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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贵,和小狗一起喝牛奶的时光

2004-04-29

视野 2004年11期
关键词:花盆里祖母小猪

王 葳

我一向不大了然人是什么,活到了用十根手指头掰都数不下去的年龄,似乎会耻于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问题,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即便自己一直是人,别人间或也会用手指着我的鼻尖骂道“非人”,然而“是人”、“非人”,我还是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区别。

很小的时候,思维还处于混沌状态,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也曾深究过亲戚朋友们的来历,结论大凡不是从花盆里长出,就是从天而降。有时甚至对自己的这一研究成果抱以极大的自我肯定。难怪过去的人们会坚信自己是泥巴捏出来的。不知来历也便罢了,却更糊里糊涂地轻了生,为了尝试母亲新买的切菜刀是否锋利而将“吹毛即断”的刀刃放在手腕上,吓得母亲后来都不敢切菜,而是用拍的,所以直到现在,“拍黄瓜”都是母亲的拿手好菜。现在想一想,如果当时便一刀了结了此生,岂不是冤死了,就算是成了新闻,见了报,也是不便为众人所知的。不知道来历当然就不会珍惜,就像把母亲结婚时穿的衣服用来给小狗做窝一样,看见母亲大滴大滴的眼泪却浑然不知。想起那只小狗,我和它还一同喝过一碗奶。母亲对动物向来是很不耐烦的,可面对如此幼小的生命,却也顿生出恻隐之心。母亲冲了一盆奶放在它面前,而且还柔柔地摸了它的下颌。小狗看起来总是睡眼惺忪的,不知那个皱着眉头、咂着嘴巴迎接它来到新家的女主人怎么突然这么随和。它哪里知道女人的母性在任何时候都是不可小觑的。小狗懵懂地看着母亲离开,却没有注意盆里的牛奶,可在一旁的我却注意到了事件的全部过程。怀着对母亲的不满,我决定端起盆子咕嘟咕嘟地把牛奶喝干净。于是我蹑手蹑脚地窜了过去。看到了小狗,却发现它在对我笑。不知为什么那时我可以看出狗的笑,反正现在我是看不出来了。为了报答它会心的笑,我决定和它一起完成我的计划。我很绅士地指了指盆里的牛奶,催它去看。小狗信任地看看我,便俯下身子喝起了牛奶,它还会抬起头来摇着尾巴对我笑。我想它是让我也喝。于是我也四脚着地地去舔牛奶。我对着小狗笑,看着它下巴下嘀嘀嗒嗒地下坠的奶珠。小狗看着我笑,仰起头看我白色的下巴。这样亲密无间的豪饮快乐地进行着,直到母亲“啊呀”地叫出声来,母亲几乎是以声速用拿着锅铲的手打翻了牛奶的,因为这个动作和“啊呀”同时发生,同时结束。作为一个“偷奶贼”我不由地害怕起来,生怕母亲会用手边的锅铲炒我一顿栗子。然而母亲却一把抱起我,心痛似地贴贴我的脸,“宝宝”长“宝宝”短地叫着。接着我被送去了医院,并确认为暂时没有染上狂犬病。而母亲却仍是耿耿于怀的,因为狂犬病的潜伏期长达十几年。小狗被塞进了纸箱,送了人。我还记得它可怜兮兮地坐在箱子里只露出小小的头来,我站在小床的护栏边上望着它惨惨地对我笑。直到现在,母亲都不大喜欢狗,而我却爱它们爱得要命。其实,那时的我哪里知道我和小狗有什么区别呢?直到母亲把小狗送走的那一天我才明白,人是比狗尊贵的。

和狗一起畅饮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我朴素的阶级意识也被划分成了两半——低下的动物和高贵的人。而后再被母亲领着上街时,若是看见狗在喝什么东西,她便惴惴地望着我,似乎仍担心我的“潜伏期”是否快要袭来,而我却会和狗儿们招招手就像局长在主席台上扬手致意,结果当然是被母亲七手八脚地拽走。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仍然深究下去,从身边的人开刀。我曾一度坚信祖母是花盆里长出来的,这种怪僻的思想让我现在回忆起来都不知是如何萌生的,谁知道一个小孩子好端端地怎么就把自己的祖母种在土里了。祖母说话含混不清,让我无法明白她想说什么,她只是看着我笑,满是皱纹的脸像一朵怒放的波斯菊。所以我一直很害怕她,如果一个人说着你听不懂的话,灿烂异常地对你一个劲儿地微笑,有时也会让人头皮发麻。

祖母很内向,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说什么。她常常坐在阳台上看着一盆盆的吊兰,近乎出了神。然后便会吁出一口长气,低下头来看自己干瘪消瘦的双手,用手在皮肤上摩娑着——一下,两下,似乎要把褶皱的皮肤抚平;一顿,两顿,抚平的皮肤弹簧一样地缩回去。接下来,祖母便慨叹着,叹着,叹着,就抱着胸睡去了……在一旁的我每天都会看到这一系列的动作,便也学着把手上的皮肤展平,却发现怎么样也不会有祖母那样轻弹簧一般松弛的皮肤,而手背上除了红彤彤的印子,什么也没留下。祖母不愧是祖母啊!我慨叹。

Every thing is all right,until……

本来认为老人家是从花盆里长出来的已经够荒谬不敬的了,睡梦中竟然也撮捏起莫明其妙的事。傻乎乎的我决定要把这件事大白于天下,而且选了一个不错的日子——大年三十。母亲用左手按下我的头要我给祖母拜年,这已是在家里排练过多遍的,我的台词是连十几个的四字成语,可在我决定宣布我伟大的梦之后,它们变得不值一提。祖母抿着嘴,幸福地笑着,期待她的小孙女能说出一连串的成语来向上天祈福。身旁的姑父、姑母也垂着手站在一边,恭敬地望着一脸笑容的祖母。祖母背后的寿星图和对联漫射出红润的光映在我笑靥的脸上。我觉得这是我聪明才智发挥出来的最佳时机。

“奶奶,我昨天晚上梦见您死了呢!”我得意地露出透风的门齿。

可结果却和我事先想好的大相径庭。祖母的笑容顿时便凝固了,就像脆生生的一块玻璃,轻轻一敲便会裂开大大小小的缝,然后唏哩哗啦地掉下来。母亲大惊失色地捂住我的嘴,因为这句话,不知祖母会怎么看她。父亲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而祖父和姑父、伯伯们都成了蜡人,嘴巴里鼓鼓的,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吞吞吐吐地说不出来。时间和空间似乎在此冻结,只有我,不知状况地挠着后脑勺,看着旁人瞠目结舌的样子。许久,许久,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事后的艰辛自然不必多说,“皮开肉绽”能充分地表达我后来的遭遇。母亲气极败坏地大叫:“我看你还说不说!”同时还有节奏地挥舞着重重的皮鞭打在我这只小羊身上。这是只冥顽不灵的小羊,它不会痛得“咩咩”地叫,而是用更高更尖的声音申辩道:“我确实梦见了啊!”……

无论如何,好脾气的母亲发了飙,这样难得的状况还是让我明白了:有的事情,虽说是真的,但不足与外人道也。

从那以后,我从来都不肯说“死”字,而是像大人们一样世故地说“走”字。于是,在一年级时,我成了班里第一个知道不能说“马克思死了”而要说“马克思走了”的人,老师以此认定我是个懂事的孩子。随后举行了一次秋游,我指着一只扁扁的贴在地上的老鼠惊惶地大叫“走老鼠!这有一只走老鼠!……”班主任当场笑晕过去……

小学的班主任只有二十来岁,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迎春风、迎彩霞,披星戴月,可不知为什么,越打扮越难看。高年级的人说她“丑人多作怪”,我当时的班级里的同学也都叫她“秋菊二世”。听说她每两个星期就去一次美容院,有时在踏进她办公室的那一刹那常会看到她在“对镜贴黄瓜”。班里的人写作文时基本不会提到她,偶有一两个马屁精用“美丽的班主任”为题来写她,看起来倒像是讽刺——

“我们的班主任长着一双小巧玲珑的眼睛,一张烤饼一样的圆脸,老师的眼睛同同有神,就像饼上的芝麻……”

再多的我已经记不得了,但就这几句足以让班主任七窍生烟。她声色俱厉地问这篇绝世大作的笔者,因为这张作文纸上恰好没有名字,大概是拍马心切以致忘了吧。没有人敢承认,听说上一个惹怒她的人到办公室帮她削了一节课的黄瓜皮。

同桌的小猪有些坐不住了,一直东张西望,她奇怪的举动让我想起来她总是把“炯炯”写成“同同”。

“小猪……”我低声说道。

她浑身一颤,像是被人捉赃了一般。

“该不会是你……”我还没有说完,她狠狠拧了我的屁股,就像拧收音机的波段调节器一样。我叫出了声,很大的声。接着班主任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办公室……

桌子的一旁摆了几根黄瓜,还有削皮刀。我自觉地跑过去拿了一根……

“放下!”班主任已经面红脖子粗了,这让我想到凡高的一幅画叫《愤怒的大流世》。

我一直声明不是我写的,可是她问我到底是谁写的时,我却直直地盯着黄瓜不做声。

“叫家长来!”——这是最后的宣判。

最终我还是没有背叛小猪,母亲又教训了我一顿,一份深刻感人又顺带赞美之情的检讨交给了班主任。但是同桌小猪却并未对我的大无畏精神发表任何看法,反而更频繁地用“猪肘子”雄纠纠气昂昂,明目张胆地跨过“三八线”。我以此断定小猪一定是从菜地里长出来的讨厌鬼,同时也明白了又一个道理:有些事不足与外人道也,但必须与另外一个外人道之。说白了就是别犯傻到为别人背黑锅。

有时候会因世事繁杂而困扰,回过头想一想,还是和小狗一起喝牛奶的时光最为可贵。这样的想法大概会被那些老谋深算、世故圆滑的人所耻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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