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声依旧
2005-04-29聂鑫森
聂鑫森
四十年代的古城湘潭,有一家很出名的饭馆,叫听涛馆。
听涛馆之所以出名,有两个很重要的原由:
其一,它的位置好,就在城西望衡亭一侧的河街上,推开窗便可以望见碧带似的湘江。江水平缓,一般地段是听不到涛声的,但这里能!因为这里向江心凸出一个很宽很高也很结实的石嘴,俗称石嘴垴,胁迫江水不得不拐一个大弯,水击石响,涛声便沉宏如鼓。望衡亭就坐落在这石嘴垴上,若是晴空无云时,站在亭前可以眺望南岳衡山的一抹黛色。何况附近有不少古迹,如唐人褚遂良题额的“大唐兴寺”、“唐兴桥”;晋代大将军陶侃和抗清名将何腾蛟的墓园……酒酣耳热走出饭馆后,可以随意走走看看,不失为一件雅事。
其二,听涛馆的菜烧得很精美,特别是“四作鱼”。石嘴垴旁边的回水湾里出产一种身短体肥、肉质细嫩的鱼,叫回渡鱼。一条整鱼有四种做法:红烧鱼头、糖醋瓦块、酱汁中段、糟溜鱼片。鱼头干烧,鲜而不腥;所谓瓦块,是将切成方形的鱼块先炸后烧,味兼咸甜;中段用鱼身肉厚之处烹制,上浇甜酱浓汁,香醇滑腻;糟溜鱼片,则一色纯白,嫩如豆腐,入口即化。此外,大师傅还用鱼腹内的肝肠肚肺,做出鱼杂汤,加醋、辣椒末、姜丝,酸酸辣辣,可作醒酒之用。
鱼是渔民现捞现送来的,养在院子里的几个大木盆里,鲜蹦活跳。食客点了“四作鱼”,伙计捞出一条或几条(这要看人数的多少),然后过秤,再当面在地上使劲一摔把鱼摔死,表示决不会在厨房更换。除了“四作鱼”之外,当然还有炖猪脚、童子甲鱼、爆炒肚尖、莲子羹等,都颇受人称誉。
城中著名的书法家郦大成,就常一个人到这里来吃“四作鱼”。他一走进店堂,胖胖的老板宋一吟必从里面迎出来。
“郦爷,你来啦。”
“想你的‘四作鱼了。”
“谢你啦。”
宋一吟亲自去挑选鱼,两斤来重的,当然不必当面把鱼摔死,然后交到厨房去,嘱咐大师傅用心做好。先来四样,待郦大成喝得差不多了,再做那个鱼杂汤。
他们是老朋友了,年纪差不多,心性也相近。
宋一吟不仅是个老板,只懂得烧、煮、炒、熘,而且很风雅,诗、书、画、印、养花、种草,都不是外行。郦大成说他是“儒商”,很愿意和他交往。
有一次,在郦大成吃好喝好后,宋一吟特意裁好宣纸,亲自摆砚磨墨,请郦大成赐一幅门联。
郦大成拎起笔,用颜体飞快地写了起来。他是捷才,倚马可待,联好,字也好。
到听涛馆听涛声依旧,兼品上等鱼味;
登望衡亭望衡岳常新,还倾一杯诗情。
宋一吟说:“你的颜体越发好了!参进了篆意隶韵,端庄古拙,还带一点秀润,好。”
郦大成很得意地笑了:“宋爷,你有一双法眼!”
几天后,对联由名刻手阴刻在两块紫檀木板上,黑底金字,分挂在听涛馆大门两边。
听涛馆不仅仅郦大成喜欢光顾,城中的文化人都喜欢到这里来,书家、画家、教师、新闻记者、书坊的编辑……来听涛声依旧,感慨那似水年华;来品上等鱼味,体会酒逢知己的妙旨。
只有殷天石不来,因为郦大成常在这里盘桓,有一点分庭抗礼的意思。
这小小的古城,居然有两个最出名的书法家,除郦大成之外,还有殷天石。若再将二人分出个高下来,自然郦大成要位列祭酒之位,殷天石不得不屈居第二了。一是资历,郦大成差不多长殷天石二十岁,已年近花甲了;二是功力,郦大成乃有家学渊源,七岁开始学书,专攻颜帖,戛戛独造,且自成一番面貌,城中店铺的招牌、布幌有一大半是出自他的手笔。殷天石可称是后起之秀,一笔隶字写得浑厚妩媚,且能左右开弓,双管齐下,只是性子高傲,与人写条幅、中堂、扇面,上款与下款相并,以示不甘屈人之下。
也许是由于所住地域的关系,两人很少有什么来往,一个住城南,一个住城东,偶尔在街上或什么雅集上碰到,也只是随便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若真是君子之交,又计较什么路远地偏?有知内情的人说:这是同行相忌。大约是吧。
若有人在殷天石面前,提及郦大成的字写得好,殷天石会立刻打断这人的话头,冷笑一声:“真的么?不就是一个颜真卿么——况且还不是颜真卿。”
倘若有人在郦大成面前,说到殷天石来势喜人,将来必定有大造化时,郦大成只是哈哈一笑,也不说别的话,然后便转过话题,潇洒地说起雨湖的柳亭与文昌阁附近的一株百年老梅。
还有一个例证,可说明他们彼此的不肯相让。前年的初夏,城中的文人雅士邀约到一起,雇了一艘游船,在湘江上饮酒作诗。这天,殷天石西装革履,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颇有一些新潮气派;而郦大成则穿着长衫——过长了一点,像裙,手持一柄古扇。船行至一个拐弯处,郦大成见岸上的田塍间有耕牛蒙着眼罩车水,便将扇“叭”地收拢,一指岸上,说:“两岸桔槔牛戴镜。”殷天石脸一沉,随即答道:“一行荇藻鳖拖裙。”船上的人回过神来后,就一齐大笑。
反正,他们虽无仇无怨,但却是冷淡如水,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互不相扰。
1944年初夏,湘潭陷落,日军趾高气扬地进了城。
膏药旗在城头上飘着,日本兵在城中各处乱窜,古城遂收拾去往日的繁华。
殷天石仗着有些祖业,虽然写件日渐减少,但生活并不怎么紧张,妻子又是个极贤德的人,颇会操持家务,虽有一儿一女,衣食却是摆弄得清清楚楚。闷了,累了,殷天石便到大街上去走走,碰到了熟人聊几句闲言淡语,也就觉得是一种享受。
这天,殷天石在大街的热闹处,见许多人围在一堵大墙前看什么,也就好奇,便钻进去看,原来是一张告示,关于征税的,看的人个个面露愠色,只是不敢乱说。他既无店面,也不设摊,这征税自然与他无关,但是告示上的字却系住了他一双眼睛,是毛笔写的,而且一眼就认出是出自郦大成的手笔!他冷笑了一声:这是中国人干的事么?随即,竟有些高兴起来:想不到你郦大成是这么一个人!
回到家里,他特意斟了一杯酒,边呷边对妻子说起这件事,很是快意。
殷夫人说:“郦先生也不至寒碜到这步田地,只怕有他的苦衷。”
殷天石立即板起一张脸,说:“这是名节上的事,能苟且么?”
到了晚间,殷天石拎着块湿抹布,悄悄地出去了。
不到一个小时,他兴致勃勃地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张告示——原来,他去揭告示去了。用湿抹布粘浆糊的四边濡湿,趁着无人,将告示揭了下来。
他把告示钉到画室的墙上,在灯下看了又看,心中便成熟了一个计划:他要把郦大成写的告示一一收藏,待有一天,定要将郦大成请来观赏,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征粮……
抓丁……
杀人……
戒严……
殷天石画室的墙上,钉着一张一张的告示,日子仿佛是从告示上流过去的。
冬天了。
殷天石冒着大雪,走在大街上,他想去听涛馆吃“四作鱼”,喝一壶酒,顺便到那里去听听野议。因为他听说郦大成如今不怎么去听涛馆了,老板宋一吟倒是隔三岔五将做好的“四作鱼”用食盒装着,亲自送上门去。
殷天石在街上不时地看见身旁走过脸色颓丧的日本伤兵,他心里一喜:哼,看你小日本还能神气多久!
正走着,哦,不远处逼近来一个人,枯瘦的脸色,单薄的身子,一颤一颤地摇在风雪里。不正是郦大成么?
这一刹那间,殷天石兴奋起来,连忙迎上去,一拱手:“郦先生,多日不见,可好?”
郦大成一愣,抬起头来,忙说:“哦,殷先生,这么大的风雪也出来了?”
“来来来,郦先生,前面就是听涛馆,我请你去喝杯酒。”
“多谢了,我……我……还有事哩。”
不管郦大成应允否,殷天石拽起他就走,如同挟持了一个俘虏。
走进听涛馆,宋一吟迎了上来,很惊诧地问:“你们……来了。”
殷天石说:“我和郦先生就不能来?”
“你们坐,楼上有雅座!”
“不,就坐在底下的大堂里,这里人多!”
“好。好。我给你们挑选鱼去!”
殷天石挑了个正中的位置,很热情地让郦大成坐下来。
果然有很多熟人隔座和殷天石打招呼,对于郦大成则露出一脸的不屑。殷天石高兴极了,心想: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菜和酒端上来了。
殷天石问:“郦先生,近来有何大作?”
郦大成苦着脸说:“我还能写什么?写他妈的小鬼子的告示,一式二十份,贴在城中各处,你没见?”
殷天石没想到郦大成会如此直率,许多积在喉头的话竟再说不出口,只是叹息了一声。
“我想不写,刺刀逼着,而且以老妻和儿女的性命相胁。况且,城中写得好字的也不过几人,我不写,别人也得写。我老了,于人世又还有几日……老弟,你在书艺上是大有前途的,你是不能耽搁的,千万千万不要疏懒……切记切记。”
殷天石频频点头,似明白了什么,又似什么也没有明白。
匆匆喝完一杯酒,菜是一筷子也没有吃。郦大成便毅然告辞,临别,说一句:“老弟,以后无论在何处见到我,都不要打招呼,我毕竟是一个不干不净的人了!”
说完,拱拱手,飞快地走了。
殷天石狠狠地发了一阵呆。
……
第二年的八月,日本鬼子投降了。
自那以后,殷天石再未碰见过郦大成。有一天,他似乎看见郦大成在远处走着,等到殷天石追上前,竟不可见,是不是他的一个幻影呢?
满城是锣鼓声、鞭炮声。
殷天石正在家中开怀畅饮,忽见宋一吟匆匆走进来。
他来干什么?殷天石心里想。何况这宋一吟与郦大成最是亲密,能干净到哪里去?
殷天石一张脸冷若冰霜,身子动也不动。“宋老板,你没走错地方吧?”
宋一吟的眼里忽地涌满了泪水,哽咽着说:“郦先生死了,死前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你。”
殷天石大吃一惊,问:“他是怎么死的?”
“古城一光复,他在一个夜晚到石嘴垴投水死的。”
殷天石冷冷一笑,说 :“他不死,又能怎么样?为小日本写告示,晚节不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