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正玩弄着猴子的教训

宁本俊

旧历的猴年不期而至，神州大地洋溢着喜庆、祥和之气。在这样的氛围里，本当迎春放歌，哪怕以猴为题写点小杂感随笔之类，也不至于辜负了一片春光。但手头的一本《我向百姓说实话》让我失去了兴致，欲写的文字虽与猴子有关，文思却驶入了忧愤之港。

《我向百姓说实话》是李昌平先生的第二本关于“三农”问题的专著。此前，他曾撰写了《我向总理说实话》一书。我把这两本书都摆在案头，不时翻阅。如果说《我向总理说实话》是对“三农”问题的感性认识，那么，《我向百姓说实话》则是对“三农”问题的理性思考。是这本理性思考的书勾起了我对农民的深切同情，更是这本书勒口处的《李昌平档案》触动了我对作者的切肤哀痛。

这则小档案写道：“李昌平，1963年4月生于湖北省监利县周河乡洪湖边上的一个小渔村，先后就读于湖北省机电学校、华中农业大学农经学院、中南财经大学，经济学硕土。1983年1月-2000年9月先后四次担任乡镇党委书记、县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等职，经历了人民公社以来的农村改革全过程。2000年3月致信朱镕基总理，反映农村面临的突出问题，引起中央对“三农”问题的关注，9月辞去监利县棋盘乡党委书记职务南下打工。10月曾公开在国内媒体呼吁：给农民以同等国民待遇。12月当选《南方周末》2000年年度人物。·2002年1月《我向总理说实话》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受到国内媒体和公众的广泛关注。曾任《中国改革》杂志记者、编辑。2003年10月起，在香港乐施会(民间公益组织)担任项目官员。”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原文抄录这段资料，是想让人们了解到李昌平这只“猴子”已经被咬，而且几近死亡。鲁迅先生在《革命时代的文学》的演讲中有一段名言：“生物学家告诉我们：‘人类和猴子是没有大两样的，人类和猴子是表兄弟。但为什么人类成了人，猴子终于是猴子呢?这就是因为不肯变化——它爱用四只脚走路。也许曾有一只猴子站起来，试用两脚走路的罢，但许多猴子就说：‘我们的祖先一向是爬的，不许你站!咬死了。它们不但不肯站起来，并且不肯讲话，因为它守旧。人类就不然，他终于站起，讲话，结果，是他胜利了。现在也还没有完。所以革命是并不稀奇的，凡是至今还未灭亡的民族，还都天天在努力革命，虽然往往不过是小革命。”读着这段文字，联想着李昌平小档案中“到香港谋职”的“归宿”，我清醒地觉出，鲁迅先生对人类的估价实在太高。其实，人类并没有接受猴子的教训，而是耍着花样把弄着这个教训，那“努力革命”着的“小革命”也不知是“革”着什么。

李昌平向总理反映“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的问题，并不是个案，而是具有代表性的黑白分明的事实。作为在乡镇工作了17年的乡党委书记，一个经济学硕士，他以双重的视角向总理反映了真实情况，可谓一份不可多得的公开的内参。他的所作所为“代表了农民的根本利益”，于是讲了几句官场准以听到的肺腑之言，就被视为官场怪胎和“异类”。

李昌平所为，首先在于一反官场“常规”，以无私无畏的勇气为农民说了真心话。在整个官场都喋喋不休地为自己的“政绩”高唱红旗招展、莺歌燕舞之类的颂歌的大环境中，你必须随波逐流。尽管农村形势究竟是“大好”还是“小好”，老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而大小官员们更是心知肚明。对此，你绝对不能弹出不谐之音。否则，你就是出风头，就当出头鸟，更冒犯了官场“潜规则”，那等待你的无疑就是在官场失去生长甚至生存的土壤。当地的有关领导不是在会上发火：怎么让这样的人当了乡党委书记?

李昌平所为，在某些人看来，更为难以容忍的是上书中央，引起了国家最高行政长官的重视，得到朱镕基、温家宝两位要员批示予以调查，并引起传媒特别关注。有问题逐级向上反映，层层向上汇报。这是组织观念嘛!何苦捅这么大的娄子?成绩是主要的嘛，何苦描得一团漆黑?如此这般，你吃不了兜着走，这从2003年9月4日·中央电视台《面对面》节目播出的李昌平专访《守望三农》可见一斑。专访报道说／三农问题”的症结在李昌平的心中渐渐清晰起来。然而，就在他找准了病因准备对症下药的时候，一场变故降临在他的头上。由于触犯了一些人的利益，李昌平越来越真切地感受致电了来自身边的一种无形的压力。而媒体对李昌平“上书总理”一事的报道也让一些人开始抱怨是李昌平损坏了当地的形象，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局面。此后，“上面”派出了调查组进行“反调查”，还开了一个推广这里改革经验方面的会议，预示着改革已经成功。既然改革已经成功，那李昌平的“小革命”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成功是十分可笑的。所以，李昌平的唯一选择只能是挂冠而去，南下打工。

依我的鼠目寸光，李昌平不论以他的乡党委书记的“官职”，还是以他经济学硕士的“学职”都可以受到关注和重视，谋取一份适合于他的体面工作，或授以一个适合于他的体面职位。但蹊跷的是，我泱泱农业大国、辽阔大陆本是李昌平驰骋的广阔天地，却不明不、白使他浪迹商贸经济繁荣而鲜有农业气息的香港，去做了一位民间公益组织的项目官员。我不知是李昌平自取，还是被迫。但在我看来，这份项目官员的差事无论如何不适合于他!

记得很小的时候，父辈告诫我们：在水中挣扎的人是十分危险的，在行将没顶之际，他往往将下水施救的人视作救命稻草，拼命按下去以求生还。这道理精辟之点在于：为什么水性极好的人，不仅实施不了一次徒手救人的壮举，反而最终送命。李昌平施救于“三农”问题的悲剧，是这个浅显道理在现实生活中的一次通俗的应验。，联系鲁迅先生的雅论，我倒以为，人类枉为人类，似乎连个“表兄弟”都不如。”人家”之间没有“潜规则”，直来直去，一口下去，对方死得痛快。可李昌平们却躲着明枪、难防暗箭，而且伤不见血，忍痛于中。难道鲁迅先生所“表彰”的“天天在努力革命”是这种“革法”吗?从这个角度考察，李昌平是一只企图直起腰，杆开口讲话——讲点真情，说点实话的“猴子”，但可悲的是：被习惯了只用四脚走路、发出哼哈之声的另一类“猴子”所害。猴年里，谁来解救这只“猴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