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和法国女人
2005-04-29小七
小 七
多年以前,大学毕业之后,我被分配进了某师范大学的哲学教研室;说是哲学,其实教的还是中学里的那一套讲义: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三大规律,等等。
开学后不久,一个同事因为太太突然生病,找来找去,居然找到我这个还没有上课资格的新手代课。那是给物理系上的公共课,下面坐满了学生。干咳、开场白、再干咳后,我举起手里的教科书说:这上面讲的都是胡说八道,全是些没有意思的废话,世界不是物质的,物质也不是那么运动的,运动也未必是有规律的……
为了结合实际,我拿起了花名册,随便一指,某某同学(一个学生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你觉得你是物质的、客观的吗?我这个陌生人眼中的你,和同学眼中的你、你自己眼中的自己,是同一个你吗?……
为了彻底搞昏这帮物理系学生的头脑,我抛出了一个哲学系教师最喜欢拿来问物理系教师的问题:你们所谓的原子,不可分割也好,可分割也好,请问,“不可分割”又是什么意思呢?学生们顿时交头接耳起来,最后,谜底揭晓:“这难道不是一个纯粹的主观的概念吗?”
两节课还胡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下课之前,我略有些激动地说:这是我教育生涯的第一次课,谢谢大家!学生们的掌声犹然在耳,我就离开了那个大学,也不知道那个同事回来之后,是怎么挽救那个有规律地运动着的物质世界的。
后来看到《死亡诗社》这部电影,发现自己颇有点像那个让学生们撕掉课本的教师,只不过胆子没有那么大,动作没有那么激烈而已。
我还记得报到之前那个炎热的夏天,自己每天仔细地温习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作了厚厚几大本笔记,认认真真地准备我的教师生涯的开始。
我想自己大概是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哲学教员的,而马克思的文字之优美,也是值得向学生们讲授的。但是系主任告诉我,只准照了教学大纲讲。
最后,我成了那所大学据说是40年来第一个辞职的教师。辞职之前,我甚至不得不赔上一笔等于我当时四年工资总额的赎身费。在交钱的时候,有人告诉我,校长亲自下了指示,这笔钱要归入“青年教师基金”,任何人不得挪用。
对于那个大学,我的另一项贡献,是参与编写了一本哲学教材,执笔了其中的两章;无非是把其他各种教材里的废话拼拼贴贴。
废话,是人人反感的,但是读了废话成长起来的人,如果没有其他机缘的话,那么,终身支配着他们的头脑的,往往也只不过是这些废话而已。这就像从缺乏教养的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尽管长大之后也许会反感自己父母的行为方式,但是他们也往往无从获得正确的教养。
举例来说,贝克莱大主教是西方非常重要的思想家,但是被我们的中学教材所教育出来的人,如果还记得这个人的名字的话,也往往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这是一个疯子、白痴似的人物,因为他居然说“存在就是被感知”,眼睛一闭,椅子就消失。
这才是最坏的效果:学生们被不知不觉地培养出一种轻蔑的态度,以为西方的思想家、哲学家,不过是些头脑简单、思想滑稽的人物。于是,他们就被养成了一种不自觉的习惯,看到那些人的书,就敬而远之,从而自我隔绝于以这些天才为代表的西方文明史。
青年时代的弗里德里希在给卡尔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倘若有五千法郎的年金,便不工作,和妇女们玩玩,直到毁灭为止。倘若没有法国女人,生活是完全不值得的……”(1957年三联书店版,通信集第1卷)。
法国女人,自然是学生不宜的,但是作为一个哲学教师,却连伟大导师的哲学著作也不可以讲,这样的教育生涯也是完全不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