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深处的孤灯
2004-04-29杨柳岸
杨柳岸
我总觉得我的文学梦是母亲给我的,就像她给了我生命那样。这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我对母亲第一个较为清晰而深刻的记忆,就是她在煤油灯下看书的样子。记得那时候家里炕头常放着一两本厚厚的书,母亲经常在忙完白天的农活后晚上睡前还要在油灯下看书。母亲看书的样子让幼小的我很好奇,她表情宁静入神,每看完一页就用手指在唇上蘸一下唾沫去翻下一页,这个细微的动作很慢,似乎只是下意识的,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书里去了,往往这一页上的内容还没有完全看完就准备着或已经开始慢慢翻动书页了。我很疑惑,母亲看书为什么不出声呢,而我见姐姐或邻家那些刚上学的孩子看书时总出声地读,有时还拉着很长的调子和唱歌谣一样,因此我便认为看书都要大声读才算看书。可是母亲看书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样能知道并记住书中所写的吗?那时就这问题我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而她似乎总不重视我这个疑团。
那时候我大约三、四岁,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住在一个窑洞里。父亲在外地工作常年不在家,家里一切都由母亲一人操持。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几个年幼的子女,其中我还是个残疾,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生活苦一点累一点对母亲来说没有什么,她本来就是一个苦命人,七岁没有了娘,自幼就和我外公相依为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小母亲就养成了自强自立的性格。母亲刚嫁到父亲这样的大户人家,起初很不适应。父亲弟兄多,他为老大,母亲刚嫁过来时我小叔还在我祖母怀里吃奶。祖父和父亲都在外地工作,平常家里只有曾祖父和儿媳、孙媳以及几个孙子在一起生活,也一大家子人了,后来有了姐姐和我之后便是四世同堂了。曾祖父是个乡贤式的老知识分子,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留在我记忆里的印象全是慈祥,据后来长辈人说,曾祖父当年最溺爱我了。可是从母亲的话语里我看到了曾祖父作为威严封建家长的另一面形象,虽然母亲的看法免不了因人而异的感情色彩和偏见,可她随便说的几件小事就足以证明她不是故意诋毁曾祖父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比如一次村里要推荐两个年轻妇女去县上学习妇科接生,学成后要留在村上医院工作?熏这么好的机会落在母亲头上,可因曾祖父的坚决反对而作罢,他说妇女不该抛头露面,还说女人当医生会给家里带来血光之灾。后来母亲头胎生了个女孩也受曾祖父歧视,直到我的出生才遂了他的心愿。但他一直没有改变对母亲来自于穷家小户这个出身的歧视,我外公来看母亲也免不了要当穷亲戚的角色,受人下眼看,似乎我母亲当初刻意要攀附他们家似的。
在家里作为大儿媳妇的母亲虽然懂事理,任劳任怨,但还是经常受到家里两位家长的无端指责。自强自尊的母亲不可能一味忍让,她几次吵架要分家,想分出去另过,她不想在这个大家庭里动辄得咎,处处受牵制受歧视。出嫁前的母亲过惯了小家小户的自由日子,婚后受尽大家庭的种种委屈后自然又向往以前那种自由。母亲是不得已才要分家,可这要求在长辈们看来是大逆不道的严重举动,他们坚决不同意。母亲闹了几次分家都没有成功,一是因为母亲势单力薄,以一人之力去对抗整个家族;二是母亲善良。几次闹分家使母亲在我们家族中名声不好,目无长辈,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好媳妇。母亲太冤枉了,她在家里默默无闻、任劳任怨的付出都被她闹分家这个叛逆举动抹煞了。后来我不幸患了小儿麻痹症并留下了后遗症,这如同灾难降临到这个大家庭里,受打击最大的当然是母亲,这也促使她痛下决心一定要分家,她说她在这个大家庭里照顾了老的还要照顾小的,就是没有时间来照顾自己的孩子,才让我落下了终身残疾。这说法虽然有些强词夺理,可我家族人也不怎么计较了,便迁就母亲同意了她要分家的要求,似乎这样也是对她痛苦的一点补偿.终于自由了,不知道母亲带着她已经病残的儿子搬出那个大家庭时是怎样的心境。
家是分了,可我们还没有住处,只好临时住到窑洞里。那些破败的窑洞都是我们村人以前住过,后因为生活条件好了才搬出不住了,而我们又搬了回来,又从起点开始了创业的历程。当然还有村上几户最穷的人家也住这些窑洞和我们作邻居。后来我从秦腔戏王宝钏的故事里知道了王宝钏也是为了独立自由而和家庭决裂,住进了窑洞,这和母亲有大致相似之处。窑洞就是我有了记忆后的第一个家,说来也巧,我们家搬到这个窑洞来的第一天我开始记事了,推算一下那时我刚三岁,符合人常说的三岁记事这个大致规律。记得那天刚忙完搬运被褥、家具等,母亲和二叔坐在炕边说话,我和弟弟在他们身后嬉戏.炕上只铺了一张席,还没来得及铺被褥?熏席中间有一个大破洞,这似乎也是当时贫穷的自然流露,也为母亲后来说的给她分家时要啥没啥的话作了证据。当时我和弟弟觉得席中间那破洞很好玩,围绕着它在炕上爬行追着嬉闹,不料那席篾扎伤了我的膝盖使我大哭,那疼痛似乎也刺醒了我的记忆?熏我因此记住了那一天,也开始记住了以后发生在这个窑洞里的一些事。母亲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外公可以不再受人歧视地来看母亲了。可我们一贫如洗的家境让外公看着揪心,他宁愿以前受人歧视也不愿母亲和我们过这样艰苦的生活。母亲又要照顾年幼的我们又要到地里劳动挣工分,自恨没有分身之术,上了年纪的外公便不想再给母亲增添负担,所以他也很少来我们家.没处住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我现在还模糊记得外公来我家和我们晚上一起挤在窑洞里那惟一的土炕上的情形。有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屋子里还亮着昏暗的油灯,我听到母亲正和外公怄气,好像是外公责备母亲太要强了,不该闹分家,以致于把生活的重担全都挑在自己一人身上,把日子过得这样糟心。这话可能最伤母亲的心了,我听到母亲哭了。好强的母亲不想让别人瞧不起自己,也包括外公。母亲也可能暗下决心要尽快搬出这个窑洞,这是母亲新的目标,她的第一个目标独立自由已经实现了,是以贫穷为代价实现的,现在又要从贫穷走向富裕。这富裕的标准对母亲来说就是要住上不比别人差的瓦房,到那时再把外公接过来一起住。几年后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终于达到可以盖房了,可就在新房要落成的那天我外公去世了。噩耗传来,我们家忙忙碌碌盖房的场面突然停止,家里人都去参加料理丧事了,只有我一人因腿脚不便被安排看守盖房场地,所以没有见到穿着白色孝服的母亲哭得该有多么伤心。母亲后来多次说到外公的去世让她多么难过,她自小与外公相依为命,可结婚快十年了她还没有好好地回过娘家,她一直因为家里负担重走不开身,总想着以后住房条件好了把外公接过来,让从小相依为命的父女二人再重温一下以前的天伦之乐,让母亲再尽一下孝道,再感受一下父爱。可是房子刚盖好外公没住一天就去世了,母亲的这么一点愿望也没有实现。她的遗憾和痛心还有更深一层,母亲曾经为了独立而导致的贫穷状况成为人们说三道四的话题,别人怎么说母亲可以不在乎,可是作为她最亲的人外公也不理解她,也说了一些伤她心的话,她便记恨外公,当然这只是女儿在父亲面前的一种任性心理,就算是心理疙瘩也是只有在最亲的人之间才会有的那种。也怪母亲心性太强了,她把这也化为上进的动力,她要在外公面前争一口气,也要为外公争一口气,以证明他的女儿不比别人差,她总想着要和外公来分享她走出贫穷的那一天?熏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到未来.可这一切只能成为母亲心里永远的痛。
住窑洞的那几年是我们家生活最艰苦的阶段,即使是整天只知道无忧无虑地玩的我也在记忆里耳濡目染地留下了许多有关艰苦生活的细节。不过那些记忆都被我主观地染上了一层快乐的色彩,那时候正是“文革”后期,大人们似乎都忙忙碌碌的,缺少管束的我们小孩子只知道玩,生活的艰难在我记忆里只作为背景一样的东西而存在,有母亲为我们遮挡一切风雨。母亲似乎有干不完的活,我们兄弟几人还小,只有稍大一点的姐姐可以沿着凳子在锅灶上做一点简单的饭。那时候的贫穷和艰难是很普遍的,人们也都习以为常了,而对于能吃苦耐劳自强自立的母亲来说就更无所谓了。不过当时我们家的贫穷艰难状况在我们村是特别突出的,这就需要母亲付出更多的辛劳。她知道村上有许多双眼睛看着她,特别是我们家族里当初竭力反对她分家的那些人也在看着她,母亲要争一口气,有泪也要往肚里流。这种多少有些固执的自尊自强激发起来的潜能也在无意中汇聚成战胜难关的动力。那时母亲年轻,年轻就是一种得天独厚的资本和力量,对生活有一种乐观向上的朝气。我们姐弟几个是她的负担,却也给了她实实在在的养儿育女的天伦之乐。后来母亲给我们讲起那时的艰苦时,言语里很少表现出愁苦和尝尽苦难的委屈,而是对那些苦难有一种习以为常等闲视之的心态,还有一种战胜困难的自豪感和对年轻时代的怀恋。
母亲勤俭持家,但她使用煤油却很舍得,我们窑洞里没有通电,照明少不了煤油灯,一旦煤油用完要赶紧去买,因为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在油灯下做针线活或看书。母亲爱看书,在还没有分家时她就时常晚上在灯下看书,那时候她结婚不久,还没有我们几个儿女,负担较轻,白天干完家务晚上还有点余闲来看书,但是她看书这举动常遭到我奶和曾祖父的指责,说浪费煤油。等分家另过了,我们姐弟几个相继出生,负担重了,可母亲仍没改掉看书的习惯,似乎更痴迷于此,似乎一看书她就把所有的劳累都忘了。母亲常在忙完一天的活又照看我们都入睡后,她才拿过枕头下的书就着煤油灯看起来。煤油灯是母亲的常伴之物?熏都是她亲手制作的,制作的方法很简单?熏我们小孩子也一看就会:用软铁皮卷一细管状,里边穿上用棉花搓成的长捻子,在小铁盖或小圆铁片中间弄个眼儿把细铁管穿过去固定住,盛煤油的容器用墨水瓶或药瓶子。那时候我和姐姐也照母亲的方法制作过这样的煤油灯。听母亲说她只上过两年跃进班,可母亲的阅读能力、文化水平我认为在农村妇女中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比如她当时看的那些小说《青春之歌》、《飞雪迎春》、《三言二拍》等就不是一般农村妇女轻易能看的。“文革”中这些书不知怎么流落到农村,或许是因农村中没有几个人能看懂或其他什么原因,母亲可以轻易借到不少书,看完一批还能再借一批。后来我也理解了,母亲之所以能坚强地走过那些最困难的日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有文化知识,心胸开阔,自觉或不自觉地从知识中汲取了力量。我想母亲如果生在书香门第肯定是位才女。
似乎是很偶然的,最先那一次姐姐躺在被窝里要求母亲给她讲书里的故事,我也就跟着听。虽然起初听得似懂非懂,但觉得听故事这件事本身就很有趣。开了先例之后便每个晚上我和姐姐都要缠着母亲给我们讲书里的故事,这几乎成为惯例.有时我们姐弟几人晚上时间不早了还在屋子里嬉戏,母亲就说她要开始讲故事了,我们便赶紧上炕睡觉,准备听母亲开讲。有时候我和姐姐正听得津津有味时,弟弟却从睡梦中醒来大声哭闹,母亲只好暂时中断讲故事去把弟弟哄入睡。有时候没有弟弟打扰母亲也会突然中断,她说下边的内容还没有来得及看呢,我们便催促她快点看然后接着给我们讲。有时母亲见我们那样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她便破例出声地读给我们听。一盏煤油灯下我们依偎在母亲的身边,从母亲的讲述中感知这个陌生而新奇的世界。时常我和姐姐就在听故事中进入了梦乡,等我们都入睡之后母亲才可以安静地去看书。母亲有时也会有正看书时睡着的现象,因为她太劳累了,记得有一次,她正看书时睡着了,煤油灯的火焰烧着了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她惊叫着醒来,把我们也都惊醒了。
听母亲讲故事成了我那时最快乐的事情之一,从故事中我知道了勇敢神奇的孙悟空,苦难而机智的高玉宝,爱说谎的木偶人匹诺曹等等。有次母亲讲了她正看的一本书,大概讲的是姐妹二人先后被人诱骗到大上海的故事,很伤感,母亲似乎就爱看这些伤感的故事,那一阶段她一直在看这本书,害得我没有新故事听。不过那伤感的人物命运也逐渐感染了我,也听出了些味道。我后来一直想知道那书名,我原以为以我对文学史的了解这个问题是不难办到的,可是我至今仍不知道,好像是张爱玲的《十八春》,可仔细回忆母亲所讲的和我读过的《十八春》有较大出入,虽然故事的伤感基调是一致的,也都是民国时大上海的故事。至于母亲当时讲的那伤感的小说是什么书名,已经成了我永久的谜,因为母亲已经病逝了,当时年仅56岁。我原以为关于母亲一切以前的事我都有机会向她了解,我也有机会在她有生之年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可是母亲突然去世了,留在我记忆中的一切便永远凝固了。我对母亲去世的伤痛就像当年母亲对外公去世的伤痛一样,外公没有来得及看到母亲走出贫穷,而母亲去世时也没有看到我生活能完全自立,她能放心吗?目光再长远一点,她也许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我成为一名作家,记得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在报上发表作品时,平时沉稳不事张扬的她那一次却逢人就忍不住要夸她儿子,以为我以后一定能成为作家。我想,这不仅是单纯的望子成龙?熏当年母亲看了那么多文学书籍肯定也隐隐产生过写文章之类的文学梦,那是对以后美好生活的一种憧憬?熏对知识和文明的一种渴望.而现实的艰难没有让她的梦想成真?熏但是以后她把这个梦想留给了我。如果人生是盏灯,那么梦想就是这盏灯的光焰。母亲去世了,她是否在天堂里见到了外公,他们是否又可以相依为命了?
后来我想,在窑洞里听母亲讲书里的故事确实是我童年的一段幸福时光,那幸福是以贫穷与苦难为背景的,是贫穷与苦难的缝隙里透出的一点亮光,就如同母亲的油灯,虽然微弱黯淡,也足以照亮我的童年。现在我的记忆里常有这样一幅情景?押在童年的许多日子里,我半夜醒来,还见炕那头亮着油灯,我知道那是母亲又像往常一样在灯下看书,那晃动的灯焰把她的头影映到屋顶上,安静中不时传过她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同时也能嗅到一股浓浓的、熟悉的煤油灯发出的气味,我觉得这气味非但不难闻还让我体验到某种亲切和温馨,那气味里似乎溶着母爱。那该是怎样的一幅图景:在农村安静的夜晚里,一个破败的窑洞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几个孩子都进入了梦乡,孩子的母亲正在灯下看书。那煤油灯焰跳动着,将我心中的这幅图景在泪水中模糊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