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亮.木车.小鸟
2004-04-29赵林祥
赵林祥
秦岭山中有个村子叫槐树,槐树里有个孩子叫亮亮。亮亮还在娘怀中叼着奶头时,莫名其妙地患上了种怪病,先是高烧不退,接着就忽冷忽热,虚汗淋淋。爹像众多老实巴交的山民一样,对头疼脑热的小病见怪不怪,去山坡崖畔挖了些黄苓、柴胡之类的草根,让娘熬成黑乎乎的汤汁,连着喂亮亮喝了数天,竟奇迹般药到病除转危为安。爹尚未从妙手回春的喜悦中回过神儿,突然就意外地发觉,亮亮原本胖乎乎瓷实的双腿一天天消瘦下去。等村中一般大的孩童正满山坡疯跑时,亮亮只能缩在娘怀里,瘦成麻杆样的双腿愣是无法着地。
爹在捶胸顿足中倾家荡产,背着瘫痪的亮亮出山进城,满世界求医问药,钱花掉一河滩,亮亮的腿仍软得跟面条一样不见丁点起色。爹抹着成串的浊泪,对不谙世事的亮亮说:“娃是这命,咱认下吧。”
庄户人家靠山吃山种地吃粮,爹娘下地时担心亮亮磕了碰了或被野物伤了,就用根粗布带把亮亮绑在背上,亮亮整天俯在爹精瘦的脊背上,受着爹暖暖的体温,吮着爹咸咸的汗味瞪着乌溜溜的黑眼睛,看晃荡的天、晃荡的云彩、晃荡的日头,在风吹日晒的颠颠簸簸中睡睡醒醒。
稍大一点儿,背着干活就不方便了,爹娘愁熬得哀声叹气,连着合计了好多个夜晚,爹就停下手中的农活,砍来几根胳膊粗的树枝,在门前的老槐树下,爹光膀子砍砍凿凿,拼拼凑凑,忙活了一整天,忙活出满头满脸的汗珠儿做成个一米见方的小木车,此后,爹下地时就把亮亮抱进小木车,推到老槐树下,给怀中放块馍塞张饼,在小木车四周撒一圈儿驱赶野物的草药,直到收工回家才把亮亮抱回屋中。
木车成了亮亮朝夕相处的伙伴。
长久的日子里,亮亮一整天瘫坐在小木车里,无数次地看远处横亘延绵的黛青色的山峦,看山巅上瓦蓝瓦蓝的天,看天空中羊群样飘动着的洁白的云朵,看日头从东山挪到西山,隐没进苍茫的山峦,听风吹树叶的“哗哗”乱响和屋后小溪流的“汨汨”水声……,看厌了听烦了,孤独中的亮亮,心头袭上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在极度的骇怕中,亮亮缩在小木车中打着哆嗦,冷丁就扯开喉咙喊爹叫娘“哇哇”大哭。群山把亮亮凄凉的哭声长久地回应着,却始终回应不到山那边爹娘的耳中,亮亮在无助的哭哭泣泣中,不知不觉就睡过去,小脸颊糊满了泪水,涎水……
一个暖暖春日,老槐树下的亮亮看腻了天空,听厌了溪声,也不知哭过几次又睡醒过几回,正在烦躁不安中突然间逮住了一种从没听见过的奇妙声音,亮亮一把抹掉下巴上吊得老长的涎水,从木车中挺起笨重的躯体,费力地扭动着头颅,东瞅瞅西看看,天上地下寻觅了数遍,最终在头顶上老槐树硕大的树冠那浓密的树叶间,找着了声音的出处。亮亮就咬住嘴唇,敛住气儿,眼也不眨地长久地仰望着树枝,在风吹树叶的晃动间,亮亮终于发现了一只漂亮的小鸟,鸟儿红爪绿嘴,披一身绸缎般的亮丽羽毛,正在老槐树的枝桠间欢快地跳跃着,不时发出一两声“啾儿”“啾儿”的啼鸣声,脆生生,悦耳动听,奇妙无穷。
从这以后,当爹把亮亮推到老槐树下,亮亮不再看山,不再看天,不再倾听树叶的“哗啦”及溪水的“汨汨”,连爹娘善意的叮咛都懒得理会。一到槐树下,亮亮就充满期望地仰起头,在茂密的枝叶间寻找那只美丽的小鸟,聆听鸟儿迷人的啼鸣。也直到这时,亮亮才惊奇地发现,老槐树上的鸟儿不仅有这只会“啾儿”鸣叫的小鸟,树上的鸟儿真多啊!大的小的、黑的白的、长尾巴短尾巴,花翅膀灰羽毛……有的叫“喳喳”有的鸣“唧唧”、有的闹“呱呱”有的笑“嘎嘎”还有“叽叽”“咕咕”“啾啾”“吱吱”“咯咯”……千奇百怪的鸟叫声,逗得亮亮开怀大笑,撩得亮亮手舞足蹈,看得亮亮眼花缭乱,听得亮亮如醉如痴,乐得亮亮忘乎所以。有了亮亮“嘿儿”“嘿儿”的回应,槐树上的鸟儿越聚越多,越叫越响,越跳越欢,数不清的回数,一群群的鸟儿飞临老槐树,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后,鸟儿们便各自为阵,同一种羽毛的鸟们占据一根枝桠,片刻的静寂后,突然一齐对鸣起来,刹那间的百鸟齐鸣,似雷声滚滚如波浪起伏,像暴雨狂响,如山风呼啸细雨绵绵,此起彼落,经久不息,震得树叶簸簸发抖。木车中的亮亮恨不能立马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天上,飞到树上,加入百鸟的乐队……
地里的活儿闲下来,娘忙着洗洗刷刷,爹就提个小木凳,嘴中噙着旱烟锅坐在木车旁陪伴亮亮。亮亮就叫爹看树上的鸟儿,和爹一同听百鸟的鸣叫,忍不住向爹问这问那。爹就用长长的烟锅指着树枝间跳跃的鸟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亮亮;长尾巴的叫喜鹊,短尾巴的叫画眉,斑鸠“咕咕”叫,黄鹂“唧唧”鸣,乌鸦“呱呱”闹,黄雀叽“喳喳”……好多次,看着鸟儿们飞离老槐树,在蓝天上打着旋儿自由自在地翱翔,亮亮羡慕得涎下了口水,眼巴巴着问爹:“爹,给我一双翅膀吧,我要和鸟儿一样飞起来飞到树上去,飞到天上去?”爹无限爱怜地摸着亮亮的后脑勺,望着亮亮软绵绵的双腿,偷偷抹一把泪,安慰道:“乖孩子,等你长大了爹一定给你一双翅膀。”亮亮乐了,在“嘿儿”“嘿儿”的甜笑中,双手紧抓木车的框架使劲儿扭动躯体左摇右摆,木车晃悠悠,颠动着亮亮瘫痪的身躯,颠出爹万端的感叹。爹就弯腰抱起亮亮,疯了似的在老槐树下转了又转。
可是,老槐树上的叶儿生了落了,落了生,树上的鸟儿一拨拨飞来了,又一拨拨飞走了,同龄的孩童背上书包去了山下的学校,亮亮仍离不开小木车,每天的生活依然被禁锢在老槐树下的木车中,日复一日,听鸟儿啼鸣,看着百鸟嬉闹。
有一回,树上的鸟儿们唱累了,结束了一天中的对鸣,互相召唤着一只只飞离老槐树隐没进对面山坡上的林海里。木车中的亮亮跌进难耐的孤寂中,亮亮多么想永远留住这些可爱的伙伴们啊!
在万般的焦虑中,亮亮萌生出能用一种魔法唤回远去的鸟儿,情急之下亮亮就用嘴学鸟儿叫,试着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模仿小鸟的叫声,捡起地上的树叶含在嘴里,吹出“呜呜”的鸣响,拾起小石子放在舌头上,发出“唢唢”的响声。最终,当亮亮把右手的姆指和食指的指尖捏在一起噙在嘴里时,竟吹出了一声“”的鸟叫声,受到启发的亮亮就不停地变换着手指在口中的位置,并试着让嘴里吹出的气流从手指的上下左右,不同的地方呼出来,吹出了一声声惟妙惟肖,逼真响亮的叫声,“啾啾”“唧唧”“吱吱”“呱呱”……
当亮亮累得满头大汗,筋疲力尽瘫在小木车里时,远远的天空中,传来“扑棱棱———”的鸟飞声,由小到大由远渐近,蔚蓝的天幕上便跃出无数个游移不定的小黑点儿,眨眼的功夫那一个个小黑点就变成了一只只飞翔的小鸟。一群群的鸟儿从四面八方聚在了一起,降落在老槐树上,在硕大的枝桠间飞飞舞舞、跳跳跃跃、鸣鸣叫叫。兴奋中的亮亮忘掉了一切,反复模仿着不同的鸟鸣声,吹出一声声更加动听的鸟叫声。在亮亮的引导下,有胆大的鸟儿就飞离树枝,落在地下,落在亮亮的木车上,喜不自禁中的亮亮伸出颤抖的双手,想摸摸小鸟美丽的羽毛,想亲亲小鸟尖尖的嘴巴。胆怯的小鸟就“呼啦———”一声飞起来,在亮亮的头顶盘旋,尖叫,亮亮手含在嘴中吹几声鸟鸣,小鸟们又一只只落下来,如此反复几次,鸟儿们确信了亮亮没有恶意。便成群成群地飞下来,落在亮亮的头上、肩上、手上,“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咕咕嘎嘎”与亮亮对鸣,飞起飞落,跳上跳下和亮亮嬉闹。木车中的亮亮被百鸟簇拥着、与鸟儿共乐、与鸟儿共舞、与鸟儿共鸣,老槐树下奏出一曲曲人鸟合唱的美妙旋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木车中的亮亮正和百鸟嬉闹得忘乎所以,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喝彩声,鸟儿们“呼啦———”一下全飞到树上。亮亮在意犹未尽中回过头,见爹和常年在城里打工的山叔笑哈哈的走过来,山叔还给亮亮带了山里少见的蛋糕、奶糖、饼干。爹把亮亮抱出木车回到屋中的土炕上,爹一边逗着亮亮,一边和山叔拉呱。
“老哥,听说亮亮能把天上的鸟儿唤下来,当真?”
“说来也真邪乎,这孩子常年在槐树下学鸟叫,眼下学得跟真鸟一般,随便吹叫几下,就能招来大群的鸟儿。”
山叔爱怜地摸着亮亮的后脑勺,对爹说:“我做工的地方,一旁有个鸟市,闲下常去溜达。一只叫得脆响的黄鹂,能卖个百八十块,斑鸠肉是城里人稀罕物,金贵得很哩”。爹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使不得,孩子好不容易寻下个乐子,再说,鸟儿有灵性哩……”
山叔立马黑下脸来:“老哥,甭忘了,亮亮看病时,你还借我800元未还哩。”
爹长长地叹息一声,耷拉下花白的脑袋……
隔了些日子,爹把亮亮抱进小木车后,递给一只竹蔑子编的鸟笼,爹说:“亮亮,捉几只鸟儿关进笼笼里,你山叔给咱换钱哩。”
亮亮摸着结实耐看的鸟笼,扑闪着童稚的黑眼睛问:“爹咱要钱干啥?”
爹思谋了好一阵才说:“你不是想要翅膀哩嘛,咱有钱了,爹进城给你买一双,能和鸟儿一样飞到天上去。”
亮亮听到这话,就乐颠颠答应了,爹下地后,亮亮像往常一样手含在嘴中吹起鸟鸣,大群大群的鸟儿应声飞临老槐树,落在小木车和亮亮身上。亮亮照爹的嘱咐,捉了好多叫声最中听的黄鹂、画眉、鹭鸶和胖乎乎的斑鸠关进笼中,撒上谷粒。等爹回来后转给山叔,山叔挑挑捡捡,带走一些,留下几只。次日,亮亮把留下的放飞出去,捉回新的。天真的鸟儿们竟不知有诈,依然跟亮亮和平共处,招之即来。
日子在亮亮捉放鸟儿和山叔的进山出山中捱过了老长一阵儿,亮亮穿起了山里孩子少见的漂亮衣裳,天天吃上了蛋糕,饼干、糖果、还坐上了崭新的轮椅,可以用双手摇着亮闪闪的铁轱辘在槐树下兜起圈儿,甭提有多惬意了!
可亮亮梦中的翅膀,却依然没见影子,每回提起,爹就是说:“快了,下回就买。”
渐渐地,亮亮发觉槐树上的鸟儿越来越少,终于,有一天,当亮亮又捉了一笼子鸟儿刚关上鸟笼时,笼中笼外的鸟儿突然一齐尖叫起来。笼内的鸟儿拼命地冲撞着,竹蔑子被碰撞得劈哩啪啦。笼外的鸟儿飞上树枝,在老槐树的枝叶间疯了样窜出窜进,像没头的苍蝇在树桠上冲冲撞撞,在一声声凄厉的鸣叫声中,不时有一两只小鸟跌落下来,摔死在亮亮的木车旁。笼中的鸟儿虽撞得羽毛纷飞,鲜血淋淋,却依然没命地冲撞着。亮亮吓得“哇哇”大哭,爹闻讯赶来,被槐树下越积越多的死鸟骇得目瞪口呆。爹放掉笼中奄奄一息的鸟儿,踩烂了鸟笼,爹抱起小木车中吓傻了的亮亮,爷儿俩嚎啕大哭……
几天后,槐树的乡亲们又在老槐树下看见亮亮,亮亮坐在小木车中,痴痴地吹着声声鸟鸣,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逼真嘹亮的鸟叫声,在槐树中长久地回荡着。
可是,再也没了一只小鸟回应亮亮的鸣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