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而坠的重生

方力行

当儿女告诉我他们高空弹跳后的感觉是“活着真好”以后，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高空弹跳。

人过中年，要觉得活着真好还确实不容易，父母年事俱高，正需更多照顾，儿女半大不大，品行学业、男女交友、前途出路，无一不令人操心；事业左支右绌，再往前冲，心余力竭，潜心守成，不进则退，就此终老，又心有未甘，因此忽闻有“活着真好”的事可做，怎不心痒难耐，于是就趁着新西兰休假之旅，将高空弹跳列入了行程中的必备节目。

高空弹跳其实源自于古老的蛮荒部落仪式，土著们搭起一个约五层楼的高塔，将算好长度的树藤绑在脚踝上，克服心中恐惧，从上一跃而下，做为勇气的考验。这个令人汗毛直竖的活动，原本深藏丛林，无人知闻，直到十六年前（一九八七年）才由一位冒险家在法国巴黎的艾菲尔铁塔，将树藤换成了具有伸缩弹力的橡皮筋索以便吸收凌空坠落时的强大冲力，从塔上纵身一跃，让这个既古老又刺激的运动，闯入现代人的生活。可惜这事件虽然引起了国际的注意，但是那位老兄却因为没有事先报准，落地后就锒铛入狱了。

事隔一年，在新西兰奥克兰市擎天塔股票中心的天台上，另一位极限运动家在多家电视台转播、现场万头攒动的情况下，腾空跳出，直直向下落了一百多米，甚至还以手触及了底部楼层的玻璃天顶才弹起来。这惊险的一幕，让屏息以待的凝重空气顿时被雷动的欢声冲破，强大的震波，将高空弹跳一举推向了世界的舞台。几个月后，全球第一家商业营运的弹跳场，就在新西兰皇后镇近郊的卡哇啦（ｋａｗａｒａｕ）吊桥上开张大吉，而类似的活动，也如雨后春笋般在各地扩展开来。但是对我的“生平第一次”而言，挑来拣去还是慎重地选择在卡哇啦吊桥开始，原因无它，除了“始祖”圣地的虚名外，更因为它的风景壮丽，远近闻名，在此凌空跳出，就算吓得半死，应也了无遗憾。

去吊桥的那一段路才真是叫人目眩神摇。四月中南半球刚好入秋，整片的红枫黄桦，在午后的斜阳中，既浓艳又透明；农场绿草如毡；成群的绵羊低着头吃草，在清亮、干净的空气中，倒像是浮在原野上的朵朵白云，祥和宁静，令人欲醉。可惜好景不长，还没到弹跳场，远处传来的阵阵尖叫声，已让人悚然心惊，知道大难不远了。

停车场离吊桥还有一段距离，满满都是车，走过去时沿路游客熙来攘往，欢声笑语，宛如参加嘉年华会。我在想：这些老外还真大胆，参与这么刺激的运动，居然个个神色自若。到了现场，才知道看的人多，跳的人少，大部分都只挤在山崖边建造的两个看台上鼓噪而已，真正的弹跳区则设在吊桥的中间，每当台子上有人出现，观众中就有人齐声呐喊，有的惊声尖叫，就像电影的配音一样，横添许多惊悚味。

弹跳者要先去登记，填写姓名、住址、紧急联络人及身心状况调查表（如心脏、血管、精神疾病什么的）然后再签一张同意书，可能含了保险吧！大致是银货两讫，心甘情愿之类的话。不过此时参与者都是兴奋难耐，也没什么人细看表格了。再来就是量体重，应该是计算我们下坠的重力，以决定所需的橡皮筋绳长度。为什么要算绳长短？这是此地弹跳最过瘾的地方，因为他们会问弹跳者要不要栽入河水中，以增加游戏的刺激度。“当然要”，我和小儿子都这么回答，不然跳一次约台币三千多元的花费，怎么捞得回本？

上得桥来，才终于知道要选在大山大水间弹跳的临场感。吊桥高悬在两座断崖之间，犹如划空而过的一道长虹；崖壁一泻数百丈，垂直陡峭如刀削斧劈，壁上杂树丛生，瀑布飞泄；谷底是一条溪，绿水蜿蜒如带，三不五时还有泛舟的橙黄色橡皮艇通过；抬头触目尽是蔚蓝的天空，朗朗苍穹，无边无际，偶见鹰鹫，翱翔其间，忽而又盘旋到自己脚下的山谷中。登高山而小天下的感觉，每次都令人心旷神怡，不过，这次可是要跳下去！

照着序号一个一个来，终于轮到我了，等待的时间真是难熬，对将要坠落山谷的紧张固然难耐，但是看到前面的人有的一上台就大呼小叫，有的居然“临渊而惧”，硬是不肯跳，连滚带爬重回准备区，不免让自己原先下定的决心，不断受到考验。正在犹豫之间，魔术贴的带子，已经绑在小腿上了。

高空弹跳的绑法有两种：一种是像救生衣一样，从胸、腰、胯之间给你穿一个笼架，支点在腰部；一种是“遵循古法”，就直接在脚踝上绑个结，当然理论上是不会松脱啦，但是跳下去后就会像挂风鸡一样，将你头下脚上地吊个痛快。我确信脚上打的结是“专业老师傅”的手艺，一定不会出纰漏的，但是绑着脚一跳一跳挪到悬空伸向山谷中的那块跳板上时，心中的感觉，还是难以言喻。

到了跳板边缘，向下一看，我的天，河谷怎么那么深，在河面上准备接我的橡皮艇只有巴掌大小，远方的地平线怎么那么远，所有的景物都缩得像画框中的小东西。背后工作人员的声音响起来了，“向左！”因为左边有一个录影机镜头，为你留下永恒的回忆（还是噩梦？）。我忙将脸转过去，露出一个鼓舞自己的微笑；“挥手！”我忙将手举起做出一个强自镇定的胜利手势，“五、四、三、二、一、跳……”“啊———”以下一片空白。

在最后的一秒钟，我其实没有空白，心里想的是“让我重生吧！让我将过去的烦恼都抛落吧！让我去吧！”将手张开前伸，这是教练要求进入河水时的姿势，屈脚用力一跳，身子就完全在空中了，大概不到两秒钟，那种向下坠落的紧张感突然涌现，虽然希望自己能完全享受凌空直坠的刹那经验，而强迫将眼睛睁开，并且故作镇定，但是失重而引起的恐惧，尤其是初次体验时，却是无法抵挡地袭来，我看着地面飞也似靠近，景物在突然间急速放大，牙关一下子咬得紧紧的，心中的害怕也在瞬间爆发，但觉天旋地转，风声呼号，大限将至，正怀疑将直落谷底，下坠之势却迅速缓了下来，眼看要冲入水面，反倒被拉得弹高起来，不如为什么，这当儿已不怕了，只觉得身轻如燕，上下跳动摆荡，虽然是头下脚上，却觉得摆幅太小，全然的意犹未尽。弹起坠下的距离愈来愈短，大概十几秒后就只挂在距河面不到两米的高度上晃了，此时胶筏慢慢靠了过来，有人将我拉下，横躺在船底，解开脚上的绳圈，一句“Ｇｏｏｄ ｊｕｍｐ”（跳得好），为这段惊喜之跃，画上句点。

上得河岸，仔细回想刚才的过程，发现自己没有心脏怦怦地跳，也没有冷汗直流，不由得窃喜胆识过人，可是没多久就了解，若要在卡哇啦山谷弹跳，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心跳加速，浑身大汗的，因为从谷底直上崖顶的数百台阶，爬上来就非让人两腿发软、气喘如牛不可。

弹跳完后获颁了一张证书，并获得一卷自己弹跳时的录影带。如果愿意再跳第二次，可以半价优待。我问教练为什么未如预期的那样入水，他说我体重太轻了，下次绳子要再放长一点。既然心愿未了，一不做二不休，我当场登记跳第二次，可惜因为天暗得快，未能再排上，但是隔日又已安排了其他行程，就没能占这个便宜了。

休假回来之后，每天又被恼人的俗事占得满满的，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重获新生的感觉，但是那在高空中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刺激，那一刹那腾跃空中，大地尽收眼底，又紧张又兴奋的烙记，常叫我怀念不已，浑噩的人生有时如漫漫寒夜，盼不见天日；滚烫的意外，总在回忆中适时温暖我的心，在沮丧时重拾一些自信，或许这就是极限运动能让小老百姓怀念不已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