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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

2005-04-29闫文秀

黄河 2005年6期
关键词:小霞刘星

闫文秀

如果我能够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种酸辛

帮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

重新回到巢中

我就不虚此生……

——狄金森

小霞敲门进来时,刘星正两手抱在脑后,倚着床头反复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房间大概好久没人住过了,有股淡淡的潮腥味儿。楼里很静,是那种空荡荡的静,窗外马路上不时传来汽车的轰响声。

小霞步子轻盈得就像一阵风,过来把暖壶搁在床柜上,眼睛忽闪着瞅住刘星说:“大哥,洗澡不?这会儿可是有热水呀。”刘星说:“是吗?”睨着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乡下人一般是没有洗澡习惯的。小霞在等他回话,脸上漾着浅浅的笑。小霞不光嘴甜,笑也很甜,当然,这笑里还含了感激。“大哥,要是洗的话,我就给你拿胰子去。”刘星突然被她感动了,“好吧,洗就洗洗。”出溜一下坐起身,便出来去了洗澡间。

小霞很快就取来了多半块香皂,还有梳子和毛巾。刘星住在四楼,是那种十块钱一个晚上的大房间,自然不配享受这些待遇,他知道这都是小霞的,心想这女孩还真是有情有意。小霞把东西放在暧气包上,去拧淋浴喷头上的那些阀门,拧一个没水,再拧一个还是没水,大多已经坏了,有的滴答着水滴,有的锈迹斑斑、生了霉绿。拧到墙角时,她终于还是拧到了一个好的,水“刷”地一下喷了下来,扫在了她的袖子上。她抿着嘴朝刘星笑笑,用手拂弄着打湿的袖子。刘星在等她离开,可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儿,她似乎有些迟疑,就那么低头拂弄着,磨蹭着。刘星一阵纳闷,又催她:“行了,你去忙吧。”小霞这才低着头快步往外走,不是走,而是逃了出去。

刘星心里登时一亮,马上就生出一肚子猜想,这猜想中还掺杂了亢奋:她想弄啥?莫非是想给咱搓搓背?来个异性按摩什么的?早听说宾馆有这种事,今儿个偏偏就真的碰上了?嗨,你说现在女孩咋都学成这样了!就不瞧瞧咱是那号人么。或许,她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报答自己?可这也未免太荒唐了。世上还是穷人容易知足,看来饭还是留给饥人吃,钱还是送给穷人花啊。他这么想时,俨然自己是个阔佬。咱是阔佬么?屁,也是他娘的一个穷鬼!他禁不住自嘲地笑了。脱光了衣服站在喷头下边,水立马从头顶沿着颈窝、前胸、脊背一路浇下来。小霞倒是走了,可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只觉得小霞就站在门外,还不住地从门缝朝里边窥视。他背着身,扭过头瞅门,门上方那块方方的花玻璃上往下淌着水道儿。

回到房间,他仍在回味着刚才那细节,心不焉地翻了会《徐志摩诗文集》,不知什么时候迷糊着了。恍惚间,他猛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仰起头一看,是小霞进来了。她耷拉着头,垂着两臂,过来伫立在床头也不说话,那样子酷似做了错事等着挨训的孩子。刘星说:“小霞你——”小霞不吭。“小霞你有啥事?”她还是不吭。因为有了在洗澡间的铺垫,刘星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心禁不住突突跳起来。小霞慢慢抬起头瞟了他一眼。他看见她怯生生的,脸涨得通红,神情羞涩而怜楚。又催她:“快回去,快回去。”小霞低着头嗫嚅道:“大哥我、我不知道该咋谢你。”刘星说:“瞧你这闺女想到哪了,谁要你谢,我就是想帮帮你,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小霞这才抬起头瞅他,眸子里含着一丝疑惑,似乎是在验证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刘星瞧她根本就不像那种学坏的女孩,那种女孩比老虎胆子还大,根本不要脸皮,袒胸露背,妖妖冶冶,说话嗲声嗲气,哪还会如此羞羞答答?心想那些当官的、有钱人家的女孩会干这种营生?她家里的情况或许比听说的要严重得多,要不然,她肯定是不会这样轻薄的。

“小霞,明天能领我到你家看看吗?”

小霞点点头,这才掉转身出去了。

刘星跟小霞是中午才认识的。

他来宾馆是参加县作协举办的一个作品征稿会。因为离县城太远,他一大早就出了门,来了县城,在一个地摊上发现有本《徐志摩诗文集》,一问,人家要10块钱,砍了半天价只落了2块,狠了狠心掏钱买了,然后就赶去一中要去年冬天烧锅炉还没结清的那300块钱。还算顺利,一见人就要上了。中午吃饭时,菜还没上来,文友们便围着餐桌神侃海聊,虽说都是些舞文弄墨的,却也顾不得说写作上的事,似乎都喜欢来点轻松刺激的话题,如今社会上的新鲜事很多,好像每个人一张口就能拎出一大串。反正来源也广,文友中可谓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有坐机关的,有当老师的,有搞个体的。刘星最不济,只属于打工挣钱捎带种田的那一种类型。当然,这些人中混出名堂来的也不少,刘星左手的大方脸苏志伟就是堂堂的地税局局长,对面是城关镇刚升了副镇长的郭强,这边的板刷头是县宾馆的经理杨国防。他曾经是个写散文的,人跟文章一样灵动、活套,扑腾了十来年,不知怎的就把县宾馆承包上了。

这次征稿会就是他出的钱,还给县作协出资办了份四开小报。

侠骨柔肠最感人,人们在看他时眼里就有了几分敬重。

“像杨经理这样的,那才叫有文化品位。”有人夸赞说。

“就是。”刘星附和道,“肯资助文学的人,他心里肯定有一个文学梦。”

杨国防呵呵笑说:“诗人你过奖了,能给大家办点事,提供一个阵地,就觉得这钱花得挺值的。”

说话间,一个圆脸盘、穿着天蓝色马甲的服务员过来倒水。刘星意外地发现,她低垂着眼睛,始终没敢抬头看人,神情中似乎隐含着深深的自卑和忧戚。她刚转身去了另一桌,杨国防就说:“这闺女怪可怜的,去年,她爸在石子场炸死了,到现在都没跟人家要上一分钱。家里太穷,她学习成绩不赖,考个好大学就不成问题,可为了供她弟弟,只好不念了,就来缠着当了服务员。”

刘星听了,当下就像从空中掉下块石头,猛地砸在了胸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阵痛的涟漪萦绕于怀,半晌无语,耳朵里像塞了团棉花,只看见别人嘴动,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菜和饭也都没吃出啥滋味来。他起身去卫生间,恰好在楼道口碰上了那女孩。不由地站下,向她“嗨”了一声,女孩站住,一脸诧异地瞅住他。

“你叫个啥?”

“小霞。”

“多大了?”

“十八。”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没得到赔偿?”

“那、那人说没钱。”

“没钱?一个没钱就顶住了!”刘星话里带了明显的情绪。

女孩没吱声,也许是这个问题太复杂她根本就无法回答。

说话间,刘星就瞅见她的眼里噙了泪花,晶莹得就像清晨草叶上闪动的露珠。他的心突然紧缩了一下,跟着就有股热浪掀了起来,它不可遏止,顷刻涌满胸间。他的手情不自禁地移向口袋,然后就摸出了那三百块钱,是三张崭新的四人头。他本来想着给她一张,却不知咋的,递过去的却是两张。“快拿着,好救个急。”女孩扭着身不要,但他还是把它塞进了她马甲上的口袋里,口袋太浅了,就像伸出嘴的舌头,钱有一半露在外边。刘星说:“快装好,别弄丢了。”她还是没去动那钱,只定定地瞅着他,抬起手抹了一下泪水将要涌出的眼晴。

刘星心里很快获得了一种慰藉,同时也被自己的这一善举感动得不知所措,这感动一点都不亚于那女孩。他甚至有些恍惚,不太相信这是自己所为,给女孩钱的似乎是另外一个人,当确信是自己无疑时,心里的激动和兴奋才真正踏实起来。不过到后来这其中就夹了些隐隐的悔意和担忧。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二百呢,那可是熬更守夜荡着炉灰一锹一锹受出来的,再说向老婆怎么交代?她会不会太怪罪自己呢?他不得而知,不得而知也在想,于是激动和担忧就绞在了一起。

整个下午,他都被这种心绪笼罩着。

刘星和小霞来到村子时,小霞妈正在坡地上拾掇玉茭茬子。

她家的红砖瓦房吊在半坡上,看上去有些孤零零的。没有院墙,院子前面是地岸,再往前便是坡地和山梁了。屋子背后村底下的房屋高高低低,横七竖八,其间,柳枝泛青,几处杏树上开出白雪雪的花儿。野地里游浮的春气袅袅上升。半前晌的日头照在身上有些燥热,王秋苗直起腰来,用手背揩了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拄住锄杆朝东边的山上望去:山腰上裸露着一片白白的石头茬子,那就是成贵堂开的石子场。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也是在收拾这些巴掌大的地块,忽然间,她听见“轰”地一响,忙抬头循声望过去,只见石子场上空一团白烟腾空而起。她的心猛抽了一下,不大会工夫,就听到那边有吵嚷声荡过来地:

“嗨呀,出人命了,快救人啊——”

“不得了了,水旺他娘的坐土飞机了。”

水旺就是王秋苗的男人。

云彩越过头顶,天地顿然失色。刘星的心一下沉到最底,凝眸斜视着王秋苗,她的身子单薄得就像风中的一面纸,麦色的脸上涨满悲戚。

“后来呢?”

“人当场就不行了。唉——”她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星瞅见日头嵌进她愁眉下的瞳孔里,忽然觉得欲语凝涩,喉咙梗塞,眼前禁不住晃出那个可怖的场面,想象着她当时的感受。妻在家中望夫回,等回的却是一具死尸,这该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啊!一个男人的背后是一个家庭,一个家庭的背后牵扯着好几个亲人。她一定是泪雨滂沱,柔肠寸断吧。

王秋苗说:“抬下山来,都不成个人样了,浑身血糊扒叉,俺扑过去看了一眼,就晕过去了。丧事是他一个本家领着操办的,那天村上干部们也都在。李主任说,这事两家说合说合吧,也甭通老公家了,反正人也不在了,就通了也是包俩钱的事。夜里,就叫了成贵堂来家说这事。”

刘星说:“要是一旦说不倒,埋了人咋办?”

“俺开始也担心,可李主任说没事,还是先埋吧,也好让他早些入土为安,然后咱坐下来说事。”

“村干部是不是护着他?”

“俺也觉得是,可咱个妇道人家又能咋的。也许他怕成贵堂,因为前年承包石子场他就打过他一回。”

“成贵堂这个人厉害?”

“反正村干部不敢惹他。李主任说,按理也不能全怪老成一个人,水旺也有责任,炮哑了,老成不叫过去,可你水旺逞啥能,非要过去瞧瞧不行,结果才挨过去炮就响了。人毕竟是死在你老成场子里了,商量着叫他出八万,他一听就瞪起眼,说就憋死我我也弄不上恁伙钱。嫌多,顶住不出,一直到鸡打鸣时,才定成了五万。李主任说,空口无凭,立据为证,就动手写了三张,几下都签了名,成贵堂答应收罢秋把钱给清。”

“结果呢?”

“拉倒提,拉倒提吧。”王秋苗一说就来气,“俺左一回右一回找他要,他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硬是拖着不给,嘴快磨破了,腿也快跑细了,对头快一年了,他只给了3000块钱。越寻思越觉得没出息,那天心一横,就拎了条麻绳搭在梁上,要不是小霞撞见,俺恐怕两腿一蹬早拉倒了。家里憋得简直缓不过气来,还供着个孩子念书,幸好小霞懂事不念了,要不更是没办法。有时就想干脆住到他家去,瞧他咋的发落俺。”

刘星急忙摆手说:“别别,千万别乱来呀,那可是要犯法的。”

王秋苗半眯着眼睛瞅着他。直到这时,她才看清站在跟前的这个人:中不溜个儿,瘦瘦的脸,眼里含着忧郁,穿一件土黄色夹克,领口袖口油光光的。

刘星顿了顿,突然像想起什么,说:“哎,你为什么不去法院要求强制执行?就甘心这么忍受?你要是提出要求,我就替你写状子。”

王秋苗沉默着,似有难言之隐。

刘星瞅着她,观察她脸上的反应,不知为什么,瞅着瞅着,一颗心就悬吊起来,并且越悬吊越高,像是在接受一场面试,又像在商谈一桩重要生意,生怕对方瞧不上自己,信不过自己而遭到拒绝。

半晌,王秋苗才扬起下巴,说:“告,法院能给执行?”

“能,一定能。”

刘星说得很肯定,好像他就是法官,有绝对把握似的。“只要你有信心,我跟你一起打这场官司。我瞧过些法律书,虽说不太精通吧,但至少对这方面还了解一些。现在上边很重视这类案子,不怕他姓成的不还钱。”

王秋苗仍是忧心忡忡,“俺就怕旁人背后嚼舌头,也怕他成贵堂来找麻缠。”

“他找啥麻缠?好歹还是共产党领导,当真就没有王法了,这种人你就甭怕他,越是怕他他就越要欺负人。”

刘星说这话时觉得底气很足,仿佛自己是一个正气凛然无所畏惧的大侠。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好像这话不是出自自已的嘴巴,而是从地岸下哪个旮旯冒出来的。平常优柔寡断的一个人,为什么在对待这样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却表现得如此自信了呢?

“反正这也是他逼的。”王秋苗终于下了决心。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脯随着起伏了一下,仿佛是在给自己鼓劲和壮胆。

刘星悬吊着的心总算着了地。他太激动了,伸手挠了下头发,手就不知道该放在哪才合适。一霎间,眼前的天空、沟壑、田地突然变得明艳起来,生动起来。浑身热烘烘的,他提起衣角忽扇了几下,调换了一下站姿,仰起头朝山顶望去,若有似无的几丝儿白云下面,那片树林子看上去就像是一顶小毡帽,墨绿而俏皮。

落霞飞红。火烧云像翻滚的海潮,又像刚犁过的红土地,看上去无比绚丽。刘星往村里走着,心里感到特别惬意,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有了这件事,一下就凸显出过去那些日子的苍白和平淡,不经意间,黯淡中突然透进一道亮儿,他的心一下就变得多彩起来饱满起来了。

在堂屋门外朝里了一眼,见儿子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方桌旁,边电视边写作业。他便转身来了厨房。冬梅正在锅台边前倾着身子擀面条,发出有节奏的“忽登、忽登”声。

“说开半天会,咋一走就是两天,瞧啥西洋景去啦?!”

见他进来,冬梅兜头就问,语气中含着不快和责问。

一下子坏了刘星的心情,他的心倏然发紧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冬梅的脾气,对于她的责问他必须作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解释。他清了下嗓子,赶紧向她讲述起王秋苗家的不幸遭遇,讲得力求生动,就像电视上的惊险镜头。当然,要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就需要采用一些夸张的手法,真实基础上的夸张——她男人在石子场被炸得飞了老高,落下来后便头是头,身是身……王秋苗因为讨不上赔偿气得不行,有一天就吊在了梁上,幸好被人发现得快才拣了条命回来……她闺女本来这就要高考了,因为家里没有一分钱只好失了学,去宾馆当了服务员,还险些当了“三陪女”……这样讲的目的无非是想引起冬梅的怜悯和同情,若是这样,给小霞的那钱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可是,他讲着讲着就停下了,因为他发现冬梅的脸色很难看。

冬梅说:“乏事!”

顿了顿,又说:“一分钱抓弄不来,还要帮人打官司!”

刘星忙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谁家就没个难处,况且我也多少懂一点法律。”

冬梅“卟”地冷笑出了声:“嘁,就你?旁人不知道你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呀。”

刘星突然有种毁灭的感觉,一口气被噎得半天才缓上来。

“钱哩,要上了吧?”冬梅伸着手问。

“要是要上了。”刘星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依实说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空气好像凝住了。刘星只听见空气在耳旁咝咝发响,像蚊子叫又有些不像。他瞅见冬梅捏着那张票子的手在微微颤动,那脸色阴得就像要下雨的云。他知道这场气是不可避免了。

“你可真行啊!”冬梅终于开了口,“羊群里就蹦出你这么一只骆驼来,学会疼人了,你知道疼她,咋就不知道疼我?疼这个家?我瞧这化肥咋买,还有你相好的儿子圆十五那礼咋上,个人去计划吧!”

说着就把钱甩在了他的身上。

刘星僵住了,像个入定的和尚,立在那儿梗着脖子斜视着她。虽然,他从内心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她也是为了这个家,手头太紧,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但他还是不服气,也忍不下这口气。太不近人情、太铁石心肠、太冷血动物了你!他忿恨地想,遇上这种事,你能看着忍心不管,我可做不到。要都是你这种人,这个世界不说变成一个冰窖,也都成了北冰洋了。

他不再吭气。大战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若再多说一句,就知道后边意味着什么。忍让往往会给人一种懦弱的印象。刘星也承认自己懦弱,但知道也没办法,就这么个性格,想硬也硬不起来。刘星还承认自己执拗,只要是自己认准的理,除非自己醒悟纠正过来,否则就是天王老子也甭想改变。对于这件事,他认为自己并没有一点儿错,但因为这事再大吵一通,也觉得犯不着。

还是忍了吧,忍为上啊。他不住地叮嘱自己。

然而,冬梅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气通过别的方式往外发泄:洗锅,锅碗瓢勺弄得噼哩啪啦震天响,催儿子睡觉,又指桑骂槐、大声武气地训斥,搞的儿子哭丧着小脸,跟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还是被窝里好,温暖,舒服。它大概不光只舒展人的筋骨,还能改变人的思路,软化人的情绪。一钻进去,刘星的心境就起了变化,想,老婆其实也不容易,况且她就这么个骨头这么个人;想,进一步血流成河退一步海阔天广;想,连国家都在强调安定团结何况是一个小小家庭。想着想着就把胳膊轻轻搭在了冬梅腰际,温言软语地说:“冬梅,冬梅,别生气了。啊,钱的事你甭发愁,我和地税局的老苏说好了,他那儿没个正儿八经写材料的,答应叫我去,一个月给开500块钱,500块不算少吧?供小工一个月也难以挣上这个数,弄不好工头还扣住不给,你说是不是?”

冬梅扭着脊背,没有好气地说:“你就知道跟供小工的比,你算是个没出息!就不睁开眼瞧瞧,哪家过得像咱这,人家媳妇穿的啥戴的啥,嫁给你这种窝囊废,我算是鸡屎糊了眼啦。”

好半天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拿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睡是睡不着了,躺着也是一种折磨。

他这么想着,便摸索着穿了衣服,开门出来。

月色朦胧,四周岑寂。

他低头来到后院,沿着小陡坡爬了上去。

土崖上凉风拂面。这是他常待的地方,对这儿再熟悉不过,土崖不高却也不算太低,前面是整个村子,背后是个废弃的砖窑。经常是,他在这儿一蹲就是大半天,看村,看人,看远处的山,看游动的云,看天空倏忽飞过的鸟。看的时候,眼前时而清晰又时而模糊,脑子却在不停地转,不停地想,思索诗,思索生活,思索社会。思索来思索去,思索便成了他的专利,而写诗和流浪又是他的两大喜好。那些年,他一年里总要出去几回,带着写在皱巴巴的草纸上的诗稿,带着捉襟见肘的盘缠,太原、北京、东北、南方一个劲地跑,白天跑编辑部,夜里就睡在大街上。曾经,他是个多么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啊!那时候,他充满自信充满激情,哗哗哗地写了不少诗也发了不少诗,在县里出了名在市里挂了号。他一心想通过自己的诗作去打动人、感化人、影响人,从而改变社会,改变世界。然而,他也许想得过于简单过于天真了。结果呢,结果什么也没有实现,写了许多年发了许多诗,可是,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人还是那个人,社会也还是那个社会。仿佛受了打击,从此,他变得失望起来,自卑起来,郁闷起来,寡言少语起来,心里空落落的,很低调很失措地一天天混着日子。加上天生内向、封闭的性格,他给人一种怪怪的印象。他一般不跟村上人交往,觉得没话可说,就文学圈子里,也仅限于跟郭强等几个人不错。郭强原来也写诗,不过,自当了副镇长以后也就很少写了。

有次,几个文友聚在一起,不知是因为说什么,就引得他发了一通感慨:“这县里的天地太小了,太憋屈人了,总有一天我要走出去闯荡世界。”郭强压低声说:“吹牛B,钱没钱,手艺没艺,你靠什么养活自己?”

他说:“靠写诗呗。”不料,这话叫旁边的人听见了,脸上就浮了轻蔑,嘴里发出嗤笑声。郭强也替他脸红了:简直是个书呆子!别说你只是在县里市里有那么点影响,就是全国走红,仅靠写诗就能养得活自己么,不饿死你才怪呢。

人们都觉得他不务正业。不说动脑子挣钱,发家致富,好好的写啥诗,到处疯跑个啥!都什么时代了,还尽干些没屁眼儿的事。刘星也知道别人怎么看自己、说自己。事实上,他心里充满了矛盾和困惑,既对没有实现当初的理想心怀不甘,却又无法抗拒严酷的现实。有时他嘲笑自己:我现在正常了吧,不写了吧,然而,我不也正式完蛋了么!

想到这儿,他叹息了一声。凉意从屁股下边的石头上泛上来,一阵阵地涌遍全身,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好的心绪已荡然无存,他再次跌进郁闷的深谷。眼前的村子,树木、房屋、沟岭变成一幢幢黑色怪影,在月色的笼罩下,变得虚幻而不真实。夜已深沉,空气清冷。他勾着肩,双手捂在胸部上。

猝然,他心底泛起一股温热的东西,这东西很快就生长起来,蓬勃起来,耀武扬威起来了。

第二天,刘星轰走一切杂念,把心思全部集中到帮王秋苗打官司这件事情上。他想,要是叫王秋苗直接去法院要求强制执行成贵堂的话,省事倒是省事,可是,转念一想,那姓成的是有钱不给呢,还是另有原因,倒不如先去他的石子场看看再定。

石子场在一座山的背后,离公路五六里地,一条沙石路七弯八绕伸了进去。场子看上去有些冷清。三四个男人忙着用平板车往这边搬运石头。地岸边的碎石机“忽啦啦、忽啦啦”吼着,打碎的石头漏下去,就有两个蒙着枕巾的中年妇女拿锹子往一旁堆。两个女人被荡得灰眉土眼。

成贵堂四十五六的样子,不高却很壮实。他还没有和刘星碰过面,还以为他是来联系拉石子的,忙热热情情地掏出根烟递过来。刘星摆着手说不吸不吸,眼睛就不停地在场子上睃,然后就背着手四下转,那样儿就跟干部检查工作似的。成贵堂不知就里,稀里糊涂地跟在他屁股后边一起转,说:“你是哪个施工队的?是不是需要好多的货?”刘星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说:“不要,只是闲着转转。”嗨,这就怪了!成贵堂一下就疑惑起来,左瞧右瞧这人既不像工人也不像农民,更不像是搞建筑的。就问:“你是——”

“地税局的,我叫刘星。”

问过一些简单情况,成贵堂知道了刘星的来意,哭丧着一副脸连连叫苦道:“我他娘的真是没办法哇,没钱,又不是有钱故意不给她。我才承包上石子场两年多,银行的贷款还没还清,本来还想着还了贷款,再攒些钱说个老婆成个家,可还没赶上缓过气,就炸没人了,你说倒霉不倒霉?”刘星瞅着他一脸无奈的样子,心想原来他也是有苦衷的,并不像想象那么坏。这世上大概没有绝对的坏人,所谓的坏人只不过是心灵天平的一时失衡,恶超过了善,私欲吞没了良知。便说:“我也觉得你不会不讲理,真要有钱还能不给她?”成贵堂说:“不给,咱良心上能忍得下?再说法院能放过咱?咱一个平头百姓,还搁住人家公检法治摆咱?”刘星瞅住他问:“你这场子一年能挣多俩钱?”成贵堂说:“也就是个两三万,主要是地方偏,来拉货的人太少,要是多的话那可就没底了,咱又不是弄不出货,村上有的是闲劳力,雇个人比喊条狗还容易,又用不了几个钱,山也没个吃完的时候。咋的,你给咱揽点活?”刘星思索了一下,说:“我可以托人帮你问问。”成贵堂听了,立马挺直了腰,眼睛里放出亮光,说:“要是揽了活,我亏不了你老弟,我给你抽提成,见一小四轮你抽5块,大农用车你抽10块。”刘星不屑地笑了一下,说:“我抽不抽倒是无所谓,主要是你得快点还了人家的赔偿。”成贵堂说:“那肯定还,那肯定还。老弟,你是不了解我啊,别瞧我这人说话粗,脾气不好,可昧良心的事咱可从来没做过,炸死了水旺,你说我心里就不难过,好好的一个家给毁了,生生的害了王秋苗,包人家5万,实在说不上多,就给咱5个亿,咱也弄不上个大活人。”刘星心里热烘烘的,不知该说什么好。王秋苗母女需要帮,成贵堂这个光棍也需要帮。感恩生活,关注弱者,是他诗稿的重要主题,可是,诗写了多少年也没写出啥名堂来,这一回索性倒过来,还是先做点实事吧,一个又一个需要关心的弱者就在眼前,说不定,真还能从中获得灵感,让自己的诗跃上一个新的台阶呢。

县城像发面馍似地迅速向四周膨胀,短短几年功夫,城西大片农田给蚕食,给规划,给街路、楼群、公园、学校、店铺、厂矿、企业、开发区所占据。地税局的两栋住宅楼就建在公园一侧,轰响的推土机已将地面铲平,高耸的龙门架已立了起来。

“……”

“一平方八百?”

“你倒想得美!一千恐怕也饶不了你。”

“就是,听说还要上地暖和太阳能哩。”

……

这些天,单位的男男女女都在围这个话题转。

刘星默不作声地坐在那儿,她们说的这些,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是树,根却不在这儿;他是水,却只是流经这儿的一个匆匆过客。但是,他不眼热这些,也许,压根儿就没希望的事倒也省得去想。此刻,他只是在琢磨着给成贵堂找销路的事。单位盖楼少不了要用石子石粉,并且数量也不会少了,如果能把这个活揽住,那可是一笔好买卖。他一遍遍地想着、琢磨着。可是,咱不认识人家包工头,听说包工的是河南林州的一家什么建筑公司,同时还包着另外几个单位的工程。怎么才能跟工头说上话呢?谁又能跟他说上话呢?他想来想去,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人,便马上就锁定了这个人。这个人就是苏志伟。对对,只要他肯说句话,这还不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他刚欣喜过后,又想,人家老苏肯帮咱开这个口么?虽说都是文友,可人家是呼一喝二的大局长,咱却是一个无名小卒子,何况又没多深交情。要不,要不就给他买点什么?求人办事要花钱,也省得叫他瞧不起咱,说咱书生气,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这么一想,他便决定给他买条烟送去。

来到街上一家烟酒专卖店,各种牌子的香烟叫人眼花缭乱。他左瞅瞅右看看,买什么价位的合适呢?大中华、芙蓉王一条就得好几百,有的甚至比咱一个月的工资还要多,显然不敢动这个念儿,可是太便宜的又拿不出手,人家老苏可是堂堂的地税局局长,咱买不起太好的吧,可也不能太寒碜了人家。他知道老苏平常吸得都是好烟,办公桌上总是放着好几个牌子的烟,什么小熊猫啦极品云烟啦等等。去他办公室,有时候他也会给自己扔一根,那烟就是好吸,有劲,不呛人,口感黏黏的,吸了就还想吸。想着,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眼前有些发花,他走了一阵儿神。缓过来后,便咬了咬牙,掏出一百块钱买了条“国宾”。

回到单位用报纸小心翼翼地包好,趁苏志伟下了班往家走,他就赶紧跟在他身后溜来了。

苏志伟用疑惑的目光瞅着他手里的纸包,说:“拿的是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支吾说:“我、我给你买了条烟。”

给我买烟?苏志伟像不认识他似的瞅了他一眼,觉得他有点可笑。进来这么长时间了才想起谢我呵?你一个临时工,一个月才拿几个钱,叫你来这儿,你认为我是为图你什么,是看你落魄,看你可怜。心里虽这么想,但嘴上却说:“以后不要搞这名堂,把材料给我写好就行了。”

刘星嗯嗯着,说:“苏局长,我有点事想让你帮帮忙。”

苏志伟说:“什么事?”

他便吞吞吐吐地把那事说了。

苏志伟听了,一脸不屑地说:“就这个事?”

刘星忙点头,心想你可不要把这当成是小事,它对于这个案子的执行至关重要。

可是,苏志伟似乎并没有往心上去,转了题说:“往市里报的那个材料弄到什么程度了?后天我去开会可是要用呢。”

刘星说:“基本上成了。”

他还想再问问他那事究竟行不行,正准备开口时,苏志伟的手机响了。对方好像是叫他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吃饭,语气有些急也有些硬,大概是上级一个什么领导。他打着哈哈说行行、好好我马上就到。接完电话,他看住刘星说:“走,我有个应酬,把那烟拿回去自己吸吧。”说着,就拎起放在茶几上的纸包给他递。

他躲闪着,坚持不接,一接事情就更没有希望了。但苏志伟还是硬要他拿回去,看样子再要不接他就要生气了。他只得接住了,心想这事完了。

谁知他刚走出门时,苏志伟却在后边说了声:“等哪天我见了他打声招呼吧。”

刘星终于松了一口气。

可是过了好几天,也不见有啥动静。他心里便灰灰的,心想当官的就是当官的,千万不能对他们抱什么幻想,更不能指望他们发什么慈悲。多少大事他还处理不完呢,哪记得住这么点屁事,他说不定早丢到脑勺后去了。咳,这人哪,多大的锅煎多大的饼,地位决定意识,村干部和省干部,临时工和大局长,他们心里想的绝对不是一回事。算了吧,从来就没有救世主,靠爹靠娘还不如靠自己呢。于是,吃罢中午饭,他就骑上车朝城南建材厂赶去。

烈日当头,毒焰四射。

建材厂开在一个村子边上,刚打的预制板铺了很大一片,在日头的炙烤下泛着青光。一个戴草帽的老汉提着水管正往上面喷水。水柱射出去很远,水雾荡过来落在脸上,刘星感到一阵清爽。他过来跟老汉搭讪,正说着来意时,忽然瞅见有个男人在那边墙根底下背着身撒尿。老汉用眼睛朝那边示意了一下,说那就是老板,和他说去。刘星过来,男人尿刚刚撒完,扭头乜了他一眼,手提着那玩艺儿十分夸张地抖了几下,然后装进大裤衩里,脸上荡着排泄后的畅快,边系裤带边问他是哪个石子场的,什么价钱。他一一作了回答。看来历觉得有点意思,正这么想着,男人的话却让他很失望。男人说,不要不要,我有固定的场子,打着合同,常年供货,生人就甭想插进来。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子。

刘星愣怔了一刻,心想原来事情这么难办,不行,还是得找个有权有势的去说。突然他就想到了城关镇的郭强,便跨上车出来,又折回了县城。街上很静,花草蔫蔫的,树上的叶子也打了卷,一只狗吐着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往巷子的荫凉处跑着。他直闯闯地冲进了镇政府大门。

郭强正在睡午觉,因为热得受不了,好不容易才刚刚迷糊着,一下就被闯进来的他给搅了。他惺忪着眼说:“犯啥神经你,也不怕晒化你!”

刘星脱下湿漉漉的衬衫搭在桌子上,抹了把脸上的汗,呵呵地笑着。

“你帮人打的那官司咋啦?”

刘星说:“原来是想打官司的,可我到那人的石子场一看,那石子堆积如山,只是卖不出去,我就想求你给他找点销路。”

郭强脸上一下活泛起来,不无揶揄地说:“噫,刘星啊刘星,我算是服了你!这人如果都像你,不,哪怕就有一半人像你这样,这个社会也早歌舞升平光明一片了。你算是一个现代的活雷锋,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

刘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烫得难受。

人是万物之灵长,不只是吃饱穿暖就满足了。物质社会也需要有理想主义者,理想是什么?理想就是早春二月河堤的杨柳树上氤氲的那片绿雾,就是黑夜茫茫大海上引导船只前行的那座灯塔。

“哎,说正事,帮咱问问行不行?”刘星几乎是在央求了。

“哪有那闲功夫。”郭强不以为然地说,“眼下正忙着高速路上的事,好几个村的土地征用费还处理不倒呢。”

刘星听了,眼睛一亮:“修高速路还能不用石子?”

郭强说:“就用,也说不上话,你当我有多大权力?还能管了人家高速路上的事?噢——对了,我给你问一下新星建材厂的老李吧。”

说着,他就拿起桌上的电话打了过去。

结果,对方就答应了。

这一下,可把刘星高兴坏了,他马上把这消息用郭强的电话告诉了成贵堂。

真是一顺百顺,只隔了两天,这日上午他正在办公室坐着沉思默想,突然就有个操着河南口音的汉子来办公室找他,一说,才知道他是林州建筑公司下边的一个队长。汉子让他赶紧将石子石粉送到工地,说是打地层急着用,并交代了他石子石粉的规格和数量。

刘星又赶紧给成贵堂打了手机。

山是秃秃的山,山上是淡蓝的天。

刘星看见石子场变得一派忙乱,突然就有种成功的感觉。场子上人明显多了,几个汉子有的挽着袖,有的光着膀,搬的搬,拉的拉。那边地岸上又加了一架碎石机,下边多了几个浑身灰土的妇女,在往农用车上装石子,另一台东风大卡马达轰响着正往场子外边开。见刘星突然来了,成贵堂忙从崖头下大步过来,脸上荡着笑,一副生怕怠慢的样子,使劲拍了拍手上的灰,轻轻戳了刘星一拳,“老弟哇老弟,你算是把我给救啦!”说着,一只手握在他的车把上,“咋,还计划去哪?”

刘星说:“今日过礼拜,想回家一趟。”

“拉倒回吧,咱兄弟俩今晌午来个一醉方休。”

说着,就吼一个小青年叫他骑摩托去买酒买菜。

这回是兄弟相称,满脸真诚,刘星实在不忍心拂了他的美意。

说了一会儿话就往村子里走,成贵堂说他简直快要忙死了,对方跟催命鬼一样,一天三班倒,黑天白日连轴转,就这都赶不上趟儿,有时实在供不上,就从其它石子场拉,这样一来,连他们也跟着沾了光。

院子很空寂,树荫下坐着一个呆痴而闭着眼睛的老汉,成贵堂说,这是我爹,聋了也瞎了。屋子里凌乱不堪,散漫着一种怪怪的味儿,床上被子散摊着,床下边扔了两双沾满黄泥的鞋,桌上蒙着厚厚一层灰。成贵堂脸上搁不住,便手忙脚乱地拾掇了一番,说:“这家,全耍有个女人,没了女人就不成一个日月啦。”

刘星注意到他说这话时,那脸上的黯然和无奈。他能想象得出他的隐衷,心里暗暗为他叫苦不迭。便说:“咋就离了?”

成贵堂说:“就这个破命,也怪咱这驴脾气。”

原来,他跟王秋苗不光是一个村的,并且还是坡上岸下。他打小就待见她,成年后他家人打发媒婆去提亲,结果对方一口就回绝了。他懊丧地为这“回绝”寻了千般理由,许是她嫌咱人才差,许是她嫌咱家里穷,许是她嫌咱文化低。可是,王秋苗不久却嫁给了村西比他一点都不强的屈水旺。这使他心里划了个肉钩般的问号,也打了一个死结。后来,他跟邻村的一个人材比王秋苗逊色不少的女人结了婚。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他时常提到王秋苗,有时出门或下地碰上了,他当着女人的面也盯着她不放,这使女人不能忍受,便骂他不要脸,他就打她。一回两回,渐渐地就打上了瘾。有天,他从相好家喝罢酒回来,再次说到王秋苗时,随即又遭到女人一顿臭骂。他就把她用一条麻绳绑在床腿上,狠狠地揍了一顿。第二天,满是伤痕的女人带着孩子逃回了娘家,死活不再回来,并向法院提出离婚,两年后法院就给判了……

刘星静静地瞅着他,心想,这固然是他的不幸,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人真正可以跟自己喜欢人的走在一起呢?爱情,这是一个非常奢侈的字眼;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不过是一种美好的希望罢了。但是,他喜欢一个女人并没有错。他有感情,有苦衷,有向往……这么思忖时,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成贵堂变得可爱起来,并且充满了对他的感激,因为从他身上再次印证了人性的美好,他其实跟王秋苗苏志伟郭强等等人一样,底色是鲜亮的,心是和善的,血是热烫的。很感激他能向自己敞开心扉叙述这些,让自己领略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想,其实每个人都是一面多棱镜,只要有一束光投上去,它顷刻就会折射出无数道光。抵达一个人的心灵,最好的办法是对他好,对他爱,这远比一首诗,一篇文章管用得多。

末了,成贵堂说:“老弟,你说日怪不,我偏偏就迷上她啦!”

刘星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顿了顿,便说:“有机会再找一个合适的吧。”

成贵堂说:“我、我还是不死心,老弟,她肯定听你的,你就不能劝劝她?”

刘星暗自惊讶,心想成人之美当然好,但这却不是能勉强了的事。便说:“看看吧。不过,你先得给了人家赔偿。像你以前的态度,肯定没门儿,眼下重要的还是好好表现一下自己吧。”

成贵堂点头如捣蒜:“是是,本来也不想拖,只是想还了贷款再给她,结果,嗨!”

刘星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她好,就不怕焐不热她的心,你说对不对?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三国时候的孟获那是什么人?可诸葛亮抓了他七回,就放了六回,最终叫他心悦诚服了。所以说,在她那儿你要好好表现,千万不要信口开河,更不能瞎胡来。”

成贵堂听了,“噌”地一下站起来,狠狠地掴了自己一耳光,说:“我真是个混蛋!”

刘星说:“咋啦?”

他不语,脸上充满了懊悔。

原来有天夜里,他去找过王秋苗,不光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还对她动手动脚,结果惹得她很不高兴。

王秋苗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思绪像眼前浓稠的夜色一样在蔓延,想小时候的欢跳雀跃天真浪漫,想水旺活着的时候的举手抬足音容笑貌,想这一年多跟成贵堂讨钱时的费嘴唠舌千般辛苦。哪一件都像电影镜头,就那么一晃两晃就切换成了别的。想着想着,心里就胀满了惆怅。她幽幽地吁出口气,仰起脸望向夜空。星宿真多啊,大星,小星,亮星,暗星,还有若隐若现的星,全都五迷三道地眨巴着眼睛,不知是在欣喜,还是在嘲笑,或许什么都不是吧,她想。

王秋苗忽然想去见见刘星,她知道刘星这些天一直在为她的事操心,又在为成贵堂的石子销路到处奔走,真是难为他了。

这天来了地税局,一进屋王秋苗就把感激的话说了一大堆。

刘星听了,摇着头说:“可不敢这样说,你这么认为我真是担待不起,我这人没啥本事,也不太会说话。”

王秋苗说:“我瞧你行,也很会说话呀。”

“噢,不不。”

“你呀,总是瞧不起自己。”

刘星有些惊愕,说:“是么,我还不够自信啊?”

意思是我比以前强多了。在认识你之前,刘星是什么样儿,恐怕你都想象不出来,整个一副倒霉相,就像一只瘪了的轮胎,哪有一丝生气和活力,一天就知道坐在后院崖头上沉思、发呆,三天说不上两句话,几乎处于失语状态。内心充满自卑,空虚,感到碌碌无为,不知为啥活着,为谁活着,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整日笼罩在一种狭隘封闭生不如死的阴影里。是你,是成贵堂,还有其他等等人帮我走出了那片阴影,就觉得生活的大门在眼前顿然开启,心里突然宽阔了敞亮了,一下感受到了生活的炽烈和人生的美好。

这么想时,他心里就涌泛起一种东西,这东西有旺火般的热度,有大山般的厚重。

他向她投去无限感激的一瞥。

王秋苗接到了这一瞥,却又读不懂其中的含义,在她看来刘星总是有些深奥,说不清是什么地方总是跟其他人有点不一样。她只看到那一瞥是激越的、阳光的、精气神十足的。她避开它,伸手拢了拢散在鬓角的一缕头发,说:“小霞还想念书,可又三心二意,过来找你两遭都没找见,她就想讨你个主意哩。”

刘星从沉思中出来,瞅住她说:“想念书好啊,还犹豫啥?你想,一个女孩比一个男孩更重要,因为她不只是她一个人,还关系到家庭,关系到后代。你现在有这个条件了,只要她愿意念,就供,一直供下去,将来考研考博,肚里只有装了知识,才会对社会有用呢。有时我好想来,咱会什么?英语英语不会,电脑电脑不会,别瞧大学生博士生一个月挣几千几万,那是人家有那个本事,那盘菜叫吃咱也吃不了,你说对不?”王秋苗听着听着就低下了头。其实不是小霞三心二意,却是她不想叫她再念了,她觉得一个闺女家念不念都无所谓,转眼都快二十了,再错个一头二年,找个婆家,嘣吧放个炮娶过去也就那么回事了。经刘星这么一说,她的心豁地开了,感到深深的自责和内疚。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一层?就看不开这个事呢?差点把孩子给耽搁了。

王秋苗说:“俺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是。”

刘星说:“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王秋苗怎么听这话都觉得不对劲,心里犯疑,脸就红了,说:“俺知道这事都亏你,俺心里一辈子也忘不了。”

刘星突然意识到她误会了自己,忙说:“就是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王秋苗说:“你这不是作践人,还不如唾俺一脸痛快哩。”

刘星急了:“真的、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你。”

“为啥?”

“你给了我一次机会。”

“啥机会?”

“帮你讨账呀。”

王秋苗一头雾水,瞅着他不住地眨巴眼睛。

刘星说:“机会很重要,它能叫一个人站立起来,自信起来。”

他一边解释一边踅过来踅过去。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她解释清楚这件事。一时间,只感到词汇贫乏得就像冬天老树上的枯枝,寒瘦无比,又像是河堤上干裂的土地,尽管下边波涛汹涌,却不能将水提上岸来。原来,有些事情解释起来是这么困难,内心的感受永远无法跟人一起分享。

王秋苗最终也没听明白,仍觉得像是听梦话,懵里懵懂的。

院子里,是朗朗的日光,是绿茵茵的草坪,是姹紫焉红的鲜花,是翩跹起舞在其间的两只白蝴蝶。

成贵堂拎着黑提包找刘星一块儿去给王秋苗交钱。

刘星从一开始就参与这事,惦记这事,操了多少的心,帮了多大的忙,今日赔偿就要给清了,他不能不在场,他要不在场的话,这事显得多不圆满呵。

成贵堂这么想着上了车,突然问刘星:“听说你写过不少诗,是这样的么?”

刘星说:“以前写,这几年不写了。”

“挣不来钱?”

“就没打算挣钱。”

“那怎么就不写了?”

“没用。”

“嗯?”

“真的没用。”

成贵堂沉默了一下,说:“我再好好干半年,帮你出一本集子,弄这么多年,好歹你也出一本书。”

刘星很感动,“谢谢啦,你那是辛苦钱、血汗钱,我哪能要呵,等将来自己有了钱一定出,死了以后也好往枕头下压。”

成贵堂听了,禁不住张大了嘴巴。

车很快就进到了村子。

成贵堂亲手把钱交给了王秋苗,说:“你点点,当面点清。”

王秋苗有些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还是到那边床上点去了。这时小霞从门外进来,母女俩便一人一叠用手蘸着唾沫点起来。

事情办完,刘星起身要走。几个人竭力挽留他吃了晌午饭再走。刘星摆着手说:“不了不了,还得去单位一下。”

王秋苗一听马上就急红了脸,说:“不行,咋的也得吃了饭再走。”

成贵堂也说:“老弟,你就别摆谱了,今个儿不是个平常日子,咱得美美喝打喝打,叫秋苗弄饭,我打个电话叫人把东西送过来。”

成贵堂咧嘴笑着,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让小霞到下边割肉买烟。

小霞别过脸去,拽着王秋苗的袖子去了里屋。听不清母女俩在小声嘀咕什么,接着就传出了小霞的笑声。成贵堂见指派不动小霞,只好自个去了。

刘星和小霞在院子里择韭菜,院子里就漫溢了一股浓浓的韭香味儿。小霞告诉刘星去了学校的见闻和感受,说得眉飞色舞。大哥,念书的感觉就是好,别瞧我误了一年,可那些课我用了不长时间就补起来了,这次考试我还考进了前10名,成了重点培养对象了。刘星说,那是你脑子好使,明年争取考个名牌大学。小霞说,大哥,我就想报考复旦大学中文系,将来研究文学,也当个诗人。刘星说,当研究员可以,但不要当诗人。顿了顿,又说,你别一天老叫我大哥好不好,我比你妈又小不了几岁,论辈分你该叫我叔才对呢。

小霞说,我就叫就叫,然后又朝他呶嘴。

成贵堂把一块肉拎回来,送进厨房后,就挨了刘星蹴下来。小霞霍地抓起韭菜躲到那边晾晒着衣服的荫凉下。成贵堂尴尬地朝刘星笑了一下。

菜弄了满满当当一桌,蒜苔肉丝,肉炒香菇,清炒鸡蛋,还有几个成贵堂买来的凉菜。菜上齐了,啤酒也打开了。可是,王秋苗和小霞躲在里间就是不出来。这时,成贵堂就走到里屋门口,说:“妹子呵,你就出来吧,也别弄得人家刘星不好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他那娘的不是人,我今儿个向你磕响头赔不是行不行?”

王秋苗说:“你磕,你磕呀?”

还没等话音落下,只听见“扑通”一声,成贵堂真的双膝脆在地上了,朝着王秋苗“咚、咚、咚”一连磕了好几下。

刘星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忙过去拽他。

王秋苗红着脸瞅了刘星一眼,觉得既然姓成的已经承认了不是,又当着他的面,也不好再坚持什么,便过来入了席。

刘星把酒一一倒起来,送到他们跟前,说:“这杯酒是我敬你们的,说心里话,你们都是好人,心善、勤谨、重感情。老成呵,你以后就得改改你的脾气,秋苗你也心肚子大一点,两家别说没有多大的恩恩怨怨,就有,也得看开些,国民党和共产党敌对了多少年,现在不是也来往起来了么。好了,这个事也算了结了,对你们的感激,也都装在这杯酒里了。来,咱共同干了这一杯。”

杯子一碰,刘星大口灌了下去。

成贵堂夺过他手里的瓶子,说:“老弟,我听不懂你说得是啥洋话,反正我得好好敬你一杯。”

然后,把一杯酒双手递了过去。

接着,王秋苗也恭恭敬敬地敬了刘星一杯。

尽管吃开了,也喝开了,但王秋苗不言语,成贵堂也不出声,气氛就像刚淬过火的铁一样僵硬。刘星捉着筷子,手停留在半空,眨巴着眼睛琢磨着,不知道该说点啥才能使这气氛变得轻松一些,欢快一些。忽地,心里一亮,就想起前不久在报上看到的一个笑话。说,有个笑话,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听?小霞一下来了精神,说大哥,什么笑话?你快些说呀。刘星笑了笑,说有个地方遭了水灾,动物们逃在一条小船上。小船超载了,晃晃悠悠,必须有一个动物下去,要不然整个船就会沉没。可是叫谁下呢?四处一片汪洋啊。这时,牛就出了个主意,让每个动物讲一个笑话,要是谁讲的笑话有一个人不笑的话,那就把它扔进水里。大家都同意这个办法。于是,牛就带头先讲了一个,他讲得很好,除了猪没有笑之外,其他人都笑了,大家只好把牛扔了下去。接下来是羊讲,可是羊讲得一点都不好,其他人都没笑,只有猪一个笑了……

刘星刚刚讲完,小霞就咯咯咯地先笑起来。

然后王秋苗也抿着嘴笑起来。

最后,成贵堂也嘎嘎嘎地笑起来。

这时,都才猛然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阴成漆黑一片,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刘星说:“要下雨了。”

成贵堂说:“没事,是过云雨。”

说话间,豆大的雨滴就砸了下来,坡那边路上的黄土被砸得如炒黄豆般一溅一溅。雨滴由大渐小,由稀变密,最后形成了雾蒙蒙的雨网。

“妈呀!坏啦!衣裳和被子还在外头。”小霞像被蛇咬住似的大叫起来。

刘星忙扭过身朝院子东边一望,那些东西果然在风雨中飘摇。他走到门口,就在将要冲出去的一刹那,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收住脚步,回头向成贵堂递了一个眼风,成贵堂打一个激灵,拔腿就扑了出去。当他搂着一堆东西跑进来时,已淋了个精透,伫在那儿,缩着背,身体瑟瑟发颤。

王秋苗转身去了里屋,从床上薅了条印花枕巾,在门口隔河探海地扔了过来。

十几分钟后,终于云收雨歇,白花花的日光泼满了院子。

小径向山顶伸去,石头蛋子被雨水冲刷得光溜而洁净,杂草上挂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儿,鞋很快就成了湿漉漉的,里边发出细微的“圪唧、圪唧”声。

刘星走了很远,掉转头向下边望去,发现他们仍然站在院子里伸长脖子向这边张望。他一下感动得热泪盈眶,一种美好的情愫如潮汛般霎时涌满了整个胸腔。快回去吧,快回去吧。他想喊,可又觉得喉咙里梗了什么,喊了几下都没喊出来。你们何必这样呢?需要感激的是刘星,是你们信得过他,瞧得起他,才给了他一次自我救赎的机会,帮他走出了那片悠长厚重的阴影,要不然,他会像现在这么话多、这么有精神、这么心情舒坦、这么充满自信么?眼前,雨星纷纷扬扬,闪闪烁烁,就像抛撒的金银粉末,天空明净如洗,山花妆饰着秋色,一道虹搭在两座深黛色的山颠之间,那是雨星呈献给苍穹的七彩哈达,大地以它的丰饶和厚实回馈着岁月和季节。他感到无比的兴奋和激越,胸中升腾着对生活对人生的感激之情。

望着下边,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并使劲地挥动着手臂。

快回去吧——!

快回去吧——!

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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