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为了超越的纪念
2004-05-11
自19世纪中叶中国在外力压迫下对外开放以来,能够接触到外部世界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读书人,无不痛感于中国的贫弱,以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心态,寻求着古老中国的现代化之路——我们迄今仍然走在这条路上。
五四运动及作为五四运动背景的新文化运动,也许是这条路上的一个转折点。
至今85年过去了,我们仍然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她的冲击波。从今天的种种政治、文化制度和观念中,我们也依然能够清晰地看到她的背影。
五四的遗产就是“科学与民主”。
这其实是整个150多年来每代人都念念不忘的两大目标;大多数人都同意,现代化就等于科学加民主。只不过,五四时代的激进知识分子把这个口号大声喊了出来,并使它们深入人心。
80多年来,这两种观念一直是中国政治、社会、文化变革的推动力量。当然,在实践中,这两者的落实还不尽如人意:尽管接受过科学训练的人很多,但在决策中,却未必能够真正体现科学精神。民主制度的建设,也才刚刚起步。
然而,现在回头来看,把现代化仅仅归结为科学与民主,却是不准确的。
现代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它还涉及到宪政、法治、市场等等方方面面的问题,而这些东西,都不是“科学与民主”两个词所能概括得了的。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这种概括上的偏差导致了后来制度设计上的偏差,从而造成了现代化道路的曲折。比如,市场制度在数十年间曾被完全压制。
更糟糕的是,当后来的人们把本来已经简单化的“科学与民主”再推到极端的时候,更是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后果。
五四一代知识分子认为,民主和科学是人间最美好的东西,西方人就是靠这两样东西实现了现代化和民富国强。他们回过头再观察中国传统,却看不到这两样东西——起码没有完整的现代科学体系与成形的民主制度。于是,他们相信:中国之所以没有现代化,就是因为传统的阻碍。传统的政治就是专制,传统的社会就是人压迫人,传统的道德就是人吃人,而传统的文学就是空洞无物,传统的文字太难学习。总之,为了现代化,必须首先摧毁传统,改造社会、思想、观念,培养新人。
坚决、彻底地反传统,就成为新文化运动中一个最为抢眼的现象。不管是陈独秀、鲁迅还是胡适,都是反传统的先锋。
他们的信念是真诚的。但他们的言与行其实存在自相矛盾——因为这些人成长于传统之中,在他们身上,传统的知识和道德已经流入血液。也许正因如此,即便他们提出了矫枉过正的口号,也不至于剑走偏锋。
他们的口号是激进的,但行为却是中庸的。既受传统的熏陶,又接受了西方知识,使他们从容地游走于古今、中西之间,从而写就了这一个半世纪以来中国文化最华美的一页篇章——这段历史中最优秀的小说、散文、思想、学术,以及科学精神和道德人品。
而后来者,只听到了那一代人所说的,却没有看到他们所做的——因为那些口号被进一步简化。民主被简单地理解为人民当家作主,却忽视了其中复杂的互相制衡的宪政、法治制度设计。科学则被简单地理解为新的就是好的,旧的就是不好的。一切社会习俗、宗教、风尚、信念等等,都必须用科学的标准来衡量一番,如果不合乎科学,就毫不留情地抛弃。
于是,我们看到,一批又一批中国知识分子,向中国的传统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征伐。弥漫于全社会的反传统冲动,自然也渗透到政府的决策中。
——旧的城市被连根摧毁,彻底重建。
——传统的习俗被大规模地清理、改变。
——法律成为改造社会的工具,但在立法时经常不考虑民间原有的民事惯例,比如禁放鞭炮、禁止乞讨......
与之相应,城市的特色在逐渐消失;和政治性节日、西洋节日相比,传统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淡薄;社会普遍的写作技艺日益粗糙,学者、甚至文学家们所写的作品,不令人觉得美好。
知识分子曾经错误地以为,这是为了实现现代化而必须付出的代价。但是,人们惊讶地发现,在这样一轮又一轮彻底反传统的文化、社会运动之后,中国确实已经丧失了诸多传统,但却并没有实现现代化。
而当我们的视野投向周边的国家和地区时,也许更加惊讶。他们那里不曾发生大规模的摧毁传统文化的运动,传统的道德、社会风俗、习惯被自然地保留下来,然而,他们却比我们更为现代化。
在那里,传统与现代,本土与西方,令人惊讶地可以和平相处,而且,甚至是相得益彰。
85年后的今天,再回头看,我们恐怕不能不承认,也许,我们把事情弄拧了;或者,从五四那一代起,当他们提出那个简单的口号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把事情弄拧了。
因此,当我们在85年后,再次提起五四时,我们所要做的,应该是超越五四,超越科学与民主这样简单的口号。其实,这也许才是五四倡导的真正精髓——科学理性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