热乎乎的羊屎蛋子刚塞进嘴里立马又吐了出来,连说,你们家的黑豆子咋恁臭啊,吃着比羊屎蛋子还臭!”二姐接过大姐的话茬说:“对呀蒋华伟,你再嚼嚼你们家炸的小焦鱼,到底是香的还是臭的?”我则盯着蒋华伟一张一合的嘴巴,不无担心地说:“仔细嚼嚼,有羊屎蛋子臭没有?”

蒋华伟最初听得是津津有味的,听到末了我们仨问他的时候,他先是愣了半天,后来才明白我们是在骂他,慌忙与我们仨对骂,但一张嘴战三张嘴显然不是对手,我们用生活中最难听的话骂他,我们从头到尾都是占了上风,我们一直到把蒋华伟骂哭,一路小跑着回家搬“兵”为止。兵是大兵,自然又是华伟娘,这个女人长得五大三粗,一身横肉,倘若恼怒起来,宛如一只下了高山的母老虎,见谁吃谁,碰上打架的时候,就连她男人也不是她的对手。平日里她普普通通的,可一旦逢上骂街一类的事情,她立马怒眉横眼气短顿胸,骂人能骂出一千个不重样儿,死蛤蟆也能骂活,能把阴曹地府的八辈老祖宗骂出悔恨的热泪来。

大老远,我们就听见一阵“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杂夹着女人的低吼和小孩的嗷嗷声响:“坏了,母老虎下山了,快跑呀——”然而,我们跑回了家,华伟娘他们也跟着撵到了我们家,我们跑进堂屋,他们撵到堂屋,最后,我们惊魂未定地躲在西屋的面缸旮旯里,恨不能扒个地窟窿,一头钻进去避难。这个时候,堂屋里传来华伟娘在踱着碎步,满屋子回荡着“橐橐橐橐”的声响,包括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们只听得一清二楚。约摸过了半天,我听见华伟娘是这样跟母亲对话的:

“蒋秀梅他们仨躲哪鳖窝里去啦?她咋知道我们家炸的小焦鱼是羊屎蛋子,闻着香吃着臭啊?”

“俺大嫂,别听他们瞎胡咧,你先坐下喝碗茶,消消气。”

“有这么瞎胡咧的吗?我就是炸得再不好吃,那些小焦鱼也不会像羊屎蛋子似的,臭气熏天呀?”

“你消消气,消消气。”

“哼,哼,气炸我了!……小秀梅,你这个当老大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有种的你给我出来,别当王八羔子呀,你出来呀!”

“俺大嫂,你,你就是再有气,也得先消消气不是,干嘛那么大声呢!”

“我就是要大声,好让你们家的小秀梅听见,对了,还有喜梅、建伟两个人,你们仨有种的一块出来!”

“哎哎哎,孩子她大娘啊,你可不能这么大声呀,吓着孩子了怎么办?”

“想咋办,就咋办,我就喊:——出来!”

“秀梅,喜梅,建伟,都出来吧,看你们的大娘能把你们活剥了不成?”

“你说话咋恁难听!”

“哼。”

我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身上的硬骨头早被吓酥了,我想我们当时肯定缺钙,或者像《三国演义》里的阿斗一样,连扶都扶不起来。屋子里死寂一片,大人小孩就这样暗自较着劲儿,准确说是母亲在跟华伟娘较劲,两家的女人都在护着自己的孩子,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说话。华伟娘无形中没有先前那般凶了,气也顺了许多,而母亲的气是因对方气小了自己自然也小,僵持中的双方无非是都想先让对方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而对方自己又碍于脸面不肯主动罢了。突然这时候,华伟娘很不争气地有了屁意,但她下意识在收缩肛肠,使劲压抑着屁不让它放出来,结果屁还是拐弯抹角地溜了出来,“不呜儿——”,拖着豫剧青衣唱词中的一句长腔,把满院子等待着看两家好戏的男女老少们,一个一个都笑岔了气。我们看得出来,放屁后的华伟娘全然失去了刚才的神气,换了一副非常尴尬的模样。母亲呢,缓和了脸色,见好就收,并且在我和大姐的屁股上各打了几巴掌,算是给华伟娘一个台阶下。

屋里很快阳光灿烂起来,两家的女人似乎都忘了刚才的不快,竟然手心贴着手背地拉开了家常,好得比亲姊们俩还亲。临走的时候,母亲用长竹篮子装了许多的小焦鱼,硬塞给华伟娘,说是让她捎回家尝尝鲜,华伟娘假心假意地推让一番,说他们家炸的鱼三天还愁吃不完呢,咋能要你们家的呢?母亲说,拿着吧,你们家小孩子多,别再让了,让人家瞧见了多不好意思啊!其实母亲的让也属假让,因为我们家小孩也不少,她当然也希望华伟娘这时候八成会拒绝,可是事实上,华伟娘当真收了,而且以一种心安理得的表情扬长而去。

人群散了,他们大部分的脸上分明写满了失望,但母亲周旋一番的结果要的就是这两个字。母亲麻利地关上了大门楼,笑脸立刻变成了狼脸,顺手操起一把笤帚,照着大姐蒋秀梅的屁股一阵暴风骤雨,我们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一个个贴在墙皮上,好像是三张含苞欲放的白纸。打完了,母亲也哭了,我们姐弟四人也跟着哭,因为所炸的鱼送去了一半,剩下的东西不够吃两天,好愁人的日子啊。哭到末了,母亲说:“你们瞎哭个啥?有本事,明天下坑再捉啊?”我们想想也是,便纷纷止住了声。

想象之中,当时的“明天”应该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坑里的水位迅速上涨,高处的拼命往低处灌。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蒋寨的大坑原来是绕寨子一圈的,后来人口多了,寨子也大了,呈东西方向扩大变形,变化后的蒋寨将大坑一切为二,叫做南、北二坑,水位是北高南低,中间是一座小桥,真正通水的不是底下的大桥洞,而是几张桥眼了。我们家就住在小桥往南的沟东边,屋前就是南坑,虽然夏汛时节能够捕捉到鱼虾吃,但像“明天”如此高的水位还是平生不多见。母亲就是在这样的大雨天气,赤着双脚沿沟出门的,当时她身上披了一条破麻袋,一手拄着一根木棍,一手掂着一支长条型的粪斗子,我们知道母亲是借此刻的水大水混,前往那几孔桥眼口用粪斗子来堵鱼,我们本来都要嚷嚷着一同去,但母亲却说沟沿儿太滑,不好走,万一掉进水里怎么办?我们吓得直吐舌头,干脆不去了。

等待母亲回来的那个上午,正是我们满脑子幻想着香喷喷的小焦鱼的上午,虽然天空偶尔响过几声炸雷,风雨狠狠地敲打着窗棂,然而我们四个一点也不害怕,迫不及待地想着我们的娘。上午过去了,响午也快要过去了,母亲却一身狼狈地回来了,母亲的脸疼得扭曲一团,白得吓人,只见她死死地抱着右边的胳膊,两脚不听使唤地蹦来蹦去,一只粪斗子空空的,早被扔在院中,哪里还有半条小鱼的影子?一时间,母亲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痛折磨得牙关紧咬,啥话也说不出来,同时进屋的红卫娘说,母亲本来上午逮了一粪斗子的鱼,不料回家途中一脚踩空,险些滑到沟里,如果不是她临时抓住一棵小杨树,差一点被大水冲跑了,如今扭伤了胳膊,捡回了一条命,真是万幸啊!听着听着,我们开始哭起来,母亲醒过来后却说,有啥好哭的呢,反正死不了,等天睛了,拿点药吃吃就好了。母亲的胳膊伤并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决非吃药打针就能治好的,我们记得是前臂的桡骨发生骨折,医生说须用柳木夹板夹住,不能碰及伤及,过上两三个月方可见好。我们急了,问医生道,怎么那么长时间呀?医生笑了,说,难道你们不知道,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说句大实话,一百天可难熬呀,平日里总是母亲干活我们享福,可如今两者的关系一旦颠倒过来,我们就大大吃不消了,比如一天三顿给母亲做饭熬药,比如我们将昨夜倒塌的墙头重新垒起来,比如打扫猪圈收拾鸡窝,比如很多很多的生活细节,母亲总是用嘴命令着我们不停地干活,一分钟也不让人闲着,我们心想:这会儿,我们都变成了母亲,当母亲的滋味真是累死人呐!终于,当我们无怨无悔默默无私奉献的时候,母亲的骨折病也已经治好了。

母亲时常回忆,在那些养病的日子里,她最看不惯的是我们闲着没事干,因为自己一辈子忙碌惯了,一看见谁闲着就来气。我听见步入耳顺之年的母亲的喉管里“咕噜”几声,那决不是简简单单的液体在穿行,而是一股流水的音乐正从她身体内部的源头出发,从心灵的雪山之巅出发,走大田,过汾河,广种五谷,广获日月,为了家,操持家,一辈子让儿女们享用不尽她们的母性的汪洋呵。

有时候黄昏而至,我会自然或者不自然地走出书屋,伸上一个懒腰,然后跟戴着老花镜做针线活的母亲聊一会儿,问她到底是在城里好,还是在汾河湾好,还是在蒋寨的大坑边居住好。有时候是我一个人在问,母亲在听,也不回答什么,也有时候是母亲在说,也不管我是否愿意听,只是一个人不停地说。

她说,一九八几年夏天的那场大水你们还记得不?那时候坑里的鱼可真多呀,用抬网拾粪斗子舀都来不及了,简直比羊屎蛋子都多。

她说,今年是二○○三年吧?大水跟那些年的差不多,也不知道你小弟蒋四伟养的鱼塘淹了没有?这么多天没有回去了,大坑的水又涨了多少,那么多鱼呢……我真的有点担心。

她说,四伟家的小娃蛋今年该一岁多,小衣裳早不管穿了,做完了你家蒋小宝的以后,我就接着做她家的那个。我的两个小孙子,一人做两身衣裳,一碗水端平,不偏也不向。

她说,建伟快看,我又做好了一件棉袄,你看孩子们穿上合不合身?

一个人的冬天

有一些雪花总在惦念着村里的一些老人,往往回家时轻车熟路,各自找寻各自的亲人。例如早上还在惦念着老人去年的腰肌劳损病,响午便是要嘱咐老人家按时吃药,预防高血压血脂稠,到了晚上则提醒他们要注意经营养生之道,这些俗事都是比较麻烦的。雪花真好,它们在暗夜里照样可以不睡,为老人守夜,默默的一个人,它们的目光可以比什么都清澈,可能比什么都白,胜过宇宙中所有的灯盏,它们该拥有一颗多么美丽善良的心灵啊!

又例如老人名叫蒋林堆,八十几岁,患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家中只剩下半边天了,躺在床上只有等死的份。母亲说,娃子看见了不,蒋寨的每一朵雪花都是活雷锋,难道谁还有过不去的坎吗?对于村里人而言,冬天就是一道坎,越不过去就慢慢变成了一座白色的坟,越过去了就还有几年的活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而雪花可能亲睹这一切,它们可以评断一个人的好和赖,可能掌握村人的生死,可以判给你是长或者短,让现场的旁观者为你送葬、流泪,号啕不止。

临近年关的时候,我一个人背着行囊从五十里外的县城赶回蒋寨,雪花铺天盖地,我已经二十多岁了,走在路上的感觉很像是三国英雄人物吕布或者赵子龙,年轻气盛,风度翩翩,而且神采飞扬,这时刻只停留了三秒钟。显然,这与我们一些县城打工的农民来说,比起昔日的一副受人左右的熊样,什么样的苦都能吃,显然够高贵的了,我们为什么不能美美地停恋呢?

我钻进村中蒋林堆的破草房子里,说真的,在村里的许多红瓦青砖房子面前,草房子已经算是老古董了。蒋林堆披了一条棉被子,正瑟瑟着身子往柴火旁边凑,尽管这火焰已经一个冬天没有熄灭了,我看得出他依然是冷,一脸的寒气逼得我连连打着冷战,一直揉着冻得红肿的手掌。

我问,林堆爷,一个冬天你就是这么捱过来的?

他说,不说这些,娃子,先来烤烤火吧。

我开始不停地拍打着皮夹克上面的积雪,并将它挂在门框的钉子上,吸溜着鼻子,凑上前,火苗立即爬满了我的脸,伴有一丝丝灼灼的疼痛感。老人也是如此,尽管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如此寒冷,但是身体对温暖的记忆和停留总是有的,他本可以毫无任何理由地拒绝温暖,可以不舍昼夜去亲近雪花,但是这样,他又会沦落成一个无耻的孤独者,“寂寞的人容易醉,孤独最可悲”,我知道在他们眼里可悲却是一种巨大的无耻行径。尽管他们甚至可以在谈话中将老人的名字省略去,我非常同情蒋林堆。

“哼,他们竟然把我过去曾经的骄傲当作传说,或者怀疑传说的真实性,真有点太那个了。想当年呐,我魁梧英俊,浑身是劲,一夜连砍十几棵树不喊累,一天能挣两三个人的工分,惹得那些年轻媳妇直向我抛媚眼放电,我不敢,怕被电死了,结果呢,被她们电住了,不过没有死,与好几个女人有瓜葛,偷偷摸摸的,怪有意思哩。你不想听?

“那是一个冬天,我赶了一辆驴车到河西的魏河村走亲戚,不想行至桥头时,一头脱缰的母驴迎面走来,它这一走可不要紧,我赶的公驴可喜欢坏了,裤裆间的那家伙一撅多高,一掉头就去撵母驴。母驴心想坏了,他看我了,我得吊吊他的胃口,于是跑得更快了。就这样,你快她也快,她快你更快,一下子把我从驴车上摔了下去,一股烟似的沿着河堤乱跑,早把我走亲戚的事情抛到西天了。

“等我撵到四里多地的时候,我才看见那两个畜牲正在一高一低地办着那事儿,男的高高在上辛勤耕耘,边耕边想,这真是一块好地啊;女的呢,任凭男的一阵强奸,且一脸幸福地享受着被他人强奸的阵阵快感,幸福得一句话也不说。我呢,随便抓了路边的几把豆叶儿,用破烟盒纸卷了一颗烟,喜滋滋地看着抽着,甭提多么舒坦了。你说人类干那事儿的时候,要讲究什么一见钟情、亲吻抚摸之类,什么一见就好、一好就咬(指男女接吻)、一咬就倒、一倒就了,最后才可以进入主题,可他妈的动物不讲这一套,所有的前奏曲阶段统统省略不计,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那个急呀。你说什么,现在的计划生育政策的指导思想也是‘一高一低?噢,我不知道呀,可能是巧合了吧。你别打断我的话茬,到了后来,看得连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脸‘腾一下红了,我的目光开始四处游离,这一游离不要紧,我看见离我不远处也站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在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两个畜牲办那事儿,她一看见我,她的脸比我的还要红。我揣想,那头脱缰的母驴一定是从她家跑丢的……

“她终于成了我的女人,她给我生了五男三女,先我35年去了。那时候精力旺盛啊,一夜要她四回我也不觉得累,我是这个生产队里领头的,最喜欢劳动,喜欢劳动中间那震天的号子,喊得我们彻夜难眠。但劳动的结果是越干越吃不饱,老婆孩子一个比一个饿,我后来干脆扔了锄头,只身到许昌替人家拉煤,卖苦力气,一车子1000多斤,一天走一二百里路,一个月拉10个来回、磨破5双鞋底子,我就这么拚了命似的干呐。主家对我不赖,除了一天管三顿饭,年关时还能分到十八块五毛钱,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主家总共有4个妮子,最大的也不到二十岁,脾气刚烈,她看上本村一个打铁的,而老二对我有意思,明知我已经孩子老婆一大群了,却偏偏飞蛾扑火,有一次她把我勾引到村外麦秸垛角落,抱住我就咬我的嘴,还问我她的奶子到底大不大,我生性老实巴交,不会咬她的嘴,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她却喜欢得哈哈大笑,我慌忙捂住她的嘴,低声说,我虽然现在是单身,可老家还有妻小,你就不怕?她反问道,看你这个软蛋样,怕你我还敢咬你?我哆哆嗦嗦地解开她的衣服,一下子就捧起了她胸前的那两只白生生的大碗,我发觉一只凶猛的野兽正在内心深处奔跑和咆哮,我听见她不停地呻吟,别捏得那么狠,别,啊,傻堆哥呀,你,你快要了我吧!我像野兽一样变得凶残贪婪,我扑了上去,她在我身下很快变成了一只幸福呻吟得快要死去的兔子,我们一起上刀山下火海钻地狱,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死过了多少回。文痞王朔不是有一部很出名的言情电视剧,叫做《过把瘾》吗?对,我们那天晚上也算是过把瘾了。只不过,死过的我们又重新神仙般活了回来,并且很快被细心的主家看出了破绽,原来二妮的头上沾了一根麦秸儿,我们过瘾后谁也没有在意这根麦秸儿,老家伙却在意了,而且顺藤摸瓜,把我们俩的事情审了个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后来,老家伙将二妮一顿好打,半年后又将腆着大肚子的二妮嫁给了外县一个瘸腿的手艺人;他没有打我,只是让我干够三五个月快点滚,临滚蛋的时候,我的嘴张了几张,意思是想要回这年半的工钱,可又一想还是算了,人家的闺女不是让你搞了吗?难道你还想白捡人家便宜不成?唉,还是不要了,留着给他的二闺女添置一些嫁妆,反正我和她从此谁也不欠谁,算是两清了。从许昌赶回来的路上,我的脑子里都装满了二妮的一颦一笑,包括她对我的好,那是自己的老婆所不能给的,想到最后,我觉得还是对不起人家二妮,尽管已经两清了,可真正得到实惠的是二妮她爹小孩他姥爷,因为二妮的肚子里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三四个月的样子,我的孩子呀我不知道她后来生下来没有?如果没有被她丈夫计划掉的话,恐怕他也有四十好几了。

“这个秘密埋在我心里已经五六十年了,就连我老婆后来追问我那一年半的工钱的下落时,我也没有说一句实话,反骗她说是半路上遇见了强盗,人没有死就很不错了。你是知道这个秘密的第一个,不然,它会连同我的肉体一块在坟墓里腐烂掉的。话说回来,我的儿女们打成家后都没有管过我的事,甚至他们都忘了我曾经是他们的亲爹,他们也都像他们的娘一样,早死了。所以总的说起来,我得感谢你的雪夜造访,使我的秘密大白于天下,使我的二妮重新复活。想必你全知道,虽然后来,我的子孙不少,可逢年过节没谁想念我?想想也是,一个黄土快要埋住脖子的死老头子,有啥好想的呢……“说起来,这都是罪啊,孩他娘死得早她不知道,这活罪我倒受够了,比如儿子们成家以后,一脚踹了儿时给他们擦屎倒尿的爹。尤其是我的大儿子胜利他爹,把我撵到村头破瓜庵子里。蒋胜利你认识不?他和你一般大,从小就会抢人家的黑提包,赖得很哩。大冬天那个冷呀,两头灌风,我冻得实在没办法了,便央人临时盖了两间草房子,建在村里头,死了好让人知道我呀,住在村外谁知道?这一住,就是三十年呐,虽说饥一顿饱一顿的,但好歹有个家味儿,活一天少一天吧。

“你知道我孩子咋恁恨我吗?告诉你吧,我从许昌回来那几年,正赶上五八年闹饥饿,全国三年困难时期,我的孩子也都饿晕了,走路时如同树叶般一飘一飘的,脚底下没根呀,后来孩他娘死了,小孩接连饿死了三个,我欲哭无泪,就产生了到许昌卖孩子的傻念头,结果第二天就拉着架子车去了,最后也没有卖掉一个孩子,你想想一只小鸡带两个爪,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找食吃,同样,多一个孩子多一张嘴,不论好歹你得给他饭吃,可我们家这些七狼八虎的,喂饱了喜欢坏人,喂不饱了心疼死人呀,谁家能养活得起?——所以,他们一直恨我到现在,可我当初这样做都是为他们呀,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吃饱饭穿好衣?就这,他们一个一个恨不能活剥了我,背地里骂他爹的心比黄世仁还黑、手比大地主的还狠。结果,我被他们恨出了高血压心脏病,恨出了类风湿性关节炎,总之一身的病,时常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还不如死了好。可老天爷咋会让你死呢?死不了就不死了,我的罪还未受完呢,我临死也忘不了我给二妮带来的罪,那个罪我一辈子都还不完,我有亏啊……”

老人一脸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听见他的四扇眼帘“哐啷”几下,就像一道城门被谁重重锁上,所有的外敌都无法入侵一样。一股暴风雪呛进了屋子,就地打了一个滚,但眨眼之间又跑了出去,留下一地碎碎的雪花,就像一个人喋喋不休的废话。蒋林堆的那些废话,也随之跑出门去,变成一朵朵雪花满天飘飞,这场大雪应该专是为一个农人在下,为一个不曾相见的女子在下。大雪可以湮灭大地上的苍凉,然而,他们内心的寒冷没有人会去留意,他甚至可以说,他们不需要你来留意,生活尽管可以把一个人的棱角磨圆,包括把你从一个能说会道的流氓变成一个哑巴,悄无声息地死亡,但他们还是他们,被生活遗忘在一角的他们。

碎雪化了,火焰旺了,而我们的寒冷还在继续。人世间的寒冷无处不在,在漫长的时光中穿越,然后堆满了一间间屋子,虽然屋子里可以生火烤火,人们可以穿上厚厚的棉大衣,跺着鞋子,带上斧头外出,而来自心灵深层的寒冷谁也无法驱逐。或者,我们丝毫没有达到要驱逐的目的,寒冷有可能降临开来,譬如它会逼死一个老人、一个秘密、逼死村里的一头牛、一条狗,这些都是非常平常的事情。

他们的一生都在做着一件事情,拒绝寒冷,然而事实上,他们却无法拒绝,无法摆脱,自然界的许多现象总是如此不可理喻,寒冷竟然会变成一只魔鬼,一口口嘶咬着他们的肉体,他们的灵魂,并且让他们无时间限制地去忍受,忍受。我理解他们的痛苦。

我不知道这样的冬天还将继续多久,一条河流早已停止了它的旅行,大雪开始封河,而隐藏于深处的暗流仍在继续,那是一些周身呻吟的汗水,在四处寻找回家的路途,长途或者短途。

是的,我们的寒冷正在继续。

睡吧,夜啊……

平寂一点点来临。风的鞭子中已包括了凶恶、冷漠,甚或血淋淋的残杀,抽向奔跑的河流疲惫的堤岸,一批批匆匆行走的人群,所有的色彩消褪得无影无踪,而残杀依旧分分秒秒间进行。

我的小桥流水早已消解成为诗的肌质,丧失了性格中最温柔的部分,悲哀的真实性,就像农民痛哭自己的庄稼,把一种众所周知的东西,演变得根本不被人们所认识。

这时候我突然被一个叫“陌生化”的词语击中。“陌生化”对于时下诗人们来说并不陌生,甚至说影响甚巨,可以作为独立的诗歌语言的另一宇宙。俄国形式主义学派倡导的“陌生化”就是基于这样的美学标准,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其中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曾经说:“事物好像是打了包装在我们身边经过,我们根据它所占的位置知道它是什么,但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表面……,被人们称作艺术的东西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要重新去体验生活,感觉事物,为了使石头成为石头。”毫无疑问,“陌生化”概念揭示了艺术美学中的一个重要规律。每一个生存者成为实践规律的诗人,成为审视安顿自我的陌生者,一行行闪烁着生命原动的鲜活诗句跃然纸上。

在秋天捡起一块烂红薯,烂掉了一半,霜打了另一半,那副倒霉的模样使我想起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块众所周知的烂红薯,被我急急地抢在手里,他们喊着骂着跑远了,我依然定定地站在那里。我就像抢到了一首陌生化的诗歌,它教我重新审视我手里的众所周知的烂红薯,教我更大面积地打开秋天的想象。平原上的红薯烂掉了,那么剩余的部分应该不被腐烂掉,不管出没出太阳,刮没刮风,落没落霜,红薯还是被人们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你家的红薯窖起来了吗?”那人会答道,“你们的呢?不都一样,”我知道他们谁也不愿意留下一个秋尾巴,把那么一两块红薯遗落在大野上,一天天腐烂掉,谁也不会愿意这样做的。

可是红薯还是被腐烂掉了。在这样一个懒懒的下午,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暗香,虫子们在胡言乱语,横陈的荒草轻舔着焰火的红唇,无尽的炊烟在沟沟坎坎之间漫游,一群群孩子们也在四处漫游。我一眼就发现了这块烂红薯,我开始发出一声惊叫,他们立即变成了一个个如狼似虎的白军分子,满脑子想着“瓜分”二字,我管不了许多,也参与了这场竞斗。结果是早已预料的,每一个人都喘着粗气,穿戴不正,相互仇视,虽然都站立着,但谁都在保持着一副随时斗争的姿势,当野外气温最高15度最低8度的时候,这样的姿势是非常美丽“冻人”的,他们显然穿的棉衣棉裤没有我的厚,他们也都抵不住一股一股的冷,他们开始做出了让步,选择退出……我成了胜利者,抢到了一块烂红薯。

我好像一个骄傲自足的诗人,看着他们恋恋不舍地走远,一抹轻蔑的微笑挂在嘴边,我向空气中吹起了众所周知的口哨。再来认识一下我这个众所周知的家伙吧,头发稀稀的,没有几根了,一脸菜色,弱不禁风,身子一点也不茁壮,我想我之所以能够胜利,只不过比他们大上那么一两岁,多喝一阵子稀水而已。

再叙述一下“众所周知”的细节。他们就这样头也不回,走得非常坚决,猜得出来,他们肯定是气晕了,丢下我一个人独自在旷野深处漫游。这种孤独的滋味没人能知道,恐怕这也是他们想要的那种效果,一直到多少年之后,我学会了《几何》老师的等量代换,《哲学》老师的辨证主义,我方才知道,有时候巨大的胜利未必是一种胜利,巨大的失败未必是一种失败,它们也许是一些与之反意的名词,有时候巨大的胜利者可能是一个巨大的失败者,也就是那个占有物质的胜利等同于失掉精神的失败,那一个人,他就是我。

骂声飘浮在河滩大田的上空,我不知道他们今天又将漫游到哪里,玩一些什么游戏,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憎恨他们的一举一动,尤其那些个鬼脸和刺耳的浪笑,我竟然慢慢想起了“陌生化”这个词。天色暗下来了,这个众所周知的旷野世界,哭泣漫了上来,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我当时的恐慌,一份莫名的孤立无助,唉,脚步早已奔跑得失去了方向。所以终于,我看见惨白的汾河大堤,越走越远的樵槌声掠过水面,小动物“扑楞楞”在归巢,一条河流被一束缓慢的音乐包围。

我骂一阵,哭一阵,一直到肚子里终也发泄不出什么情绪的时候,天早已经是黑夜了。我想象着会有那么一辆驴车,拉了一车子新编的粪斗儿,匆匆沿堤北上,前往商水县的赵湾集方向。而跑了一天的毛驴一定不再肯拉那辆架子车,小畜牲出了一身的臭汗,故意停下耍赖,很夸张地朝半空中“嗯啊——”一阵怪叫,始终不肯走一步。主人这时候会跳下车子,狠狠抽它打它,不管家畜们的死活,尽管它们天生不会说话,也可以有恨有泪,但是结果又怎么样了呢?还将有更长更长的路途,在远处等待着它们,还有一些谩骂和抽打等着它们,今晚将要在哪里将就着过夜,将有怎样的秋风凄苦?——生活必将继续下去。

我果然听见了驴车夫的干咳声,也许只有半声,也就是他把另外半声咽了回去,也许他也被“众所周知”一个词击中了。我躲在暗处,叮叮当当的辔铃一路西行,风行走风之上,时间行走在时间之上,惟有此刻,我才听得清楚驴车夫细微的呼吸、咒骂,一番随影而动的胡言乱语。驴车夫弯下腰去,这个动作令我料所不及,一大滴一大滴透明的液体掉了下去,他失声恸哭起来。

我从他断断续续的哭诉里得出一个结局,“我的钱财丢了!”那么,傻蛋,哭又会有什么用呢。他和我的个头差不多高,我是说二十年以后的今天,看得出来他略显削瘦一点。我慢慢腾腾地走出来,递过去一颗“散花”牌子的香烟,他诚惶诚恐地笑笑,划着了一根火柴,并且双手拱在一起捂住那团火苗,企图让我先点上,我使劲摇了摇手,于是他捏着即将燃尽的火柴棍儿,顺势点了,恶狠狠地吸了几口,老半天没吭声。

“谁干的?”

“除了你们蒋寨的,还能有谁?”

“请你说具体一点,千万不要冤枉……”

“一群毛孩子。”

“那么,你敢肯定?”

“喏,往东南方向的村庄去了。”

我的胸腔填满了愤怒,尽管他不明说,我也知道他们是谁了,虽然他压根儿不认识他们。我顺着他手指的地方跑了去,赶往那个叫做蒋寨的村子东头,要回驴车夫丢失的东西,至于是否如愿我毫不在乎。

半途中,我看见驴车夫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挂在沟边的枝杈上,口袋子朝外,空空荡荡的,不远处扔了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纸,好像被谁狠狠踩了一两下,也许是驴车夫的账本。怎么会这样?我继续跑着,一直跑到村子东头,也没有找到我要找的毛孩子,母亲告诉我,他们一共5个人,蒋胜利已经初中毕业到新疆当兵蛋子去了,蒋前进蒋排球打工去了深圳,蒋抗洪小学四年级就喝农药自杀了,剩下一个你现在县城里面瞎混,天这么黑,把那个空提包还给人家吧,要不,请他到咱们家避避风喝口热茶吧!

驴车夫终究没有那一份耐心,或者叫做内心不死的希望,他留下一堆烟灰,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许根本连等也没有等,就头也不回地向北去了。我拿着空提包赶回大堤时,什么都不在,我想他大概大哭着离开的,因为那些财物是支撑他全家人过冬的活命钱,是暗夜的灯盏,然而他没有哭声,对世界的一切都缺乏了热情。这能怪谁呢?

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8岁毛孩子了,正朝而立之年高速行进,却仍然在路边捡起了那半块烂红薯,甜蜜蜜地啃着啃着,红薯的果肉早已冻软,啃起来有点甜,有点酸,偶然也有一点点腐臭的味道。黑提包就扔在左脚的旁边,我懒得理会这些,驴车夫的恼怒就装在里面,连同那个遥远的秋天,那些骂声,渐渐远了。

流水的音乐奔跑在血管中,从平原的源头出发,我看见一颗颗明亮亮的星斗悬挂在天庭上,它们弱不禁风,“吭吭叽叽”着挤挤扛扛的样子,幻化成一团银白色的雾,在两条大堤之间昼夜穿行。忧伤的夜色中,我看不见那些匆匆行走的人群,以及他们陌生化了的面孔,远走他乡的艰难困顿,来自村庄与河流深处的一声叹息。

他们现在哪里了呢?驴车夫的财物不知道该被他们一点点挥霍,也许根本就没有挥霍掉,他们除了挨几声咒骂之外,生活根本没有因此而改观多少,相反,多了一些与日俱增的自责与愧疚,连觉也睡得不踏实。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会放弃当初的许多想法,劝他们到别处干一点别的事情,消耗掉体内多余的精力与荷尔蒙,(我是说他们现在的荷尔蒙),多给走夜的驴车夫的脸上留下些阳光与微笑,那么,以后的冬天也不会过得漫长难耐了。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看不见我的影子,那个多少年以前的丑陋小孩子,驴车夫的许多咒骂依然盘旋在我的头顶。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不可以丢失呢?比如狗的叫声在村头织起了一张网,令陌生者望而却步,比如两三只家猫在麦秸垛的旮旯角叫春,心情欢愉无比,比如打麦场的唱大鼓书的老者,说到“关公战秦琼”的紧要关头,突然间吊起了村人的胃口,收了锣鼓家伙投宿到了他处,这些事情的结尾都是很寻常的,寻常得即使是丢失了,也是很寻常的事情。在我的村庄里,村人们几乎都做着同一样事情,他们活得几乎是同一个人,没有谁会计较谁在干些什么,什么事情还没有完成,很多时候是留下一半的事情给别人,自己却已经早早上路了。

我知道他们都是会死掉的,一个挨着一个。

犹如乡村的一群狗,有老死的,有被人杀了的,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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