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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编辑老师们

2005-04-29

延河 2005年7期
关键词:电台陕西散文

赵 熙

一篇永存的清样

心静下来的时候,常常会忆起一些人和事,有时候,会掀动心海涟波,数日不宁。杨田农老师就是我常思常念的一位。

其实,杨田农先生一直在陕西日报(早期的群众日报)做文艺部的负责人,我尽管从50年代就喜爱文学,也初试创作,但少有投稿,多写于自己的笔记本中,自作自娱。直到50年代末才有了一些自由散文或小诗发表。然而“文革”过后,已是70年代,西安的各大报才渐渐地恢复一些“准文艺”或有点文艺描写语言的“通讯”版面,无法发表带点人情味的东西。70年代我在省写作班子时,随宋友田在陕北搞了两个月的调查,一路写了些纪行散文,有一篇是写榆林一个名叫古塔村劈山造出大平原的见闻稿,不到2000字,名曰“长城线上”,随手寄于陕西日报文艺部,隔了不久,我所工作的新城后院小楼办公室来了一个电话,声音淳厚低沉,言及我写的“长城线上”他已作处理,并做了删改,让我能到陕报去一趟,看看改后的稿子。

这是我自投稿以来,第一次接到报社电话又相邀去编辑部阅稿的,自然心情很高兴。我骑车很快来到东大街陕西日报社。在那幢灰旧老楼西廊路北一间幽暗而烟雾缭绕的办公室,见到了正埋头看稿的杨田农。他瘦削而略显疲惫,书桌上堆了几座小山一样的文稿和报刊。见我进来,站起,客气地让坐,斟茶,瘦黄的脸上带着微笑。我是有些陌生的拘谨,他却像见了朋友似的平易亲切。先问及时任写作组副组长宋友田的情况,看来他和“老宋”极熟(后方知宋友田文革前任陕报总编),几句问候便打消了我初见他的紧张。然后他从一堆稿子里找出我的原稿,客气地说:“报纸有版面限制,我删了些,你先看看,不妥处还可重新改改。”

我拿到那份原稿,见上面用红墨水圈点加改得很细,正要重读,他又从另一个文件夹里取出已经清出的“长城线上”说:“这是已经清抄出的定稿。”

他递我的是几页用陕报竖写的稿纸抄得整整齐齐的文稿,显然是杨老师亲自抄写的正楷笔迹,他说:“报社发稿,统一编排,你看有抄错了的地方没有,也算最后由作者定稿,还可改动。”

由编辑为作者抄稿令我惊异。我默默地看着已由杨田农抄写得工整(标点明晰)的“长城线上”,那墨迹小楷像一个个生命的小精灵在我眼前跳闪,内心一股一股的热流涌动。这不仅仅是我在陕北历经了两月苦寒跋涉终于有稿发出,更使我感动于杨田农老师能为我的一篇小稿如此认真、费心。我读完了这篇文稿,久久地望着他,没有说出一句话。杨田农老师第一次给我的印象是如此质朴、难忘而深刻。

又过了月余,那篇稿子一直未见发出,不久,杨田农老师来了电话,说是因陕报目前尚无正式文艺版,即使他已将那篇稿子改成通讯式的文体,也还是没有发出来。他的话语含着一种抱歉和遗憾,以至说话都有点说不大清的打结。我自然也有点难受,一是我很期待能在陕西日报这张全省唯一大报上发表作品;二是感动于杨田农老师的精心修改以至亲自抄清的用心。不过,不能发表,也只能如此。杨田农在电话上又给了我许多鼓励,要我不要灰心,继续努力。

这篇文稿之事便这样作罢,不久因我又去陕北下乡,也就渐渐淡忘。然而,又过了月余,当我回到机关,见有一封“陕西日报”寄来的信函,我打开一看,是杨田农老师寄的,除了简信,还附了一张用粗黄纸铅印出的“长城线上”的清样稿。信中说,因为稿子没有发出,但已发排出清样,为留作纪念,他到印刷厂找到了排好的文稿清样,寄我保留,并勉励我多写多练,继续投稿……

这使我感到意外。我捧着那张还留着几块“黑屁股”(待校铅块)的铅印清样,有一股浓浓的、特殊的油墨香使我激动不已,像一个久孕的母亲,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孩子。这是我第一次向“陕西日报”投稿而得到的最为珍贵的铅字清样稿。望着它,便看见了那间幽暗而草烟笼罩、埋在如小山一样的文稿堆中的杨田农老师那张清瘦而疲累的面影——他每日要接到多少来稿呢,而又是这样认真、热情地善待每一位普通的作者和稿件。也许因为这种初次投稿的感动,使我勇气倍增,后来便以一篇《山村夜记》(署名朝曦),在陕报新辟的“向阳”副刊上发表,以后又无数次地在陕报上发表散文和小说,也记不清都是经了杨田农老师和多少新、老编辑之手为其改写、清抄,但我至今在书柜中仍保存着杨田农老师寄我的那篇没有发出的铅字清样稿。它是我文学起步的幼稚之作,也是我认识了一位真正的编辑老师。

无影声波

我在60年代毕业于陕西师大生物系留校,先是编写函授大学生物专业教材,后在系办公室做教学秘书。那时办公室订有“人民日报”和“光明日报”,副刊的散文大都为名家之作,如秦牧、袁鹰、碧野、刘白羽等,我工作之余喜读这些作品,竟有了偏爱。有时便重新回到我曾经有过的一段文学爱好状态中,写了一些诗作和散记。

不久,省电台文教部的一位女编辑来到生物系,她叫丁百华,约我能为电台写点教学、科研或校园生活的报道。她热情、诚恳,并向我介绍了省电台的工作及播出效果。那时候没有电视这样的媒体,更无“网吧”,电台播音便成了覆盖全省城乡的主要宣传方式,各乡镇乃至各家各户都设有广播“匣子”,可说是一篇报导,家喻户晓,收听率是很高的。

在此之前,我虽也给报纸投过一些稿件,但却从未写过广播稿,丁百华的介绍和鼓励使我跃跃欲试。我便按她的要求思谋报导的题材。当时60年代初,正是在多年“运动”之后,重新恢复高校教学秩序、贯彻教育六十条的时期。经历了多年“批判”的高等院校,沉寂、阴郁的校园焕发出新的活力,教学、科研都渐入正常安定状态。我先写了一篇生物系重视安定教学秩序、保证5/6(一周)用于教学的报导,按丁百华给的地址寄于省电台。不久就收到了一封省电台的来信,信封中的通知单告诉了稿件播出的日期,并附一张让我去电台领取三元钱稿费的通知。我那时尚无收音机,也就未听到自己初次写出的报导电波音响,但三元稿费却是我的第一次投稿收获(当时月工资仅50多元),街道饭馆一碗素面仅8分钱)。于是,利用星期天,我从雁塔西侧的师大校园绕步走入城中,一直按门牌数到北大街的省电台门口,经打问,原来持“通知单”便可在传达室领取稿费,于是三元钱便很快兑现了。

领到了三元钱,便心中发热,心想能添置点什么呢。一是想到书店转转;二是想着我自上大学到工作,一直穿着母亲用土布做的制服和布鞋,不说同舍的学友有的已穿上了皮鞋,可以在周末校园舞会上风光亮相,就是一双在雨天受用的黄胶鞋我也没有。想来想去,还是到鞋店买了一双黄军鞋,花去了两块五毛钱,这使我心中欣喜。走回的路上,肚子也饿了,我终于在小饭馆吃了一角五分钱的一大碗肉丝面,这也是我来西安后,第一次“奢侈”了一次(以往在城中办事,最多也是一碗素面或一毛钱买3个包子充饥)。

后来,我为电台写得很勤,期间丁百华也常来师大到各系组稿,有空便来生物系坐一会,或谈谈当前报导的意向,或提供一些新鲜的角度,特别是有关教师、教授在科研服务生产方面的题材。她思路清晰,直率坦诚热心给我指点,我从中得到许多新闻和专题描写的知识。后来我将生物系组织中青年教师进行小麦、棉花、高产试验、以及谢先生的蓖麻蚕、王振中系主任仿生牛胃纤毛虫研究及郑先生的飞天蛾调查等等都写了报导,几乎每篇稿子都经了丁百华的修改处理在电台播出,并随寄稿费,有几个月我每月都可以收到3—4次稿酬。而有些专题性较长的稿件,经省电台播出,我又整理寄给陕西日报和光明日报。陕西日报在头版登出生物系教师科研成果的报导后,又配发评论文章,一时在全校引起轰动。后来,又一篇稿件在“光明日报”刊出。这愈来愈多的稿件播出和刊出,不仅提高了师大生物系的知名度,引起各方重视,而且极大地鼓舞了我的写作热情。其实,这一切都源于我写作第一位编辑老师丁百华的鼓励、帮助和热情指导。

为省电台写稿,一直延续到1962年。1963年我去师大泾阳王桥农场下放劳动,在开荒、喂牛的间隙,我复习俄语和生理学、遗传学,心想在劳动结束后报考生物专业方面的研究生,说到底我还是想回到自己所学专业的园地去,将来做点实际工作,渐渐地断了同丁百华老师的联系,再没有向电台写稿。后来,以至到70年代,我已在“陕西青年”杂志工作,业余创作散文、小说,便同省电台文艺部冯福宽先生有了较多联系,冯富宽为人诚挚、热情、制作过我的《山丹丹》配乐散文朗诵,又专播过我的中篇小说《少寡》、《春》、《黄河西岸的群山》等多篇作品。我记得恢复稿费第一次收到省电台寄来的十五元汇单,在当时可是不少收入。星期天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同妻带两个孩子兴致勃勃地上了街,用稿费在北大街商场买了一个双铃响的“猫眼”小闹钟,使孩子一早上学有了报时器。那黄铜色的小闹钟特别精美,秒针跳动时,有一双“猫眼”不断眨动,特逗人爱。小闹钟一直伴着我的两个孩子由小学到中学,以至大学毕业工作,长大成人,实在是立下了汗马功劳。至今忆起,一家人都暖意融融。

那天妻和两个孩子都来到钟楼下,我用买闹钟所剩一元钱稿费,为孩子买了两个油煎馅饼,真正“享受”了一次“稿费”的甜美和欢悦。后来同冯福宽说起,他只说“太少了,太少了。”可我却特别珍惜于这是“头一次”的稿费,至今仍清晰在忆。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丁百华老师,断不了想到在师大为电台写稿的日子。见到福宽问及丁老师以及身体和境遇,他说调走了,退休了,消息尽无。我便有一种怅然之感。然而,即使时光无情,岁月流逝,我还是永记着丁老师那常来师大校园的轻捷身影。

不损胸前一片天

1958年我考入师大时,已在院刊上以夏野、夏芒、夏静等笔名发表诗歌、小散文。苟良兄当时在院刊主持副刊。我常同南云瑞、田文党、黄长捷几位在副刊“见面”(却一直未见过面),直到以后才相继认识。几首小诗和散文大都出于苟良兄的发现和修改,也可说是我最初发表作品的引路人。

1964年3月26日,西安晚报副刊版刊出了一篇不到千字的《泾河滩的篝火》(署名赵玺),是我1963年在泾阳王桥河滩农场下放劳动的收获,尽管我已从师大调入省计划委员会搞文教卫生方面的经济计划工作,但从1964年开始,我一连在《西安晚报》等发表了《报春的响铃》《红红的窗灯》《红色卫生站》等散文。还参加了这年由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即陕西作协)同共青团西安市委组织的“一九六四年西安地区青年业余文学创作”征文活动,以一篇《渭河新浪》的散文获三等奖。这次颁奖会极其隆重,在“和平电影院”举行颁奖仪式,除有无数青年作者和领导及老作家参加外,还有陕西师大中文系的学生。我记得是胡采将四册用红绸布结扎的大开本“毛选四卷”及一支钢笔颁发给我。师大的学生因校友关系,掌声十分热烈,这在当时,可说是我创作的最大收获和荣耀。

然而,正当我年少而创作热情极高的时候,“文革”却砸烂了这一切。直到70年代我在陕北及延安蹲点下乡多年,才又重新回到文学的兴味中。在延安姚店乡镇的下童家沟,我住队两年多,当时,一边组织农民恢复生产,一边积累了为后来写作《春》(后在陕西人民出版社《绿原》连载三期)的素材。在此之前,我还在谷溪主编的《山花》上发表了散文《嘹亮的号角》(在延川黄河畔写出),又常在银笙主编的《延安报》(前身为“延安通讯”)上发表诗歌和散文。那时候,银笙一家住在延安南关小学的一孔老石窑里,在窑炕后面用布帘隔一仅放一桌的小室。亦在编报的夜晚,伏桌写作特写和散文。我每隔月余从沟里出来,便来延安报社,或在办公室,或在那孔老石窑里同银笙长谈沟里的农事、人事及文学体验。有时便把我写在笔记本上的感受抄写成文,银笙便在“延安通讯”上一一发表,(当时用笔名“颂延”),几年中不知发表了多少篇。我记得的有《老杜犁开花了》(后来改为小说在“边疆文艺”上发表),《炒面花》(后在“陕西日报”发表)《风雪黄河畔》(后收入陕西人民出版社邢良骏编的文艺丛书中)《柳林红旗》等。在这一段全国尚无多少纯文学刊物的情况下,有爱文学的银笙主编的《延安报》可说填补了这一时期我创作中的一个空白。也因此我在同银笙“以文会友”的多年交往中成为至交。

在延安写的一些散文、诗歌我曾寄给陕西日报,那时候张兴轩先生主持“副刊”,他的文学才华和锐敏以及对业余文学作者的热情指导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一次我将在《延安报》发表的五千多字的《柳林红旗》寄给他,他在细读并思索了我当时写出的多篇散文后,将我约到陕报文艺部办公室作了长谈。那时候,我很喜欢杨朔、秦牧、吴伯萧、孙犁、柯蓝、郭风等作家的散文或散文诗。张兴轩听了我多年“以读为师”游旅于文学圈外默默进行创作的情况后,如兄长般耐心解剖我当时所写散文的毛病:一是一般化抒情多而少有个性细节;二是即是有了细节体验往往却以作者叙述将“感受”说出,不是以直接描绘托出,便大煞风景,少有感染力。张兴轩本是一位散文高手,这几点具体指导,使我受益匪浅,可说是顿开茅塞。

正式发表于1972年10月8日,《西安日报》的散文《山丹丹》便是一个新的飞跃,当时我在杨家岭住村,看见插队延安的北京知青住的窑洞垴畔小园栽植了一片山丹丹花。山丹丹花在陕北的民歌中虽然唱得很红火,但实际上只有在夏日的山野背洼处零星可见,十分稀少。北京知识青年能将山野中的山丹丹花移栽于杨家岭的窑洞,令我惊喜。经攀谈,方知住于杨家岭的北京知青将对延安的热爱都寄予这种淡素、鲜美的山丹丹花了。有的还将山丹丹花的根须泥土寄给在边疆的同学。这使我触发了创作灵感。在杨家岭的住村中,我写了这篇散文《山丹丹》,初稿竟写了五六千字,随寄西安日报,不久,有一个山东口音的编辑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在省革委会政工组工作),先说他已将《山丹丹》作了修改,删掉了成千字(报纸篇幅有限)。后又问我,“你是不是经历过战争的老干部。从内容上看,像个军人写的。”我告诉他我是刚入而立之年的学生出身,没有战争的经历,只是常去陕北下乡蹲点有些体验。他一听低声笑了,但还是欣喜地说,这篇稿清新有特点,只是长了一些,经修改可以发表。

这位山东口音的便是时任《西安日报》副刊编辑的张月赓先生。他是一位散文报告文学作家,看稿严谨而有独有眼力。《山丹丹》经他修改,以3000多字发表,题头特意设计一束鲜美的山丹丹花,为文增色不少。《山丹丹》发表引起较大反响,先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入当年全国散文集的《金翅鸟》中,此后由天津广播电台配乐播出,接着省电台配乐播送。不久,又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以男女声配乐朗诵向全国播出,一时十分传颂。

因为《山丹丹》的关系,我不仅认识了张月赓,而且成为常来常往的挚友。他直来直往,对人对文坦然直言,从不客气,我的不少散文便大都是在他的修改润色中发出。他不仅对我,对我省不少中青年作家在初次发表作品时,也都是经了张月赓的热情关心和扶持。然而,当他悄然退休下来,却很少提及这一切。山东人义气豪爽的他只重友情。春上我约画家戴畅先生看望他时,见到有好友武炳仁兄为他画了一幅小画并抄录了他自述一生“无为”的感言诗作,我很感动而感慨,便自想为他书写出来。月赓却笑道,“不必,不必”,他却一口背诵出唐寅的一首古诗,边吟边说,“你能将唐寅的诗抄出最好。”

于是,我便遵月赓兄所嘱,录下了这首名诗,抄着吟着,心潮奔涌酸楚,觉得身后站着无数“不损胸前一片天”的师友,像无尽的大山——

醉舞狂歌五十年,

花中行乐月下眠。

漫劳海内传名子,

谁信腰间无酒钱。

书本自渐称学者,

众人疑道是神仙。

些许作得工夫处,

不损胸前一片天。

——唐寅

赵熙 1940年生于陕西蒲城,1960年毕业于陕西师大生物系。现为陕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五部:《爱与梦》、《女儿河》、《绿血》、《狼坝》、《大戏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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