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还不够充分
2004-04-29梦天岚
梦天岚
准备还不够充分
冬天已经很深了,再往下走,便是春天设下的陷阱。我显得如此笨拙,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层薄薄的冰怎么能够承受得住这么具体的重量?我想,我还没有准备好,或者说准备不够充分。
我曾经尝试着猛吸一口气,再幽幽地吐出来,想以此来唤醒那些还在沉睡的东西,这时,体内有一条虫子抬了抬头,只是抬了抬头,它长长的躯体并没有因此而蠕动。
爬行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从那座城市到这座城市,我在方向中失去方向。就像正在下着的这场雪,它以为自己覆盖了这里的一切,但事实上这一切并不属于它,它只是虚张声势,它只是自欺欺人,直到化成水,直到一点点渗入,直到寻遍所有的角落也找不回它原来的样子。
在东风路,我采集的阳光还不够拼凑一张光鲜的脸谱;在烈士公园,我积攒的落叶还不够写一首完整的诗篇。我不禁哑然失笑。
这个世界究竟给了我什么?或许不重要。
我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或许同样是不重要的。
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当一个人还有责任和不可抑止的欲望,他就必须为此做好准备,做这样的准备肯定是痛苦的,且不大被人理解。
当一个人懂得了这个世界需要什么,而你又能给予,且乐于给予,那么你的痛苦还会上升,你体内的那条虫子就会繁衍出更多的虫子来,它们会吸你的血、咬你的肉、噬你的骨……
然后沉寂下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城市=蜘蛛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把城市跟蜘蛛联系起来。
这个世界或许就是这样的,以时空的经纬接纳了你,又以时空的经纬网住了你,这座城市明摆着只是结在网上的一只蜘蛛,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这样说有这个必要吗?或许是有的。说句心里话,我现在才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城市,就像一直以来对蜘蛛没有好感一样。
我曾经无数次亲眼目睹被网住的小飞虫,它们奋力地扇动翅膀,它们满以为陷入这样的困境只是暂时的,它们甚至表现得过于自信,以为凭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冲破这张看上去并不结实的网,但它们很快就绝望了,它们的挣扎是如此无济于事,而在此之前,它们的飞翔或许还只是刚刚开始。
有一对翅膀该有多好啊。
能够飞翔起来该有多好啊。
现在我开始讨厌类似这样的梦想。多么幼稚和可悲,当一个人过了三十岁还存在有这样的奢望。
其实有没有翅膀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蜘蛛就没有翅膀。
蜘蛛越来越肥大,越来越多的翅膀在它的体内填补着梦想的空间。就连它随意织就的那张网,亦散发出丝质的光芒。
我体内的那条虫子
现在我想说一说它为什么不能爬行。
当我看着它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全神贯注屏息静气地看着它),冬天的阳光早己穿过窗户的玻璃照射到我的脸上,我想象着这个世界的温暖,满以为会由表及里,满以为那些光芒会一直照射到我的心里——一个潮湿的、畏寒的、鲜为人知的角落,我仿佛就看到了那光芒从血脉的上游一直照到了下游,但我的河流并没有因此而欢呼而沸腾,包括那些角落也并没能抓住这个机会把自己看得更清,这完全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说句心里话,我对自己很失望,甚至在感觉上有点恨铁不成钢。
但有什么用呢,那样一条虫子早已习惯了接踵而来的冬天,而事实上我还没来得及呼吸到早春的气息。我的肺叶就像两片灰黄的叶子,托着它,小心翼翼地,像托着一个贪婪的睡婴。
我知道,我曾经不顾一切地喂养了它,它是我思想的蚕,可现在,我没有了多余的桑叶,许多年前种植的那株桑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记忆的风中兀立。
即使到了春天,我的肺叶也不会呈现出应有的绿意!
我开始咳嗽,这是我目前能够派上用场的惟一伎俩,我发誓,我要让体内的那条虫子永世不得安宁。
被喊出的动词
我一直在担心它们的细胳膊细腿儿。它们应该能够忍受和承受,包括自身的重量。它们应该先学会,在如雷的声音中分辨一种截然不同但却孱弱得多的声音,包括自己的声音。
而事实上,它们做到了,甚至比预想中的还要好。
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或者鼓励,它们开始蠢蠢欲动,它们开始摩拳擦掌,它们甚至开始以群体的态势聚集到我的胸腔。它们应该是正义的一群,我喘了一口长气,努力使它们镇静,但我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它们像冲破樊篱和桎梏的猛兽,冲出我的胸腔和喉管。似乎为了巩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它们冲上街道,冲进人群,冲向广场……
它们是动词。
在它们到达之前,这里曾遍布伪装的名词和虚假的形容词。
它们是勇士,是手执大刀和长矛的勇士,但它们很快倒在名词和形容词的枪口之下,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它们多么需要更多的动词从更多的胸腔和喉管里冲出来,与它们一起冲锋陷阵。我不得不关闭自己冒烟的嗓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汇入人流。
我知道,它们在失败后会落荒而逃,有的流落民间,有的隐姓埋名,还有的准备东山再起。
其实我也是一个可悲的动词,被未曾泯灭的良知喊出,也曾不顾一切地冲上街道、冲进人群、冲向广场……
可现在,我不得不藏匿起自己的伤口,装着若无其事地走过对面的花坛。多么美丽的花呀!多么灿烂的阳光!除了这些,我必须保持缄默。一些动词,一些即将被喊出的动词,因我的缄默,它们很可能来不及冲出我的喉管就已在我的胸腔里烂掉。
冥想的真实性
本来应该去一座花园,却走进了一片山林,更糟的是,山林里并没有路,却还要硬着头皮走下去,结果真的就一脚踏空,掉下去了才知道下坠的感觉与跳伞一样:失重,未卜,虚空的自由。从冬天到春天或许就有这种感觉。冥想是另外一种真实吗?这样问的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谬,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有不少的时光是花在冥想上的,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其表面的真实性是存在的,且毋庸置疑。年纪轻的时候,更多的是理想(当然,这也是冥想的一部分),尽管离我很远,但我总要固执地以为它是可以触摸的,它的真实性就好比挂在树上的一只苹果,你只要爬上去就能够摘到。
对冥想的真实性的动摇是三十岁以后的事情,不是因为本身的困惑,实在是强加给你而又不得不令你困惑的事情太多了,你想摆脱,可你的尾巴是一条鱼的尾巴,而困惑是汹涌而来的潮水。
假如说一个人的灵魂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你的冥想(包括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或臆想)才具有不可替代的真实性,它是内在的。
我说我的灵魂曾受过伤,或者说我的灵魂出了窍,你都会相信。而事实上,肉体上的伤又算得了什么。有时灵魂真就像一缕青烟一样,这恐怕亦是肉体所无法实现的漫游和飞翔。给我时光吧,让我有更多的冥想。
我要求的时候,这个世界是缄默的,同时也是不可理喻的。许多人把时光披在身上,到处炫耀,那是因为他们年轻。也有人视时光为烫手的山芋,却又舍不得扔掉,更有人在追赶时光,向着相反的方向。而我的时光似乎都不属于我,它是流动的水,从我的指缝间滑落,然后碎裂,然后消失。
我是不是该感到羞耻,我乞讨过的和我预支过的阳光以及我为此付出的所谓真实的冥想仍在折磨着我、欺骗着我。
别让我一脚踏空,我出窍的灵魂并没有飞远,它只是想到那片陌生的山林转上一圈,然后落下来,它并不留恋某一个枝头,它只是想在山林的深处找一条回家的路。不是飞回来,而是脚踏实地的走回来。
我是一只蜗牛
我是一只蜗牛,有一对敏感的触角,节制而又缓慢地前行。我经常失去一米之外的方向和目标。
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我甚至讨厌过蜗牛,但现在,我开始同情蜗牛,同情自己和所有像蜗牛一样爬行的人们,并尝试以缓慢的爬行去接近他们,理解他们。
一扇窗户
这扇窗户原本是开着的,是我花了很多年的时光将它关上,现在我要打开它,我一定要打开它!我无数次这样对自己说。态度之坚决无异于一个急于求成的武林高手要迫不及待地打通任督二脉以臻武学的最高境界。
但我是茫然的,甚至是盲目的,所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沮丧,也从不会轻言放弃。
那究竟是一扇怎样的窗户呢?灵魂的?肉体的?
不!那应该是一扇有着灵魂一般虚幻和肉体一般真实的窗户。
为此,我经常跃跃欲试。
就像一个经过了精心策划准备潜逃的人,更像一个念着“阿里巴巴,芝麻开门”的咒语等待宝藏突然呈现的人,那份侥幸和激动简直是难以言说。
打开一扇窗户,我看到了时间的后门和一个健步如飞的未来世界。
但这一直只是假设。
这已是一扇打不开的窗户,它继续引诱着我,折腾着我,为了让我手中的铁锤、斧头、刀片不至于生锈……
掘
我竟然视而不见,光明其实就在我的身边,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光明,我的光明必须从一块冰冷的铁开始。
一块铁,时间和经验赋子它锹的外形和斧的锋利,我紧紧地攥住它,用余下的热血。我甚至忘记了我正在经过的是白天还是黑夜,时间就像一个一言不发的监工,让我憎恨,而又赔足笑脸。惟有经验不断告诉我,那些潮湿的石头、瓦片还有被假象包裹的黄金和字迹模糊的碑文 (不分贵贱)一直在固守着自己的身份。
我小心翼翼地分拣着、擦拭着……年复一年,我用汗水照亮自己,同时,又用内心的火焚烧自己。
属于我的光明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与我一样曾经有过相同渴念的人或许早已沐浴在现有的光明之中,他们因而是幸福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假如有一天我也像他们一样心安理得地沐浴在现有的光明之中,那是因为我的手中比他们多了…—张不曾褪色的黑白底片,它就像一道闪电,劈开雨夜,劈开思想的岩层,让裸露的黄金,依旧固执地恪守着内心的秘密。
创作札记
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面镜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努力让自己成为一面镜子,尽管是平面的,但有着某种程度的透明,或许让你看我的时候,竟意外发现这面镜子里原来也有你的身影。
在这个时候,我选择了写作,为了使我的表达不至于模糊,或者说更为逼真,我选择了散文诗。
我一点一点地剥下自己的伪装,一点一点地让自己裸露在你的面前,我—边郑重其事而又不露声色地做着这一切,一边掌握着自由表达的节奏,一边让内心苦痛和幸福同时抵达,尤为重要的是,当我感觉到你也看到了这一切时,我的心底就会涌现出一股股不可抑止的力量来。
本来属于我的冥想,在此刻也毫不例外,它们是真实的,尽管它们在生活中并不存在,但对于我个体而言,它们不但存在,而且时时刻刻在困扰着我,让我不得不调动起诸如愤怒、担忧、悲伤、感动、愉悦等色彩鲜明的情绪来。我敢肯定,我不是刻意的,其实,我是一个亲历者或者说是在场者,这其中,也不排除太多日常生活的元素,是它们左右着并成全着我的思想,让我在细微的表达中找到目力可及的平面,在这之前,它们是粗糙的,而现在,我感受到了它们异常光滑的一面,只要你抚摸。
我总是自觉地擦拭着自己,为了不让这面镜子沾染上太多的灰尘,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想让你看得更清一点,包括看到你们自己。这样说或许不一定令你满意,那是因为我的功力还不到火候,或者说准备还不够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