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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拥深霄

2004-09-06聂鑫森

短小说 2004年9期
关键词:老胡树根手术室

聂鑫森

深夜。雪越下越大,一片片,一团团,在朔风的呼啸中飞卷着翻滚着,使往常如同白昼一样明亮的城市变得十分暗淡和阴郁。尽管这栋医院的大楼密封得一丝不苟,但沉重的寒意仍似潮水般破壁而来,使或坐或站在手术室外的几个人觉得心里正不断地淤积着冰层。

手术室里正在抢救一个被汽车撞伤的年近古稀的乡下老人。

出租车司机习树根终于站起来,他感到憋得慌,想上一趟厕所。于是,他朝走廊那头的厕所走去。

一个中年女人,横着眉毛,瞪着一双很吓人的吊角眼,闪电般冲过来,拦住了习树根:“你到哪里去?你撞伤了人,还想跑?如果我爹死了,你别想轻松!”

她的声音脆亮得如同刚磨快的刀子,刺得习树根浑身发颤,血直往头上涌,一张脸很快涨得紫红,他真想给这个女人一记耳光。两小时前,他送一个客人去远郊,返回时便见到了一个被汽车撞伤的老人躺在马路中间,头部出血不止,老人的手上死死地抓着一张纸条子。四野无人,而雪正下着,不及时送到医院去,老人冻也会冻死的。习树根抱起老人,放到车上。在这一刻他立即意识到自己会卷进一场扯不清的纠纷中去。但他顾不得了,人命关天啊!他一边开车,一边用对讲机和出租车公司的调度室取得联系,告知前后始末,并请调度室与医院联系,准备抢救。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使一向老实忠厚的习树根猝不及防。

“我们公司的蒋经理和交警队的老胡都在这里,我跑什么?我告诉你不是我撞的,请相信我。”习树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我相信你?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人,没有撞人倒把人往医院送!”

习树根的脸抽搐着,拳头慢慢地捏紧,咔吧吧直响,女人吓了一跳,但习树根的拳头又慢慢地松开了,变得柔软无力。他一字一顿地说:“请你站开些,我要上厕所!”

女人尖叫起来:“曲明,曲明,你跟着他到厕所去,别让他跑了。”

蓄着平头的曲明听话地走过来,跟在习树根的后面。

女人目送着曲明紧跟着习树根的身影,“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嘴唇间发出的声音,很轻松很流畅。交警老胡很真切地听到了这个声音,感到十分难受。他把目光移向这个叫陈琴的女人,她的高跟皮鞋非常轻盈地画了个半弧,那是一个属于华尔兹的动作,然后她回到靠墙的一张沙发前,很潇洒地坐下了。

老胡是接到老蒋的电话后赶来的。出租车公司不时地发生一些这样的事故,他和老蒋成了好朋友。他接到老蒋的电话并大致明白了事件的轮廓后,很是钦佩老蒋办事的深谋远虑。他告诉老蒋这件事可不好办,假如老人不醒过来说个话儿,习树根这个冤枉是背上了,因为雪天雪地没个证人。老胡赶到时,老人的儿子和儿媳也赶到了,是习树根从老人手中的纸条上得知他们的姓名和工作单位的,电话打过去后,工厂很快用车把他们送来了。这时候,习树根已掏出二千元交了手术费。老人正准备进手术室,陈琴扶着担架车哭喊着:“爹,是他撞了你,我们会找他的,我们不会放过他!”昏迷中的老人嘴唇蠕动着,咕噜咕噜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担架车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室洁白的门合拢了,冷冰冰的。

老胡一直仔细地观察着这对夫妇:陈琴对公公的负伤并不十分着急,那种很干涩的哭喊尖叫,潜藏着压抑不住的亢奋。丈夫曲明老实巴交,凡事都看陈琴的眼色,看得出在家什么主也做不了。

老胡瞅个空,走到走廊外面去,用手机向曲明所在厂的值班室询问到厂长家的电话号码,并与厂长通上了话。他很耐心地询问曲明和陈琴的工作以及家庭生活状况,他询问老人是什么时候从乡下来的,作为独生子的曲明和妻子陈琴对老人是否热心照料。雪花飘落在他的脸颊上,冰凉冰凉的。他的手有些发抖,关机后,他粗野地骂了一声:“畜生!”

当陈琴潇洒地坐到沙发上后,老胡站起来,板着脸走过去,然后在陈琴旁边坐下来。

“我想找你谈一谈。”

“好的。”

“你今晚进舞场了吗?”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的脚步上还粘着舞曲。我想问问老人在这样的大雪天要到哪里去呢?”

“……他说,他要到他一个远房的弟弟那里去。我们劝也劝不住。”

“你们真的劝了吗?”

陈琴慌乱起来,过了一阵,她说:“这与爹被汽车撞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爹有什么意外,我们找习树根要人。”

老胡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此刻能说什么呢?他站起来,走向老蒋,他要和老蒋聊一聊,关于习树根这个人。

手术室里不时地有护士跑进跑出,蒙着大口罩的脸看不出表情,但额头上分明有晶亮的汗珠子,使人猜得出手术室里的紧张气氛。老蒋终于忍不住拦住了一个护士,悄悄地打听里面的消息。作为出租车公司的经理,这样的场面也自然不是第一次碰到,但摊到习树根身上却使他忐忑不安。护士匆匆忙忙对他说了几句什么,鱼一样游进了那两扇洁白的大门。老蒋无力地回到座位上,脸色很沉重。老人长期营养不良,身子很弱,加上出血过多,恐怕凶多吉少!老蒋叹了一口气,心里直怨习树根:你怎么就撞上了这么一件倒霉的事?

习树根和曲明一前一后地回到座位上,俩人坐在一起,而且互相递了一支烟,气氛显得很融洽。显然,在厕所里他们已经交谈过一阵。

习树根轻轻地说:“老曲,真不是我撞了你爹。你想,真要是我撞了,我承认就是,倾家荡产、坐牢判刑,活该。问题是我没有。”

“那是的,可……找不到其他人。而且,这样大的手术要许多钱,陈琴是个很会吵事的人。”

习树根叹了一口气,又递给曲明一支烟说:“这样的大雪天,你爹还往外跑做什么?你们也放得下心?”

曲明低下了头,喃喃地说:“我爹一直住在乡下,有病才接来的。没住上一个星期,陈琴就天天跟我吵。我爹看我难受,就说要到他一个远房弟弟家去,我给了他一张纸条子,告诉他万一找不到就回来。”

习树根说:“这如何要得?”

正在这时,陈琴尖声喊起来:“曲明,到这里来,我有事问你。”

曲明只好站起来。

壁上的石英钟当当当当响了四下,凌晨四点了。

老蒋终于忍不住了,他决定和曲明两口子谈一谈,为了习树根这面“红旗”,为了公司的声誉,他希望和他们达成一种默契,即让他们不要死缠住习树根不放。习树根是公司的一块牌子,只要承认不是习树根撞伤了人,医疗费、营养费,或者老人出了意外的赔偿费、丧葬费都由公司承担。

他很屈辱地走向曲明和陈琴,如同战败国去递交降书。

老蒋经过习树根身边时,习树根蓦地站起来,拦住了他,并把他扯到身边坐下来。

“蒋经理,你想去跟他们私了?”

“嗯,没有别的办法了,老人看样子很难抢救过来,我想……”

“你想让我摆脱开,用公家的钱堵他们的嘴,堵得住吗?往后谁还敢做好事?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这样的天气,撞人的车只可能是本地的。我下车时看了看车辙,是货车。货车撞了人,停了一下,然后才开走的。”

老蒋沉默了许久,泪水突然盈满了眼眶:“老习,就这样吧。也许,事情不致于糟到没有一点办法。我去跟老胡说一说。”

时间艰难地行进着,老蒋、老胡和习树根肃穆地坐着。陈琴已经酣然入睡,她把头塞在曲明的胸口上。曲明解开了大衣,把大衣的一边撩上来覆在陈琴的身上。曲明的脸在灯光下惨白如纸,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天快亮了。

雪还在下着。

寒气砭骨。

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一位高个子大夫摘下口罩,疲惫地说:“不行了!请大家进去。”

陈琴从睡梦中惊叫起来,那种叫声似乎是对一种久已期待的结局的回应,很悠长很嘹亮。她跳起来,拉着曲明的手,往手术室奔去。

老胡、老蒋和习树根也跟了进去。

他们都站在手术台前。

老人的嘴像鱼一样痛苦地翕动着,干枯的手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

陈琴哭起来,很尖锐地嚷:“爹,你好命苦,没良心的司机撞了你啊,我们不会放过他,他就站在你身边啊……”

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脑袋拚命地摇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一阵,突然睁开了眼睛,先是迷茫地望着什么,渐渐地聚拢了光,说:“是……是……一个胖司机……是货车……”

老蒋松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瘦瘦高高的习树根,忽然有了很想吸一根烟的渴念。

陈琴的脸色霎时变了,忙问:“爹,爹,车号是多少?车号?”

老人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老人再一次举起干枯的手,用力地指着他的儿媳,然后指向他的儿子。

陈琴恐怖地尖叫起来:“你指着我们干什么?你指着我们干什么?”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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