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
2004-04-29孩子
孩 子
村人管我父亲叫木匠,父亲管自己叫手艺人。我不这么看,我觉得以父亲的水平,完全可以说是艺术家,民间艺术家,最起码也应该是个手工艺者。这不一样,不同的叫法是不同的地位不同的档次。父亲可以把大门雕得花团锦簇,可以把松树的松针雕得纤毫毕现,可以在门角雕出一个拴狗的橛子,还可以在门上雕出一个只有主人家知道的放钥匙的凹槽。你要问了,你父亲不也知道了吗?是的,我父亲当然知道,但父亲有句话常挂在嘴边:手艺人的手艺是饭碗。够意味深长吧。我总认为父亲只要再努力一点,是可以造出类似诸葛亮的那些木牛流马的。每次我这么说,父亲总是一笑,在一堆清香四溢的刨花中扔出一句:二伢,饭碗是吃饭用的,晓得吧?
我不晓得,但父亲的饭碗似乎端得并不好。我和哥哥从小就没了娘,可那么多年了,父亲捧着他引以为傲的铁饭碗,却愣是没招进一个可以做饭洗衣喂鸭吆鸡,还可以让我们不再拖着鼻涕邋遢着衣裳的后娘进门。
大哥下学早。其实当初大哥成绩挺好的,只不过因为我的成绩更好,所以父亲摩挲了半夜斧子柄,迸出了一句:弃卒保车。于是大哥下了学,跟着父亲当学徒学手艺,我则继续着我最喜欢的学生生涯。大哥度量大、胸襟广,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大哥可比我要高兴多了。只是父亲有些不屑,因为他手艺人的尊严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是的,父亲出门照样人人见了点头递烟,说话大家围在四边,可那当不了钱用。我的学费要四千,一学期四千。
乡里有个人瞅准了时机,来了,歪眉斜眼颁圣旨的样子:我们乡长爱搓麻将,可是总被外人撞见。听说你是能工巧匠,多花点心思雕个绝的麻将桌,乡里是有贫困学生补助和奖励的嘛。
父亲眉头锁得死紧,喷着烟雾用满脸铁青色的愤怒赶走了来人。大哥比我的反应更激烈,这么好的机会,干吗不做。不就一张麻将桌吗,再难能耗费几天?
父亲把烟袋锅在地上敲得山响,语气凶得吓人:桌子就是吃饭用的,手艺人只做手艺,手艺人的手艺是饭碗,手艺人的手艺还是良心呢。无论做什么家什,都要对得起祖师爷。你学的是手艺,入的是行。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
父亲的话像他的人一样被气晕了。但我知道,父亲是靠不上了,我拿出了自己的主意———助学贷款,反正我自己还。父亲当即就把眼瞪大了,贷款?你见有人先拿钱后干活的吗?拿了钱你要是活干得不好或者不干活怎么办?一开始我就不赞成你考什么大学,那不过也就是一门手艺。既然是学手艺,学哪个手艺不是学?你说我这手艺怎么了?饭碗,饿不着也渴不着,养不活自己吗?
我和大哥大眼瞪小眼。父亲的宏论让我们只能徒唤奈何。我们说不过父亲,我们就做。拿出了全部的家底,大哥还把他要盖房娶媳妇的钱拿出来了,我办了一部分贷款,大学之路这才成行。这下父亲没了办法,因为家里的财政大权一向是大哥掌管的。开学那天,父亲只好跟大哥一起送我。我拍着胸脯保证,上学期间我勤工俭学,再打打工,争取不向家里伸手要生活费。父亲一下恼了,哪有你这样的徒弟?学手艺就安心学手艺,打什么工?我和你大哥养不起你四年啊?
父亲还是改不了用手艺代替我的大学的说法。
笑别了父亲和大哥,我一转身投入到了新的环境。只是大龄的大哥和那个手艺人父亲总让我牵挂。可我又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只得收起杂念,安心念书。后来我的一篇文章暴露了我的家庭背景,惹得同学纷纷向学校反映我的情况,还招来了一批记者,把我家那点破事编得凄美委婉。记者还联合学校为我组织募捐,活动搞得挺大,连父亲都请来了。父亲到了学校,却死活不愿收那笔钱。父亲的论调新鲜得让校领导直咋舌:没有只收钱不做活的道理,不做活当然也就不能收钱。
在学校免费吃住了三天,父亲临走前花了半夜的工夫把全校松松散散要垮掉的课桌椅子都维修了一遍。从此,上课时就少了许多吱吱呀呀的聒噪。
一段时间后,大哥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家里收到了很多汇款单。无一例外,每一张汇款单的附言都有个特别的要求,有的要给孙子订做一张小饭桌,有的给自己的父亲要一张古香古色的八仙桌,还有特地要求做那种能全家团聚边吃饭边欣赏民间工艺的大圆桌。大哥说这些定单完成了以后,我四年的学费就不用担心了。另外,他还可以给我把嫂子娶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