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中国为什么没有奥林匹亚

彭　俐

东西方文化比较学是一门庞大的学问。既然文化包罗万象，文化比较也就涉及方方面面，比如体育。一个令人惊奇的发现是：比较西方文明史来说，东方文明史中缺少体育的观念和精神。甚至我在想，为什么在古老的中国数千年历史中，没有过古希腊那样的体育竞技大会——奥林匹亚?

和西方一样，中国有过自己的政治、军事、哲学、伦理、艺术、各种节庆祭祀仪式和民俗。当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聚众讲学时，孔子也在收取门徒的“束”；当亚历山大和恺撒东征西讨，扩大自己的疆域时，秦始皇也在南驰北骋，建立自己的帝国。真的，为什么我们没有过奥林匹亚?

为什么?——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问题。

首先想到的，是地理条件和自然气候。古希腊的奥林匹亚运动竞技大会，诞生于公元前776年。而古希腊的历法，也从公元前776年起始，可见当时人们对体育运动的痴迷。这一赛会持续了1168年，举行了293届，最终被罗马教皇宣布取缔。奥林匹亚竞技场，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的西部，距雅典仅370公里车程。遗存的大型竞技场、宙斯神庙、祭坛、浴室等，沐浴着地中海的阳光和海风。夏天举行的赛会，使运动员可以赤身裸体地征逐。比赛项目包括摔跤、拳击、赛跑、标枪、铁饼、跳跃、格斗、射箭等。依山坡而建的看台，可容纳四万多观众。国王与国王之间甚至签订了赛会期间的停战协定，他们一致认为，体育比战争更重要。同样或相似的地理环境与自然气候，在世界其他地方还有很多，但是，奥林匹亚却只有一个。

除了外在的地理气候原因，我们发现，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型赛事，无论古今，都选择在政治、经济、文化相对比较发达的国家和地区举行。国泰民安、物阜民康是开展体育运动的前提。仓廪实而知“竞技”，衣食足而重“输赢”。公元前8世纪，希腊正是一个独立富强的国家。但是，公元前11世纪建立的我国西周，同样也是一个殷实的能铸造精美青铜器的国家。从古代文化典籍《尚书》、《诗经》和《礼记》中，可以看到周朝宫廷之富有，大户人家“钟鸣鼎食”之奢侈，仪仗舞乐队之盛大，但很可惜，除了少数贵族偶尔比比射术之外，几乎再无与体育沾边的活动了。为什么会这样?

据乐观的历史学家说，明代的中国经济总量居当时世界之最，即便如此，我们也不敢指望明王朝会兴办一届运动会。非但不会有体育比赛，渔民出海打鱼也是奢望，明清时代曾实行海禁达四百多年。显然，只是物质的富有，并不能使人产生体育的冲动与向往。

在问“为什么”时，我首先想到了雕塑。想到雕塑时，眼前马上浮现出《维纳斯》和《掷铁饼者》。女人柔美的线条和姿态、男人隆起的肌肉和表情，使人叹为观止。世界上没有比人体更加美丽的事物了。可以说，如果没有古希腊的雕塑，就没有古代奥林匹亚。而古希腊的雕塑包括太阳神阿波罗在内，大多都是健康、优美、迷人的裸体。没有美术家用审美的眼光注视人类的胴体，也就不会有运动家以竞技的姿态展示自己的胴体。更重要的是，上自国王下至自由民，面对裸露的同类，无论是同性还是异性，无论是雕像还是真人，无论是在街头广场还是在竞技场，大家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做作、矫饰和邪念。更不会装做学究或道德家的口吻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糊涂话。这是多么天真无邪、童贞无忌的民族，又是多么成熟睿智、理性科学的头脑！由此可见，体育运动的最初形态无他——只是游戏。而游戏本质的特点无他——只有童心。童心未泯，说明心地纯洁；心地纯洁，才讲公平竞争。公平竞争——就是古奥林匹亚和现代奥林匹克的根本要义。“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这一观念虽然由现代人提出，却可由两千七百多年前的希腊人来验证。那雕塑，是文明精神的表征；而竞技，是野蛮体魄的展现。这不会仅仅是偶然的巧合吧，古希腊荷马时代晚期雕像的出现，和奥林匹亚的发轫一样，都在公元前8世纪。而名言“健康的精神寓于健康的身体”，也是出自古希腊人之口。

学者马克思曾经慨叹：古希腊民族是人类最最健康的童年。我们没有健康的童年，所以我们没有奥林匹亚。——道理就这么简单，又不简单。为什么我们的民族不曾拥有自己活泼、生动、快乐、健康的童年?因为我们不曾同时拥有一颗童心和一颗老年人智慧头颅的哲人、学者，也不曾拥有能充分调动、释放生命活力与能量的文化、精神。我们还不曾拥有一个属于自然人而不是仅仅属于社会人的狂欢节日，我们没有希腊人那样对于酒神、太阳神的热烈崇拜和尽情享受的机会。我们也过节，也欢乐，却从不知狂欢为何物。我们也争强，也好胜，却从不曾体验裸体竞技的巅峰体验。生而为人，从不敢在阳光下裸露自己的身体，又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下裸露自己的心灵?中国女人的裹脚，早已是世人皆知的传统陋习，而中国男人曾世世代代裹脚于精神、思想、感情和感觉，谁曾洞悉?裹脚之人，不可能有一点点体育竞技的企盼，惟有固步自封、孤芳自赏的狭隘。——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奥林匹亚的深层原因。在中国人眼里，苏格拉底真是个懵懂无知而不识时务的孩子，当法庭对他无理指控“有伤风化罪”时，他竟可逃跑而不逃跑，引颈受戮，还说“法庭的审判虽然非法，可这是符合法律的法庭的审判”。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也迂腐得可以，偏偏还被美国哈佛学院当作校训：“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这不是明摆着不把恩师当回事儿吗?恩师都可以抛弃，不管不顾，哪儿还有什么道德、情感可言?在家准是个逆子，在朝准是个逆臣。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中国人的理念，古希腊人是怎么也弄不懂的，因为他们太过天真、太过孩子气。然而，正是这种无所顾忌、无所遮掩、无所私虑、无所畏惧的孩子气，才能成就老朽者们所不能望其项背的卓越与辉煌。

宗教，是奥林匹亚得以形成规模的又一原因。由于宗教节庆活动的需要，竞技会成为惯例，经常有各种各样的体育比赛以祭神或喜丧典礼的名义举行。古希腊人认为，“完美的、充分发展的人体是最具神圣意义的，也最能为神所喜悦”。通过裸体的竞技活动敬神，这是古代中国人不能想像的，首先孔子就不答应，他连脚下的席子不摆端正都拒绝落座，何况看一群“赤身野人”的表演呢?但古希腊人并不用神性来禁锢人性，而是“在神性中强调人性，在人性中看出神性”。他们信神的同时，承认人的伟大与崇高，甚至觉得“神不过是人的美质的集中”。希腊哲学家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既然人是万物的尺度，那么人体理应也是美的极致。我们为什么没有奥林匹亚?因为我们不曾有以人为本的宗教意识和宇宙观念，不曾把自己生命的价值和尊严提升到与神明比肩的位置，不曾弄清楚所谓神性与人性互补的平等关系。

当1881年，古希腊奥林匹亚遗址挖掘出土后，有西方学者慨嘆：“埋藏在黑暗深处的东西，是来自我们生活的富有生命力的东西。”生命力的压抑是最大的压抑，而生命力的张扬是最大的张扬。

为什么古中国没有奥林匹亚?或许，是我们从未真正地将自己民族的生命力发扬到极致。1928年，中国体育协会成员宋如海先生，坐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奥运会的看台上，由于当时没有中国运动员参加比赛，于是，他按英文“奥林匹亚”发音的谐音高喊：“我能比呀！”——是的，我们能比，但是，我们却没有奥林匹亚。中世纪处在封建专制统治下的欧洲，也没有奥林匹亚。那么，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奥林匹亚与专制统治格格不入。因为古中国不曾有过古希腊那样的奴隶制民主政治，所以我们没有奥林匹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