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请求

杨彩祥

痴七是落月湾第九生产队的“十三太保”。

何为十三太保，说起来令人好乐，在九队，有十三条年过三十岁的光棍汉。本来，有十四太保。排行十四的是生产队长肖水。三年前，肖水跟高中同学海兰结了婚，前年清理阶级队伍时，被他爹逼着跟相爱的海兰离了婚。今年，又逼着他跟不相爱的红叶举行了婚礼。别看肖水在生产队里八面威风，回到家，得先露笑脸，每天还要早请示晚汇报，一不小心，就要在床边弯腰弓背反省。对此，社员们都奇怪。这里面的奥妙，唯有十三太保痴七知道根底。

生产队长算官的话，应该排到十二品。每个月，十二品以上的官要经常到公社开会。

那一天，会议开到下午，从公社回村时，肖队长的自行车上驮着十三太保痴七。

痴七初次到队长家里作客，在客厅一落座，肖水先敬上大前门香烟，边掏打火机边对媳妇红叶说：“先烧水，后炒菜，招待贵客喝几杯。”当惯了人下人的痴七受宠若惊。肖水却说：“十三太保，不，今后应该叫七哥才合适。今天请你来是向你作检查。往常日，我太官僚。你每隔三天都要往公社东风菜园送腥肥，一车有六百多斤吧，啥，七百二。看，这么重的载，来回走二十多里路，为集体作出这么大的贡献，结果，一天才记八个工分，这不公平。从明天开始记九分，不，记十分，就这么定了。”

肖水媳妇红叶见男人把痴七请来家上坐，心里疙疙瘩瘩的不舒服，但表面却没表现出来，她烧好开水沏上茶，把壶碗放到桌上道：“十三太保，炒菜立马就好，你们先喝茶。”

痴七做人老实，喝酒更老实，三杯高粱大曲下肚舌头也激动地找不着北了。

“队长同志，俺提两条意见，你应该虚心听听：一，你不该劝俺跟老爹脱离父子关系。不管俺爹是地主还是什么霸，他还是俺爹。做人不能跟爹娘为敌。二，看你媳妇多好，尽管一条腿不太方便，人家心灵手巧，村里的女人有几个能比过她，今天不是批评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中午头，拉着离了婚的海兰往河边的柳丛里钻——”

“哗啦”一声响，一盘刚出锅的鸡蛋韭黄从红叶手里摔到了客厅地板上，红叶的骂声比菜盘的爆炸声还刺耳，“姓肖的，你是什么共产党员，狗屁不如，你是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肖水的脸一阵变了色，他抓起一只茶碗，照着痴七的脑门砸去。痴七一缩脖子，茶碗砸碎了窗上的玻璃，随着声响，痴七变成惊了枪的野兔子，一溜烟儿蹿出了屋外。

“操你姥姥，美酒佳肴喂出王连举来。走着瞧，老子让你逃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肖水在心里骂归骂，回身腿一软，对母老虎样的媳妇跪下了。

果然，在一次批斗大会上，大批判的对象里多了个地主崽子痴七。肖水上台发言，批判痴七不跟其剥削家庭划清界线，其顽固的本质令人发指。最后他朝着痴七的胯下，阴毒地踢了两脚。可怜十三太保一条汉子，无辜遭到缺少人性的伤害，摔倒后打了个滚，躺在地上呻吟着。

大自然的雨露把九队的庄稼由绿染黄，变化告诉人们，秋天到了。

这天，九队长肖水骑着自行车带着红叶去卫生院检查身孕，不料半路爆了后胎。这时肖水的肚子又绞痛起来，一阵比一阵厉害。红叶吓慌了，手忙脚乱地呼喊人，对面有两个骑自行车的，见病人是落月湾的九队长，便岔向了羊肠小路，对红叶的呼救理也不理。就在红叶抱着男人痛哭的当儿，送腥肥的痴七赶到了这儿，他见队长躺在路上已没力气挣扎了，痴七没有慌张，没有兴灾乐祸，他卸下小车上的肥料，把半死不活的肖水抱上小车，推起来就跑。痴七想的是，庄户人两大急：火上房子救病人。

肖水出院那天，正下着牛毛秋雨。九队的马车拉着队长回村时肖水在痴七的门前下了大车。进屋看到痴七端着黑泥碗，一口一口喂躺在炕上的老爹。痴七爹已经八十多岁，在那次批斗回家路上，不慎摔倒再没爬起来，一直在炕上吃喝炕上拉尿。见此凄凉情景，肖水说：“大爷，七哥，我对不起你们，对天发誓，我要帮你们。说吧，七哥，先帮什么？”

“队长，俺跟爹真有大事求您。”

“好，七哥，不管是什么事，咱都办。”

痴七放下盛稀粥的黑泥碗，有点羞赧地说：“求您的事，那就是，在往后批斗俺的时候，别再踢俺的命根。老爹刚才还念叨，要看俺娶媳妇，不见俺娶媳妇，他永远闭不下眼啊。”

听救命之恩的痴七如此请求，使他瞬间泪如泉涌，痛悔万分，捞过门后的擀面杖，朝自己的右脚，狠劲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