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将“胡说”当神话
2005-04-29彭图
彭 图
2005年二期《山西文学》有一篇韩石山先生的《“青年必读书”中的暗斗》,讲的是鲁迅和胡适之间的一场暗斗。说是1923年春天,胡适应清华大学学生所请,开列了一份共计185种“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先在《清华周刊》上发表,又在“当年影响最大的杂志”《东方杂志》上“登出来了”——“胡适的文章自然是一去就发,不会拖延的”,“上海的刊物登了不算,胡适还把它拿到自己办的《读书杂志》 (《努力周报》增刊)上发表”。韩先生说:“这可是个大事。公布自己推荐的书目,是坦露自己的学术根底,也是对青年的一种无形的号召和指导。”
胡适领了风骚,“也有人不服气,谁?梁启超。”胡适书目出来,梁启超不免有点着急。顾不得回城中书房翻查,“仅凭记忆,就开列出一个书目。从6月14日起到23日止,分五次在《晨报副刊》登载”。“23日梁氏的书目一登完,《晨报副刊》第二天就开始登载‘胡目”。
“这样一来,胡目就登过四次了。”
韩先生认为胡适这份书目“不光自信自负,还很负责”,因为“他觉得他这份书目,不光可以让青年在短时期内补上国学这门课,‘还可以供一切中小学图书馆和地方图书馆之用。”胡适这份书目果真值得如此称誉吗?且让我们看看当时人是怎样评价这份书目的:
“适才高而意广,既以放废古文,屏斥旧学,放言无忌;而又不耐治科学,则诩诩焉谈科学方法,欲以整理国故;又著《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一文以昭天下学者;予智自雄。老师大儒既震于科学方法,莫为抵牾;又惊其言河汉之无涯埃。独慈溪裘毓麟著论明科学方法之不足以治国学;又斥《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之不免大言欺人”(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437页)。
裘毓麟毕业于旧译学馆,升入京师分科大学后又赴美留学加利福尼亚大学,习政治经济,五年而归。他说:
“余见胡适所开《国学书目》,标曰‘最低限度。而所列之书,广博无限:经学小学,清代名家之大部著述,以及汉、魏、唐、宋诸儒之名著,无不列入。理学则宋、元、明、清学案及《二程全书》、《朱子全书》、《朱子大全集》、《陆象山全集》,《王文成全集》、复益以宋、元、明、清儒专集数十种。子则二十二子及其注解,复益以周秦后诸家所作,为世所传诵者。佛典则《华严》、《法华》等经,《三论》、《唯识》等论,禅宗语录,相宗注疏,广为搜罗。此所谓思想部也。若文学则历代名人诗文专集数百家,宋元来通行之辞曲小说多种。凡此皆胡氏之所谓最低限度书目也。然论其数量,则已逾万卷;论其类别,则昔人所谓专门之学者,亦已逾十门。凡古来宏博之士,能深通其一门者,已为翘然杰出之才,若能兼通数门,则一代数百年中,不过数人。若谓综上所列各门而悉通之者,则自周孔以来,尚未见其人。何也?人生数十寒暑,心思材力,究属有限;而人之天资,语其所近,不过一二种,兼通数门,已称多材。”
这就是胡适推荐给青年们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数量逾万卷,类别逾十门,不要说各门悉通,就是“兼通数门,数百年中,也不过数人”。
“纪昀于近儒中读书最富,而余读其评理学之语,开口即错,经学亦有隔膜。曾文正公日记,有云:阅《宋元学案》中《百源学案》,于邵子言数之训,一无所解,愧憾之至。陈兰甫先生与友人书,自言生平未曾读宋儒书,晚岁犹思补读。”
纪昀、曾国藩、陈兰甫这些大儒博学之人都没有读完、读通的书,胡适却推荐给青年去读,这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所以裘毓麟说:
“凡自谓于学无所不通,此仅可欺浅学无识之辈,若通儒则决无此论。而自汉唐以来,未闻有一人而兼经学、小学、性理、考据、佛典、词章、词曲之长者也。今以古今鸿儒硕士所万不能兼通者;某先生乃标其名曰‘最低限度,吾不解某先生所谓‘高等者其课程复将奚若。其将尽龙宫铁塔之藏,穷三洞四辅之秘乎?凡此皆欺人之甚。而言者悍然不惭,闻者茫然莫辩……”
裘毓麟继续分析这种开书目的心理和如此引导后学的后果:
“大抵文人好名而性复诡诈,其对于后进钦风慕名而向之请益者,则必广举艰深宏博之书多种以告,又复恍惚其辞,玄之又玄,令人无从捉摸。其实彼所举之书,或仅知其书名,或得其梗概于书目提要中,其书因未曾入目也,或涉猎之而未得其大意,犹之未读也。然在初学,震其高论,贸然从之,始为好名喜功之心所歆动,尚能振奋一时;迨钻研不久,久无所得,锐气一消,颓然废学,犹以为彼自高明,我则昏昧,无由趋步,不知被其所欺,误尽一生而不自知也。又凡人治一种学问,其入手之处,大抵得力于浅近之书,唯因其浅近,往往近俗,每为通人所不屑道。故在好名之人,虽最初得力于浅近之书,往往终身讳莫如深,虽亲友亦不轻泄。设有人问入手之法,则决不告人以最初所读之得力者,必别举一艰深之书,听者不察而深信之,始则扞格不入,继则望洋兴叹,终必甘于自暴自弃而已。”“天之生人,决无付之全知全能之理,而人之于学,非专学决不能精。”“语曰‘读书万卷,实则读万卷书尚非难事,而多读门类不同之书以明其大义者,古今无几人也。”
裘毓麟如此认为,韩先生文中也替梁启超说:“他认为胡适这个书目不是一点不妥当,而是很不妥当。可以说文不对题。致错之由,一是不顾客观事实,专凭自己主观为立脚点。胡君自己正在做中国哲学史、中国文学史,这个书目正是表示他自己思想的路径和所凭借的资料。殊不知一般青年,并不是人人都要做哲学史、文学史家,这里头十有七八的书可以不读,真要做文学史家、哲学史家,读这些书又不够了。”
作为学者的梁启超如是说,作为诗人的徐志摩则对着这份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只能叫声“惭愧”!因为“十本书里有九本是我不认识它的……关于别的事,我很听他(胡适)的,但如其他要我照他定的书目用功,那就好比要我生吞铁弹了”。徐志摩是宁吃枪子也不愿读胡适开的这份书目中的书,其他人呢?
胡适、梁启超辈为显其知识之宏博,“予智自雄”,各开了一份书目,论其意义,供一切中小学图书馆及地方公共图书馆固然有用,但要让青年在短时期内补上国学这门课却显然是不可能的。“二公揄衣扬袖,囊括南北,其于青年实倍耳提面命之功,惜无扶困持危之术。启超之病,生于妩媚;而适之病,乃为武谲。夫妩媚,则为面谀,为徇从;后生小子喜人阿其所好,因以恣睢不悟,是终身之惑,无有解之一日也。武谲则尚诈取,贵诡获;人情莫不厌艰巨而乐轻易,畏陈编而嗜新说。使得略披序录,便膺整理之荣;不握管觚,即遂发挥之快;其幸成未尝不可乐,而不知见小欲速中于心术,陷溺自深,终无自拔之一日也”(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436页)。
胡适自己则说:“我之整理国故,欲以摧灭国故耳”,“我之整理国故,只欲人人知所谓国故者‘亦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如此而已,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吗?
所以裘毓麟愤然说:“学术之放废,一至于此,尚何言哉!”于是,闭门读书二十年,著《思辩广录》稿本三十余册,传入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