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0打人事件之后
2004-04-29白琪
白 琪
9月21日凌晨2时零8分。唐守礼刚刚入睡不到1小时便被秘书叫醒。
“董事长,不好了……”秘书一脸惶然,手忙脚乱地递给唐守礼一张湿毛巾,一面语无伦次地说:“张总已经带着安保部的人去了沿河……伤了18个人呀,还有3个不晓得救不救得活,张总让赶快给你汇报……”
唐守礼顿时睡意全消。他就着湿毛巾擦了擦眼圈,端起昨夜的陈茶漱漱口,披上外套走出门时,他的专车已经晃着大灯停在面前。
“要不要多带几个人?”
“又不是去打架,这是法制时代,赶快给我接通张总手机。”
“奔驰320”强劲的马达轰鸣声划破了黑夜的寂静,两道凌厉的光柱使这个寂静的夜晚有了几分触目惊心的感觉。刚刚赶到沿河县三边镇的总经理张维通过手机把4小时前发生的“9·20惨案”(张维已经正式为这一事件定了性)若干片断汇集成了一幅幅清晰可辨的图像——
9月20日晚10时左右,一伙沿河县三边镇上小河村、中河村村民冲进“金河集团”制造公司生产三部位于上小河村的梭子河大坝控制室,企图强行开闸放水,当即与值班工人和保安发生冲突。不过,受伤的并不仅仅是“金河”的人,还有几个村民,3个重伤的都是村民。
唐守礼心往下沉,问题显然很严重。
张维在电话中建议唐守礼直接去沿河县医院,他本人留在三边镇。
唐守礼两道浓眉紧在一起,命令司机改道向县城赶去。
9月21日凌晨4时25分。唐守礼的专车停在灯火通明的县人民医院大门口。
一大群拥在门口的“金河三部”员工、受伤者家属听说唐董事长连夜赶到,“呼”地一下就围了上来,然后又“哇”地一下哭成一片,就像在外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忽然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亲人。
唐守礼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大步向病房赶去。伤员已经得到初步的包扎、救治,看着他们透过绷带渗出的斑斑血迹和脸上、头上以及遍布全身的累累伤痕,唐守礼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的兄弟姐妹们,”他定了定神,努力控制住情绪,“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没把大家保护好,让你们受委屈了。但请大家相信我,你们为了‘金河流血流汗又流泪,我一定会为你们讨个公道……”唐守礼知道,这次斗殴事件并非一蹴而就的,是“金河”和村民之间长期积怨的总爆发。对这片土地这些人,唐守礼的感情非常复杂。
3年前,新上任的县委书记陈刚挖空心思千方百计请省民营企业第三强的“金河”董事长唐守礼前来考察。已经是省政协常委、省总商会副会长的精明富商热情不大,反复强调一点:请给我一个到远离省城近200公里的地方办厂的理由。劳动力优势?沿海地区的内地打工仔平均劳务成本也仅仅500多元!政策优惠?别的地区更优惠!
直到谈判破裂,唐守礼返回省城路过三边镇“打尖”时,才被这里的山水弄得眼前~亮。三边简直就是一处得天独厚的旅游胜地:袅袅娜娜的梭子河从背后那一脉险峻无边而又郁郁葱葱的竹枝山深处蜿蜒而,流到处于路边(省道干线经过这里)、山边(背后就是青翠连绵的竹枝山)、河边(梭子河在这里汇集了3条溪流)三边镇时,才有模有样地开阔起来。背山面水倚山临野而且青山不断绿水不绝,古人所说“表里山河”不就是这里吧?真是“龙兴之地”啊!说不清楚“风水”之说对成功商人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反正起一风必皱一河水。
但他那一刻脑海里算的却是另一本账:“金河”的主打产品摩托车发动机年产量已达200万台,急需扩大生产场地,省城的地价和这里简直不能比;而眼前这条状如“梭子”的河流上段刚好在这里形成一个瓶颈,且有近百平方公里的竹枝山涵养水源,在这里建一个水坝可以安装5万千瓦以内的发电机组;生产、生活用水,部分生产、生活用电都有了保证;虽然交通不如省城方便紧靠省道……
唐守礼当即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陈刚,问他愿意不愿意到三边镇来,他要请陈书记吃梭子河里的特产梭子鱼。
喜出望外的陈刚从此遭遇惊喜不断:“金河”制造公司生产三部的大片厂区、员工生活小区、“金河”大坝及装机容量达4万千瓦的水电站以及各种配套工程均以“金河速度”火箭般蹿升,仅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占“金河”生产能力25%的生产三部就全速运转起来。由此带给沿河县的是:年直接税收增长近5000万元,拉动当地基建、交通、商贸、物流的产值就有几个亿,使得沿河县由一个落后贫困农业县一举进入省先进县行列。
给当地做出了如此大的贡献,村民们是怎样回报自己的呢?大大小小的纠纷不断,拦河养鱼、妨碍生产、要求增加土地赔偿金、要求解决生计问题……如果我不到这里设厂,你们还不如现在呢!他觉得这些村民太贪得无厌了,太刁了,太不知好歹了。以前这还只是让他头痛无奈,现在是让他出离愤怒了。他对把村民连同“金河”受伤人员一起送进医院的张维说,不要再管他们,这些人是自作自受。
9月21日上午8时40分,三边镇政府会议室。陈刚看到了另一种面孔。
镇党委书记、镇长早就等着唐守礼,说县里很重视此次事件,陈刚书记专门打电话指示,一定要妥善处理“9·20事件”。几个人正商议着,会议室外忽然一片喧哗,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大群人忽啦啦地涌进来——
都是些什么人哪!全是妇孺老弱,打头的是上小河村辈份最高的陈幺爹、中河村退了多年的老村长孟三爷,两人颤颤巍巍、白发苍苍,脸上又满是悲苦凄凉。唐守礼有点坐不住了,他不怕横人,就怕弱者,他背不起欺凌弱小的恶名。
人群中有压抑的抽泣声,陈幺爹流着泪说:“书记、镇长,可要给我们做主啊,3个活蹦乱跳的娃,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到现在还死活不明哪……”
镇党委书记和镇长连忙扶两位老人坐下,好言相劝,孟三爷说:“我也做过村长,懂政策,晓得经济要发展,就要招商引资办工厂这个理儿。但是,办厂也不能把我们的活路办进去呀……”他把拐杖在地上用力顿了顿,“娃们找他们理论,还把人给打伤了!”唐守礼血往上冲,几乎要跳起来,恶人先告状,还专选那令人同情的角来告,他算是领教了。书记按住他,冲孟三爷说:“这个事情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正说话间,两个中年汉子挤了进来,嗫嚅着说:“镇长、书记,我们一直在做工作,要大家不要这样嘛,这样不好。”是上小河村村委会主任陈小毛、中河村村委会主任孟光福。镇长瞪了他俩一眼,心里明白这两人明里做着安抚工作,暗里不知怎么煽风点火呢,他俩已经多次对“金河”表示出不满。
双方终于当面锣对面鼓地坐下来,谈。
来自中河村全体村民的主要诉求是:自从在上小河村建了大坝拦住梭子河以后,这个位上主流“大肚皮”地带长期靠养鱼为生的村子从此就遭受了灭顶之灾:今年6月中旬本就连降暴雨,金河大坝17日突然开闸放水,导致养鱼户的鱼被大部冲走,拦河网、网箱大部分冲毁。反映到镇岸,镇里说拦河养鱼属于非法,没办你们算你运气还也找上门来?而从7月到9月又连续干旱,大坝不放水下来就那点“死水”,如果浇了地就养不住鱼,喂了鱼又无水浇地,真的逼得人无路可走……
而来自上小河村的情况更让人心里发酸:建了水电站,受惠的是工厂,而他们还在照1.8元一度的农电;建水坝淹了地虽然作了补偿,但没了地就没了生计,补偿金又不能吃一辈子;趁水枯时在河滩地上种点菜,准知大坝一关水又给淹了;由于是生产生活用水,又不准养鱼养鸭……
唐守礼一边听,一边汗水涔涔。这些问题他想到过没有?当然想到过,不过,他更多地认为自己的企业为当地人带来的福祉多过损失,为了长远的幸福,村民们有责任承担暂时的牺牲。
他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一直住在老家,他几次三番地想把他们接到城里,父母说住不惯,还是乡里好。但两年前田地被征用了,每人一次性补偿了1万多元,变成了非农人口。两个老人一直嚷嚷赔少了,1万多元买断后半生,根本毫无保障。唐守礼不在乎那一点钱,听了一笑置之,以为老人是节俭惯了。现在突然有点理解他们那种从土地上被连根拔起的惶惑、无助和恐慌,这些村民过激的行为,或许就是这种心理使然。但真是这样吗?有没有自己员工恃强凌弱,或者村民仇视工人的因素呢?纷乱的头绪他一时梳理不清,无法提出一个稳妥的解决方案。
9月21日上午12时40分,沿河县县委小会议室。唐守礼、张维和县领导默然无语。
“都是生计问题啊!而且把城市和农村、工人和农民之间的巨大差异直截了当地端在处于贫富两端的人群面前。说严重一点,我们正在现实地、具体地、面对面地处理贫富两极分化问题。”经济学硕士出身的张维长叹一声打破了沉寂。
“以前说‘官逼民反,我看是‘贫逼民反,如果这件事不处理好,还要出问题,而且只会越出越大……”陈刚这位“父母官”清醒地看到了问题的实质。
“其实我们有很多经验值得总结。”长期忙碌在政务第一线的女县长刘凤语细声细气地说,“比如‘金河三部在招工时,我们过多地考虑了解决以前县五金厂、农机厂、供销社的下岗职工再就业等历史遗留问题,而没有从直接受影响的上小河村村民中考虑。假设每家的劳力有一个人进了‘三部,是不是就实现了变农民为工人的转换呢?解决一个人稳住一家人呀!又比如中河村长期拦河养网箱鱼问题,水利、环保两家反映过多次,就因为牵涉生计长期解决不了。可不可以让旅游局和‘金河商议一下共同开发度假旅游,一直连接到竹枝山,打好山水资源这张牌……”
“好主意!”脑瓜子灵活的张维接过话头,“竹枝山是保存完好的森林竹林混杂带,开发出来必定成热点,还有度假村里可适当搞点别墅,可租可卖或以租带卖以卖带租,没准还可以搞成房地产开发呢……”
只有唐守礼一言不发,他需要冷静地想一想。眼下最重要的还得理清“9·20事件”这堆乱麻。
9月21日下午16时30分,沿河县人民医院。唐守礼握住了受伤村民的手。
走进病房的时候,病人家属立即警惕地盯住唐守礼,已经脱离危险的重伤村民更是眼里藏着冰冷的刀子。唐守礼指挥随行人员放下几篮水果,对一屋子的人说:“这个事情事出有因,我们先不追究是谁的责任,我们先治伤。不论谁对谁错,打人总是不对。我们集团也有人受了伤,受伤归受伤,伤好后是谁的责任还得追究。对你们,我这个领导要代表集团向你们道歉哪!你们医疗的费用,集团承担了。这不表示就是我们的过错,而是代表我们解决问题的诚意……”
空气有所缓和。
一个妇女低声说:“我们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你们占了土地每亩才赔700元,现在是啥物价?出去打工,又没文化又没技术,工作好难找。我们也是没办法……”唐守礼鼻子一酸,就近握住一个伤员的手:“我明白,都明白……”如果自己不是考上大学,还不是跟他们一样,面对命运的冲击,无能为力。无路可走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只好拿一身蛮力去拼一个未来。
村民们是善良的,觉出唐守礼的诚恳,他们的眼里流露出了和解和谦卑。这种弱者对强者的态度,差点让唐守礼掉下泪来,那是他父母惯常的表情啊!
9月29日晚9时30分。唐守礼双手环抱站在自家阳台上对着夜空出神。
出席完省国庆招待会回来,唐守礼异常轻松。“9·20事件”已经解决,以这次事件为契机,张维牵头搞了一个集团在三边的下一步发展方案,方案的重点是利用三边的资源搞旅游地产开发,在集团多元化的棋盘上布子。
细细一想,唐守礼又轻松不起来。“9·20事件”的教训太深刻了,让他对这一着美妙的棋心存疑虑。三边目前只是一个农业县的乡镇体制,其工作重点、干部配备、机构设置都是适应农村、农业、农民的“三农”需求,完全不适应一个大型市场化企业的入驻。其次,配套和服务也完全跟不上,根本不可能想像从工商、税务、海关到大型运输公司、高档酒店、文化娱乐设施、大型超市的跟进。再次是文化和观念的巨大差异。在当地招工,培训就是一个大问题。而且搞不好就会在员工中形成当地、外地两大圈子,当地的家族宗法势力、外地员工既不可能在此安家也不可能安心这两大矛盾必然影响到队伍的稳定,“9·20事件”就是一个鲜明的警示……
可问题的核心在于你已经进来了。别说已经投入的固定资产、已经形成的生产规模,就说与此相关的所有的“人”也与这里的“人”、这里的山水草木开始融为一体,休戚与共。他不由得想起“9·20事件”后到中河村的情景:家徒四壁的房子,瓜菜参半的晚饭以及每一个乡亲无不对他报以无限期望的目光。
进,难;退,更难!作为一个企业家,他认为自己有一定的社会责任。但若不得不直接具体地去负起某一个地区消除“城乡差别”、“贫富两极分化”的社会责任,他感到不堪重负。
唐守礼环抱双臂对着夜空出神,金秋的微风吹开了他头上的丝丝白发,在夜色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