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一片
2005-04-29丁不二
小引
我的小名叫二兵,是下面小说中的“二兵”,和作者丁不二同岁,一九八三年出生。我和他一起长大成人,但后来我们的际遇却完全不同。初中毕业后,我从晋东南到晋南谋生,偶因机遇进入新闻圈,以自己浅薄的学识做着新闻,这一晃就是七八年时间。如今,又辗转到省城太原某所大学求学。在淳朴得几近愚昧的乡亲眼中,我可谓“前途无量”。伙伴不二的运气可比我差远了。学校毕业后,他便蹲在家未外出。一次父亲在长途电话中说,“不二在写小说”,我听后心里不由得酸楚起来: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民知道什么叫小说?即使对农村有深入的了解,又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四年前的一次回乡,我见了他,怕他写小说“走火入魔”,安慰他:“慢慢写,你当不了作家,做个农民照样也能活!”不二却气势汹汹:“我目的不是为了当作家,我是想告诉大家那次火不是发毛点的。当作家重要的不是学历,重要的是正义和良知。瞎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情,连我这个初中毕业生都能看清楚,他们一些作家大学毕业生戴着眼镜偏说看不见,不知道怎么回事。即使写出来的事也都走样,你能把他们怎么样?我看这些人凭着残存的乡村记忆,能筋疲力尽地维持多久?”我瞠目结舌。此次回乡,我觉得他偏激,后来才知他因终日写小说不去下田,村人给起了个外号:“丁懒汉”。三年前春节回乡,我又遇见了他。他写了一个“一”字,怪怪地问我:“这是什么字?”我吃惊地说:“yi字。”他反问我:“为什么非叫它yi,谁规定的?把它叫成yi有什么含义?我为什么不能把它叫成二(er)?”我无言。后来在学校,我写了个“一”字,凝视它片刻,越来越发觉不是 “一”字,心中骇然。一日,我目不转睛看“一”字时,接到父亲的电话:“丁不二写小说写得太投入,神经了。”我听了心痛,但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
今年夏天,我又一次回乡,向父亲打听伙伴不二的近况,父亲笑着说:“都是写小说害的。他神经得已出走一年多,现在不知死活。”我听了非常好奇,倒想看看他到底写些什么小说以至于走火入魔,遂至不二家。他父亲淡淡地说:“不二坐在家好几,地里活一点也不干,只是忙活着写小说。呵,到后来疯疯癫癫精神失常了。一年前,他拿着小说到省城找编辑发表,现在都没回来。他拿走的小说家里还有初稿,你看看他到底写些什么。”他说时递给我一个学生作业本,上面写满铅笔字,字迹很乱。几日后,我回到省城太原,把丁不二小说草稿整理了一下,抄了出来,下面介绍给读者。
一个住在村子对面山坡上土洞里的人
40多岁的发毛不和我们一起住在村子里,数他狗日的特殊,我说的是现在;在我14岁以前,他还和我们住在一起。他现在住哪儿呀?我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们村边有条河,河的那边是高山,发毛在山坡上挖了个洞,有点潮,他像条狗一样地生活在里头。洞外有片空地,就算他的院子。他院里种的那两棵梨树,现在都已有胳膊粗了,日子过得真够快的。他住进洞那年,我和小伙伴二兵曾经拜访过他“家”。这也算个“家”呀?把我的两张课桌放进去,就占满了。这狗日的,就他一个人住在村子对面山坡上。你不要以为他是不和我们“同流合污”!说实话吧,一些事情不像你们读者想象得那么简单,有些故事是作家永远编不出来的。
有件小事,到现在讲出来都丢我人。我小时候搞不清“电视机”是甚,可我那年都7岁的人了。人家二兵知道电视机是甚。他到一个叫长治的城市看过病,在那里商店认识的。他说电视机放“新闻联播”。我问他“新闻联播”是甚?他说:天天傍晚有个人坐在电视机里说话就是“新闻联播”!我又问他电视机到底是个甚东西?他不耐烦地说:我也没看过多少回,再说咱这儿也没有,说给你你也看不见!哈!看来他也不怎么清楚,那还在我面前吹!这让我很失望。但一听“新闻联播”,我心头一亮,其实我们村也有个“新闻联播”。在这儿补充一下,我丁不二是1983年农历六月十六生的,知道“新闻联播”这个词时,也就在公元1990年左右。在这以前,我们丁家村还没一台黑白电视机。
那时我认为,我们村的“新闻联播”就是发毛那种!
我们晋东南农村,沁河流域两岸,乡亲们吃饭时有个规矩:大家把碗抱在怀里,坐在门墩石头上吃;或三五人成群端碗围在墙根蹲着吃,边吃边说闲话,说得眉飞色舞。发毛这家伙也就在这时候,常常要出场了。
发毛站在村后的窑洞顶,居高临下,开始大声训话,像个政府领导,好像在给村民们开会。他的声音充斥着整个丁家村,聒噪着吃饭人的耳膜。因为他站得高,所以声音传得很远,很入耳。他吆喝什么呀?有时候在吆喝他道听途说的“新闻”,更多时候在骂人。他想起谁就指桑骂槐地骂。发毛吆喝的时候,一些村民便停止了吃饭,支楞起耳朵。听着,一个村民忍不住说:“发毛又开始骂人了!”“这神经病哪天非吃个家伙不可!”另一个人接着说。“你说他是真神经还是假神经?”“真真假假的谁知道?只有他自己清楚!”吃饭人往往这时候议论纷纷。
一日傍晚,暮色四合,昏鸦满天乱飞,飞着叫着,把人叫得心上难熬的,好像要出什么事。发毛站在窑洞顶,披着夕阳的余辉又开始吆喝了。当时我端碗坐着门墩吃饭,望见发毛又站到老地方,忍不住停止吃饭问祖父:“爷爷,发毛为什么站在窑洞顶骂人?”
“他是个神经病!”祖父蹲在墙角吃饭,他用手摸了一下嘴扬头说。
“发毛怎么神经的?”
“你知道的,他年轻时娶过个老婆,老婆害病死了,后来他也被气神经了!”
“他专挑村里的软蛋骂。家家户户都拖家带口的,谁和一个神经病一般见识?”
从那天起,我才知发毛的身世。哈,在村民们眼中,他还是个“神经病”。可他在我眼中,是个“新闻联播”。我那时心里曾闪过一念:“做个神经病就是好——想骂谁就骂谁,将来我也装个神经病!”事实证明,我这一念竟成了谶言,几年后的我在村民眼中,是个“写小说的神经病”。这当然是后话了。
发毛起初住在村后山脚的一口窑洞里。那窑洞冬暖夏凉,宽敞明亮,有窗有门,洞里有土炕,可比他现在住的土洞强多了。补充一下,我这闲人还把丁家村的房屋分为三大类:一类是发毛住的那种窑洞,一些老人和日月过得不怎么样的村民住这个,这些人像猫一样缩在里面;第二类是清朝遗留下来的四合院,这房子有些年代了,黑瓦灰白的墙,房的棱角被手摸没了,一些到丁家村下户暂时修不起房的外乡人,像老鼠一样躲在里头。第三类呢,是新式的砖瓦房,整整齐齐地一座座修在村中央,先富起来的村民和年轻的小两口住这个;这些家伙骄傲地在村里晃来晃去,像公鸡。发毛的窑洞挨着一口窑洞,但那窑洞没人住,门窗也被人卸掉了,成了黑乎乎的大窟窿,里面摆着口棺材。听大人说,棺材是有发家的,里面躺着死去的二大爷。我们这儿有个风俗:夫妻中如果一方先去世了,后人把尸体装进棺材暂存到某一处,待另一方下世时,选个黄道吉日,把俩人装进棺材合葬到地下。发毛狗日的住在那里,独独的一个,只和死鬼做伴。这家伙不害怕?村里懂事的人都这么疑问。不止我一个人。
一年秋日的一天,树叶飘飘洒洒落得满村都是。我和二兵拿着弹弓打麻雀,踩着黄叶在村里找呀找,竟找不见一只麻雀。我们踅摸到村后发毛窑门口时,发现了一大群麻雀。发毛家隔壁存棺材的那口窑洞,现在储满了草料。村民的玉茭秆、谷草存在那儿,计划冬天喂牲口。麻雀们落在草料上叽叽喳喳吵成一片,机警地看我和二兵,随时都有飞走的危险;我和二兵偷乐着看麻雀们,边看边举弹弓向草料堆悄然靠近。哈,好大的一群麻雀,老子一弹弓过去就不信碰不住一只!原来,这些家伙在草料里盘窝过冬。向麻雀们走近时,我的心在狂跳,正蹑手蹑脚举着弹弓向麻雀打时,却响起一声“丁不二”的喊叫,麻雀被惊得轰一声统统飞天了。叫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愤怒地扭头一看,发毛在他窑门口站着,喜眉笑眼地看我和二兵,是他在喊我。这狗日的把我们的美事捣乱了!二兵气愤地冲他喊:“神经病你捣什么乱?”“喊我干甚?神经病!”我也很生气。
发毛怔了一下,显然不相信我们小孩也叫他“神经病”。他又笑着问我和二兵上几年级。他的笑容很和善,看样子不像有毛病。
我和二兵见他的态度有点吃惊。毕竟他是大人,如果把他惹恼了,打起来我们绝对不是他对手。我怯怯地说:“我们上小学二年级了。”
“你们不好好念书,打什么麻雀?你们好好念书多好,长大后当个干部看谁敢欺负咱!”他笑着说,很和蔼。
我本来觉得他不像神经病,现在见他这么正经,忍不住小声说:“我觉得你不是个神经病。”
“我也觉得不是,可大人都说他是个神经病!”二兵也不解。
“我在村上独门独户的就一个人,旁人欺负我怎么办?我装成二百五不要命,谁敢欺负我?哪个拖家带口的人敢和我对着干?”他说着吃吃笑,脸上有了孩子般的酒窝,显得很自信。他剃的是平头,像我们小孩子这样的,怪好看。
“不是神经病就不要装,有什么好装的?”我不解地问。
“你们小孩不知道农村人:在这儿‘软的欺硬的怕。我装成二百五不要命谁敢惹我?”发毛一本正经。
“可你把‘二百五装成‘神经病了!”二兵觉得十分可笑。我听了也哈哈大笑。发毛没有笑,严肃地说:“旁人怎么看我无所谓,反正我家就我一个人,只要我能活得安生些就行!”
这天傍晚,发毛又站在村后的窑洞顶。他依然在吆喝,像只高音喇叭。
我端着碗瞅了他一眼,激动地对祖父说:
“爷爷,发毛不是神经病,他是在装!”
我和二兵打过一大群麻雀,还记得吧?麻雀落在草料上,草料储在窑洞里,窑洞里摆着棺材,发毛住在这些事物隔壁。是的,发毛能住到村子对面山坡上,和草料、棺材有关,当然,关系最大的是棺材中死鬼二大爷的后人们——有发一家人。不过,这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火是发毛点的
丁家村曾经发生过一起焚尸案,这案发生在1997年深秋。为什么我能记得这么清楚呀?那年香港回归,我上初中二年级,它恰好发生在那年,我记得很准。
那年深秋的一天清早,我从中学放学回家,刚进门祖父就笑着对我说:“早上乡里的警察把发毛抓走啦!”
“为甚?”我说。
“他把二大爷的棺材烧成了灰!”他一脸的幸灾乐祸。
“警察怎么知道火是他点的?”
“警察下来调查,发毛吓得锁门就跑。哈哈,不是他干的,他跑甚?他就住在二大爷棺材隔壁窑洞里,那么近,不是他干的,还有谁?”他的话容不得我半点反驳。
我端碗到乡亲们吃饭的饭场上,大家正议论着这件事。原来,发毛家隔壁窑洞储的草料夜里着了火,把二大爷的棺材烧成了灰烬。一个五更起来散步的村民嗅着火的味道,发现火情后,报告了二大爷的儿子有发。有发到窑洞看时,草料烧完了,父亲的棺材也烧成了灰,那火也快熄灭了。随后,他便到乡里派出所报了“焚尸案”。警察下来调查,见发毛慌张地锁门外走,觉得他行为可疑,就把他抓走了。不是你发毛点的火,你跑甚?再说你家离案发现场那么近。你发毛做贼心虚呀!警察是这么想的。村民们也是这么想议论的。可我不这么认为。
听着乡亲们发毛点火的议论,我不由得心惊肉跳。我怕什么呀?说实话吧,这火十有八九是我和二兵点的。
农家少年空闲的时间,没有更多的游戏消遣,他们有趣的游戏只有打弹弓。“嘣”地一粒石子射到树梢,我有可能把一只麻雀打得从树上栽下来。失火的前一天下午,我和二兵到发毛家窑洞门口打麻雀。在储草料的窑洞前,我和二兵玩乏了,就坐到一疙瘩石头上聊天。
二兵无聊地说:“不二,你觉得上学有意思吗?”
“有个屁意思。我初中毕业后就不计划念书了。”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那年我是初中二年级了。
“你看文林大学毕业又能怎么样?他没关系找不下好工作,现在还不是在家种地?那家伙上地时还戴着近视镜,大家都笑话他把玉茭点不到坑里!”我说完哈哈大笑。文林是我们村一个大学生。
“像他那样一辈子在农村就完了,以后说不准连个媳妇也娶不下。他家供他上大学把钱花完了,现在没钱给他盖房子,娶媳妇。”二兵担忧地说。说着他神秘地从布袋掏出一支烟,鬼眉笑眼地说:“我偷了我父亲一支烟,咱们尝尝好不好抽。”说完,他用洋火把烟点着,吸了一口,竟被呛得咳嗽了几下。他让我吸。我和他一递一口吸起来。
吸烟的结果是,当晚窑洞里的草料着了火,火把棺材烧着,死鬼二大爷的尸体被烧成了灰,第二天清早,派出所的人把发毛抓走,怀疑火是发毛点的。
现在想起来,我依然很后怕,多亏窑洞是个土洞,草料、棺材烧完,也没甚东西能烧着,余火在第二天清早能被发现的人轻而易举扑灭。草料假如在房子里烧着了,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很可能整个丁家村成为一片火海。
上午在学校见了二兵,我紧张地问他:“发毛被乡里的警察抓走了,村里人说火是他点的!”
“我也听说了。我觉得那火很可能是咱们的烟头引着的。”他胆怯地说,声音很小。这家伙还有自知之明,他把我的话都讲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悄声问他,怕周围人听见,“咱们干脆就承认了吧?警察不会把咱们小孩怎么样,再说老师也教咱们长大做个诚实的人。”
二兵听后立即反驳:“我不是不想做个老实人,就怕说了实话被警察抓进去打个半死。村东二胖子打麻将被人家抓住了,铐在树上冻他一晚上,打他一顿,还罚了五百块钱!”我不言语了。我不是没勇气承认“犯罪”事实,我怕挨揍,再罚我家些钱。不是说小孩人家不打吗?人家打你你能怎么着?人家是警察!
发毛抓进派出所后,我心惊胆战上着每一堂课,度日如年。令我想不到是,发毛这狗日的第三天中午竟被了放出来。
中午放学回家后,我立即端碗到饭场上偷听有关发毛的议论。听了好半天,我终于听到点细枝末节:发毛抓进去被警察吓唬了几下,立即承认火是他放的,还说他是个“神经病”;派出所派人到丁家村一调查,大家都说他是个“神经病”;这下警察觉得没再审问的价值,便把他放了。哈,这个结局真是出乎我丁不二的意料!
发毛回村后,便往村子对面山坡上跑,村里人起初疑惑,不晓得他在干甚。几个好事的人过去一看,原来发毛在打洞。后来他干脆住进了洞里。哈,这下发毛连死鬼邻居也没有了。
知道发毛住到村子对面山坡上后,我心里很内疚。一天,我和二兵决定到他“新家”向他道歉,说出焚尸案的真相。
他的洞在山坡上一片空地的角落。洞口不宽,俩人同时进刚好不嫌挤;洞也不深,大人在洞里躺下,头顶着洞底,展直整个身体,脚离洞口仅剩一尺多远的距离。这样的洞当然也不高,发毛进时要低头。我惊讶地打量着洞,洞里铺着褥子,很脏,显然发毛晚上就睡在这儿。二兵盯着洞也很吃惊,眼瞪得像鸡蛋,嘀咕了一句:“他晚上就睡在这儿?”
“我不住这儿,住哪?”发毛在我们身旁冷冷地说,“我还敢回村去?再被冤枉一次怎么办?咱惹不起他有发,还躲不过他?”
我扭头看他,他脸色阴沉沉的,光头,很醒目,像个和尚,不知是派出所的人给他刮的,还是理发店里剃的。他站在深秋的阳光下,光光的头很耀眼,白生生的,像截白骨头喀嚓一下刺住了我的良心。一阵秋风扫来,我瑟缩了一下;二兵打了个寒战,缩了下脖子,吸溜着鼻涕。发毛冷冷地看着我和二兵,有点警惕,显然不知我们这回入侵他的“阵地”,又有什么不良居心。
“那火真是你点的?”我试探着问他,声音小,我心虚呀。我不能一开口就讲事件的真相。我羞于开门见山,心里有愧呀。没想到我和二兵偷吸一口烟,竟把人家弄成了这样!
“火就是我点的!”发毛一听说“火”,就歇斯底里地喝道。
“谁能证明火是你点的?”二兵胆怯地问。
“我证明火是我点的!不是我点的火,我跑甚?大家都这么说呀!人家警察把我抓起来,打我两个巴掌,在我肚子上踹两脚,我就说实话了。”说到这里,他瞪着眼,声音大了,好像和我们吵架,“我还说我是个神经病,不信你们到丁家村打听打听!”这时,他又得意地笑着说:“人家到咱这儿一调查,嗨!村里人都说我是个神经病。见我是个神经病,就把我放了回来!”他的笑是冷笑,自虐般的冷笑,好像一个人右手拿把刀,咔地剁左手一下,血喷起来,可他瞪眼笑着喊“好”。我听着笑声,彻骨地凄凉。
二兵看着发毛哆嗦着说:“你不要再装了,你不是神经病,我们小孩子都知道你是装的。”
“谁说我是装‘神经病?我就是个‘神经病!”他听了二兵的话,立刻紧张地反驳,怕全村人发现他不是神经病的秘密。他不是神经病,能从派出所回来?
看着他反复无常的情绪,那天我始终没勇气讲出我和二兵才是真正的放火者。二兵来时还信心满怀,要向发毛大大方方认错,道歉。我开始也很有信心。可见发毛一直坚持自己是个“神经病”,我们很失望,觉得说出来也没甚意思。发毛连警察都知道是个“神经病”了,即使我和二兵承认火是我们点的,发毛向大家这样说:“火是丁不二和二兵点的。”正常人谁会信呀?这是疯话。他可是个神经病!
回村的路上,二兵心有余悸地说:“看发毛现在的样子不怎么正常,人家警察那巴掌真管事!”
我又有点庆幸说:“多亏这次没逮住咱们!”说时,又替发毛难过。
从这以后,发毛再也没有站到村后窑洞顶骂人。
我是写小说的神经病
发毛住在村子对面山坡上的第二年,我从乡里初中毕业回村了,没有继续念书。二兵也没上学,通过关系,到城里一家新闻单位上班了。他和我曾分析他再上学非常危险:“我如果上高中、大学,几年下来花掉四五万,呀,老天,钱太多了。假如我大学毕业后家里没关系给我找个好工作,干的工作工资不高,那我将来怎么结婚呀?父母把攒给我盖房、娶媳妇的钱,都用成学费花光了!要是再耽误我几年,说不定一辈子要打光棍了!”
现在想来,他并非杞人忧天。几年后的二兵,在城里成为一名年轻的记者。一次回乡,他指着一篇题为《贫苦山区的孩子上学是赌博》的新闻,鄙夷地对我说:“马后炮,老子五年前已在咱们村发现这个新闻点了,他们现在才写,真是高处不胜寒呀!”
和我同上学的伙伴大都回了村,他们有的觉得上学没意思;也有二兵那样忧虑着,索性不念书了。你就是想上学,你又能怎么着?你凭什么上?一些人到晋东南的小煤矿开始了挖煤生涯,一些人到城里学开手艺,像厨师、司机、剃头师傅这类的职业。我回家后开始写小说,要当作家。为什么当作家?我是被逼的。村里10个下煤窑的人,就有2个被砸残废。我下煤窑一不小心砸死我怎么办?当然,我压根也对那些手艺不感兴趣。我当作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要通过作品告诉大家那次火不是发毛点的。
我说我要当作家,父母眼窝瞪得可以踢进一个足球。我说:“现代著名乡土小说家赵树理,就是从咱们这儿出去的。我现在写小说要成为作家,你们说是偶然?”文化不高的父母一下被我的“高论”怔住!他们异口同声:“可能是风水的问题吧!”这个说法让我好长时间偷笑。一个字也不识的祖父见我要当作家,一点也不惊讶,讥笑着说:“你别白日做梦!你拿着破笔能写成个作家,丁家村的村民都是作家了!”他还从行动上打击我,晚上我在电灯下写小说,他非把灯关掉,他说:“只能浪费几度电!”这家伙到后来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为了写好小说,我开始仔细观察丁家村的变化。这一观察,才发现它这几年变化可真大。小时侯我还觉得发毛是个“新闻联播”,但后来发现那时的认识非常错误。我从学校回来那年,村里电视机已有10来台了。这时我才彻底搞清电视机是个甚东西。如果说发毛是个“新闻联播”,那他还是个“今日说法”、“焦点访谈”呢!那村民们打架就是“笑傲江湖”了?哈,不能这么打比方。儿时的想法就是奇怪。电视机的出现,几乎对丁家村村民的大脑进行了场革命。比如,现在大家已很少在墙角围着吃饭说闲话了,吃饭时,大多数人在看“今日说法”、“新闻联播”、“焦点访谈”等电视节目,几个人围在一起没意思,也就回家了。村民们前几年骂架时,常常动刀子拿棍,如今看了电视后,骂架时一方忍不住要撂出一句:“现在是法治社会,咱们到法庭上见!”嗨!这和以前电视没出现在丁家村的时候就是不一样。
我常把这些“电视革命”的感触,写成小说。我还内疚地把二大爷棺材失火的事件写成长篇小说,题目就叫《火是发毛点的》,然后惭愧不安地寄给出版社。但几年下来,丁家村的电视机越来越多了,乡里派出所都换所长了,我都没一篇小说发表,更不要说出书。这时,父母对我的写作能力有点怀疑,见我成天坐在家不干地里活,开始满腹怨言。也就在时候,村里也流传起不利我写小说的议论:一个20岁左右的农村青年,有胳膊有腿成天不到地里动弹,真是个“丁懒汉”。当我的外号在丁家村妇孺皆知时,父母对我成为作家光宗耀祖的想法随之破灭,他们黑封着脸成天干活,遇人就叹:家门不幸呀!祖父见我在家里坐了几年没下一个有种蛋,一天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我的一部分草稿扔进了火炉,怒气冲冲地说:“都是你父母把你惯坏的!你总有一天会写成神经病!”我握着拳头,真想揍他一拳,可扭头瞅了愤怒的父母一眼,还是忍住了!但我根本没想到,这竟是老家伙最后一次阻碍我写小说,没过多久他就去拜见马克思老人家了。
丁家村的河平日干涸,一眼望去,一河槽白乎乎的石头蛋。夏日暴雨过后,河水暴涨成一河赭黄色的浑水,卷着泥沙、碎石,漂着柴草,惊浪一个撵一个,哗哗吼着直奔下游,汇入沁河。这时,河坝上立着看河的村民,老的护小的,人人笑容可掬。一些翘着白胡须的老头,望着一泻千里的黄汤浑水,沉醉其中,常忍不住感叹:“好狗日的,老子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二回见这么大的河,第一回是解放前跑队伍的时候。”发毛这时也在河那边山坡上看河。他披着深黑色的中山装蹲在洞口,远看他像一只静止不动的老鹰。山根的农田一块挨一块,几个零星的村民拄着锄头立在地里,望河兴叹,不知河甚时落了才能过来这边。村里一部分土地在河那边,上地干活要过河。年迈的祖父像一头勤恳的老牛,吃罢饭上地干活,干完活回来吃饭,日复一日。
一个夏日,祖父在河那边地里干活,忽然乌云翻滚,狂风袭来,瓢泼大雨瞬间直泻而下。行动迟缓的老家伙扛着锄头急忙往家回,但他一摇一晃地晃到河中央,上游的河头就冲了下来,一个浊浪猛烈地把他扑倒,卷着他瘦骨嶙峋的身躯,若万匹脱缰野马,嘶叫着向前奔走了,他妈的永远一去不返。河把他老家伙冲走的那段时间,我在家写小说,正写到一个长发如瀑的农家少女,因家贫辍学到南方某企业打工,在流水线工作时,一不留神飘逸秀发卷进飞快旋转的机器中,她魂飞魄散哭声震天,头像一只可口的烧猪蹄将要喂到机器利嘴中。我来不及描绘鲜血喷射壮丽的血腥场面,一个村民慌里慌张跑到我书桌前,气喘吁吁地说:“不二,你爷爷上地时被河冲走啦!”我听了不情愿地放下笔,和他一起往河边走,想到老家伙将被河冲走后再也不干扰我写小说,我欣喜若狂……
那天,父亲在河坝上骑着自行车,望着浪峰谷波里一隐一现的祖父,一直跟着向河下下游疯撵。哈,足足出了二里地远,祖父才被河里一截树桩挂住,那处河水窝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后来,悲伤欲绝的父亲找到乡政府领导,要为祖父的不幸遭遇说个理,当天乡长就领人抬着一袋白面送到了我家。那白面一袋可是五十斤呀!好几个村民见了羡慕不已。祖父老家伙死于非命,他的尸体不能往家里抬,村民们说在村里办丧事有邪气。于是,劳累了一辈子的祖父像一只客死他乡的流浪狗,孤寂地躺在村边荒凉的河滩上,静静地盖着白布,几天后就被装进棺材了。
一个风烛残年的乡下老人,本应该像城里同龄老人那样领着工资颐养天年,但他却在上地时被河水活生生地冲死了!哈,这个老家伙死得真好!以后再也不用打扰我写小说!我是个仅有初中文化的农村作者,祖父这种死法一下给我带来了创作灵感。家里办完丧事当天,我激情满怀地写了一首诗。第二日东方欲晓,我急匆匆骑自行车跑到乡里的邮局,把它寄给一家文学杂志社。诗寄走回家后,我仍心潮澎湃,肚里好像钻进只跳跃不停的青蛙,我十二分想找个人为他朗读我的诗。因家里刚出了事,父母悲伤忧郁,我好几次想在他们面前声情并茂地念诗,又想到他们的心情会影响对我作品的评价,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我走出大门,决定寻找新的聆听者。这时已到吃午饭时间,我欣喜地发现饭场上竟坐着十来个吃饭的男女老少。丁家村自电视机多了以来,大伙大都中午看“今日说法”节目,今天居然没人看,显然是全村停电。这对我来说绝对是个大好时机!
我颤巍巍地走到人群中,毕恭毕敬地说:“乡亲们好,我丁不二写了一首小诗,今天在这儿念一遍,恳请大家批评指正!”
我说话时,好几个吃饭的妇女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她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使我大为恼火。我又大声重复一遍开场白。两个妇女愤怒地看我,一个男人鄙夷地瞅着我。我在他们眼中,不光是蠢得连一个字也发表不了的笨蛋,还是个甚农活都不干的懒汉。我这么想着,还是开始念诗。——让他们评论我的作品,这才是真正的目的。我开始念了:
我的爷爷
爷爷,
你在天堂还好吗?
不要忘了给你写小说的孙子
写封家书,
你不会写没关系,
让二大爷替你老人家写,
我是想知道:
你在天堂的地址。
我要写信向你祝福:
你被河水冲死后,
乡里还给咱家送了袋白面,
可怜的老人家,
你死得真好!
我看你以后怎么打扰我写小说?
我神情亢奋地读完,现场一片寂然。忽然,一个40多岁的村民讥笑着问我:“不二,死人怎么会写信?你让你爷爷也给我写一封?”他的话还没完,饭场上“轰”地响起了笑声,像海涛哗一下冲到丁家村上空,好像还要一下把我家火炉上的锅掀翻。
笑声中我竭力争辩:“我用的是修辞手法。”
“什么修瓷,是不是修瓷盆的瓷?”一个妇女起哄着。
“修锅吗?我家的锅漏了个窟窿。”一个七八岁的儿童调皮地问。
又是一阵哄笑。几个人笑着把小米饭喷到了地上。
“我开始知道你是个天天呆在家里胡写乱画的懒汉,没想到你现在写得还神经了?”
“人死了怎么会写信?你还写诗骂你爷爷?真是个疯子!”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深刻地给我下着结论。
我傻头傻脑地呆站在人群中,羞愧难当,听着淳朴的乡亲们对我的“盛赞”,我眼泪潸然,接着落荒而逃。我的这场精彩表演,也埋葬了我的一个时代——懒汉时代,从此开始了我的新时代——神经病时代。丁家村出现了第二个神经病。这个神经病就是我,写小说、写诗歌的丁不二。
举止、思想异于普通人的人,在丁家村他就是“神经病患者”。
当“神经病”这个外号,像个美丽的传说在丁家村到处流传时,父母对我彻底失望了,看都不看我一眼。一天,我竟偷听到他们关于我的议论:找个法师给不二弄一下,是不是什么神仙跟上他了?要是好不了,他以后可能连个媳妇也找不下。在角落里听到这些话,我心碎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仍没发表一个字,最后也懒得再给杂志社寄稿件,反正寄也是发不了。可每天我仍然写好多文字,每写一篇东西,肚子里就多一只跳跃的青蛙,恨不得见人脱口而出,滔滔不绝讲述我的作品。几天下来,我肚子竟装了二十来只青蛙。一个月下来,我肚里已有一百余只青蛙在活蹦乱跳,但我依然没找到侃侃而谈的对象。我现在已经是个神经病了,村民们根本不把我的疯话放在眼里,他们不跟神经病交流!两个月下来,我肚里已有二百余只青蛙,我腹大如鼓。一天,我难受得坐卧不宁,突然想到我侃侃而谈的对象丁家村还剩最后一个——发毛那个种!是的,我要向他朗读我的作品——《火是发毛点的》,安妥我不安的灵魂。
我急如星火地来到村子对面山坡上发毛的洞前。几年不见,发毛已经骨瘦如柴,头发乱得像鸡窝,因天天烧火做饭,那脸熏得灰黑。他在洞前弯腰忙活着拔一只死公鸡的毛,我看时一股恶臭扑鼻。死公鸡是村民们撂在河滩的病鸡。发毛拾回来扒着吃肉,改善生活。
我怯怯地说:“发毛叔,我是丁不二,现在长大了,写了个小说,现在我念给你,你评价一下怎么样?小说题目是《火是发毛点的》。”
发毛朝死公鸡上唾了一口唾沫,好像是刀子不锋利,抬头看着我。他双眼浑浊。片刻,木然说:“那火真不是我点的,我是怕别人冤枉我,我才锁门外出。我住的窑洞深,真的没有发觉二大爷的棺材烧着了。”说完就低头干活。
我争辩:“我知道火不是你点的!那回火是我和二兵吸烟引起的。我这么写用的是‘修辞手法。”
发毛埋头忙活着,过了一会儿机械地抬头说:“那火真不是我点的。”说完又低头拔公鸡的毛。
我正要气势汹汹第三次和他说话,忽然觉得和他再说也没意思。看他现在样子真的有点神经不正常了。发毛不光是个法盲,还是个文盲;他怕受人欺负喜欢装二百五不要命,就在他清醒的时候,给他讲我的作品他未必能理解。想到这些,我心如死灰。
我从发毛家走下来,摇摇晃晃来到河边。此时的河道干涸着。我失魂落魄坐在一疙瘩石头上,泪流满面,对天说话:“一些人根本就理解不了我的作品!”说完,我对着苍天念开我的小说。
“我听明白了。”过了一会儿,我背后蓦然响起人声。
我张皇失措,站了起来,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你真的听明白了?”我惊魂未定。
“我真的听明白了!”
我毛骨悚然,大张着嘴巴。
原来,我屁股下的石头说话了,它有枕头那么大。我神色不宁时,一只青蛙突然从我嘴巴脱口而出,接着又蹦出一只,又是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