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的行头
2004-07-07焦国标
焦国标
许多人侃侃大言“我是农民的儿子”。我觉得他们在说“我是农民的儿子”的时候,主要不是为自己出身于农家而自豪,而主要是在炫耀自己现在身份和处境的优越,那潜台词是“老子如今出头了,不是农民了”。基于这样一种感觉,一则是自认为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成功,二则是尽管如此不成功,却已有足够的负罪感(家乡的一个壮劳力,挖一天土坯才挣十块钱,并且也不是天天有得土坯挖,而我写一篇一千字的短文就可以挣一百块钱,是他们十天的工钱,这使我足够庆幸和负罪),所以虽然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却从不敢像许多别的人那样神旺气壮地显摆“我是农民的儿子”。
我不想以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为农民撑脸,事实上也撑不了谁的脸,而且即便撑得了也毕竟不能用于吃喝,我有我自己回报自己所从来的群体的形式,那就是以尽可能触目惊心的视角观照历史和现实加在农民身上的种种不公和不幸。我已经发现了许多这样的不公和不幸,而最近我又发现新的一例,就是农民进城必备的行头——蛇皮袋子。
城里时常见到农民,有瞧看亲友的,有打工谋生的,衣着肤色神情一望而知他们是农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就是他们出门时使用的“旅行包”——装化肥的蛇皮袋子。给亲戚带的土特产品,放在蛇皮袋子里;随身携带的衣物被褥,也都放在蛇皮袋子里。蛇皮袋子简直是万能如意箱,篮子、筐子、背包、提包什么的,所有装东西的用具全被蛇皮袋子取代了。蛇皮袋子的确能容,容天下可容之事,包括城市人的厌弃和公交车售票员的歧视,一并容了进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化肥袋子,特别是日本进口的尿素袋子,里面有一个化纤织物缝成的布袋子,像府绸,薄而抖,上面有“日本”、“尿素”等字样。化肥使用过以后,那布袋子可以拿来做衣服。中国当时化肥的使用量很小,所以那袋子也很珍贵,只有农村干部才有机会穿化肥袋子做成的衣服。袋子上面的文字是经过日本高级工艺印染上去的,不易洗去,做成衣服后仍然留有文字痕迹,于是我乡民谣曰:“干部见干部,穿的hei sa(摹状方言词,抖动貌)裤。前头是‘日本,后头是‘尿素。”进入八九十年代,化肥使用量大了,化肥的包装也不那么精致了,普遍是外面蛇皮袋,内衬塑料袋可矣。化肥使用过以后,蛇皮袋子成了农民出门最结实而又轻便的行头,这也可以说是改革开放给农民带来的“实惠”和变化之一。
如今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农民进城仍然是蛇皮袋子来,蛇皮袋子去,长途公共汽车里仍然是蛇皮袋子打头绊脚、横躺竖卧。我想问一声:“农民的劳动力究竟值几个钱,他们一年的劳动究竟有多少节余,以致于这可怜的外出行头二十年不变?何时他们一年劳动的赢余能放心给自己置买一个旅行包呢?”
由此我想到俄罗斯思想家赫尔岑的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在多年多次的赴欧旅途中,赫尔岑看到一个不带烟囱的农舍,多少次战争在农舍旁边发生,但是农舍依然如故,仍然没有烟囱。寒冷的俄国,没有烟囱的农舍等于冰窖。多年无烟囱,意味着住在那农舍里的人生活没有丝毫改善。赫尔岑说这是俄国同西欧的根本区别。在西欧,战争的胜利、改革和革命一定会给人民带来某种好处,而在俄国,无数征战只赢得庞大帝国的虚誉浮名,至于人民的生活则同那个不带烟囱的农舍一样,不会因战争的胜利、改革和革命而发生任何变化。
中国真可以跟西欧媲美,改革给农民带来了某种好处,之一就是用上了结实轻便万能的蛇皮袋子。可是这种袋子一用就是二十多年,虽然没有像赫尔岑农舍那样经历许多战争,可到底也有点儿一成不变得太久了。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苏联政府驱逐出国,流亡美国二十年的作家索尔仁尼琴轰轰烈烈地回到故国。他借助赫尔岑农舍呼吁今天克里姆林宫的主人,俄罗斯的军工业和重工业已经够多了,人民需要黄油、面包、带院子的住宅、菜园和公园,领导人应把人民的切身利益放在首位。
此言对我们同样有意义。我们有太多的汽车工程、卫星工程、火箭工程,可我们更需要发起一系列的工程,以确保农民一年下来田间劳作之所得能使他们从容地置买一件两件出门必备的行头。这变更的行头将比北京城上下班的私家汽车流更让我有开心颜,也比奇伟的火箭升空、杨利伟下凡更壮世界观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