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不可及
2004-04-29程小雨
程小雨
像册里有一张老旧泛黄的照片,照相师手工把女孩的脸蛋儿涂得粉红粉红,女孩有两条垂在胸前的又黑又粗的大辫子,身上穿着分不出颜色的碎花小袄,眼里水波般闪着灵动的气息,像从遥远的测不出距离的地方投来的期盼与祝福。
女孩是母亲年少时亲密的伙伴。在那个遥远的动乱的年代,随父母去了梦想中安宁的地方,之后杳无音讯。
于是所有美好的回忆便只能寄存于这一方小小不足一掌之宽的纸片之上。
其实当母亲捧起这页小纸,回想那犹如就在昨天发生的故事,怀念当年亲密无间的伙伴时,我却看到了一条母亲看不到的洪流——它是决堤的岁月之河,彼此天各一方,相距数十载。虽拥有回忆,那回忆也是远远的,遥不可及。
可是为何母亲感觉不到,而我却那么在意?或许,我真的与常人不同。对所有事物,我都有一种莫名的不可相容的距离感。
商店橱窗里,挂着一袭飘逸长裙,淡紫色轻纱一样的面料上,闪着天使翅膀的光芒。它一次又一次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的心,在我每天必经的路上。
我想象着如果有一天,我能把它穿在身上,站在大海的边缘任海风掀动头发和裙摆,任浪花亲吻着小脚丫,把惟有的一颗心,用来静静地感受天地的广大和自己的渺小……
或者如果有一天,我能把它穿在身上,站在云端手举一把轻盈的小伞,俯身看到芸芸众生无端地来去匆匆,然后闭上眼睛,用心静静地感受自己的超凡脱俗和高高在上……
那,究竟会是什么感觉?我想象不出。当我知道自己永远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感觉的时候,明白了它们不过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我隐藏起渴望的目光,往那颗不安分的心上再培一捧潮湿的土,把虚幻的梦都抵御在心门之外。
它们便离我而去了,在那个不知名的空间越飘越远,像忽然断线乘风而去的风筝,遥不可及。
我不得不无情地把它们都赶走,因为我憎恶一切虚幻的东西。可是,在这个标榜着现实的世界,人人都带上了一副伪善的面具,玻璃一样透明却冰冷无比。
也许你我的初衷并不是有意蒙骗别人,而是要保护自己。可是人人都如此做,彼此之间便出现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你在这头,我在那头,对望着,猜忌着,试探着。
渐渐地我对这种冷漠的交往产生了恐惧,于是开始逃避,开始盲目地在世间寻找那一片静谧的桃花源。未果。
但是我找到了一个人人都说虚幻,却处处展现人性真貌的空间——网。它把人们防卫的外衣一层层剥落,只剩下灵魂。灵魂与灵魂就在网络中相互交融,相互碰撞。如荔枝果肉一般鲜亮真实,亦如荔枝果肉一般柔嫩易破,流出酸的眼泪或甜的微笑。然而酸的就是酸的,甜的就是甜的,一点儿也不掺假。
我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直到有一天,我舞动键盘上的手指,敲出了:“我离你到底有多远?”,收到了许多人的回帖。其中有两个印象深刻的答案:“天涯咫尺”、“只一个转身的距离”。
“天涯咫尺”,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我感到一阵阵心痛。它仿佛一把尖利的小刀,一片片割开我的皮肉,鲜血淋漓。因为,我对周围事物的感觉是——咫尺天涯。原以为逃到这里就不会有事了,却又被别人无意中撕开了伤口,痛。
“只一个转身的距离”,这句话出自蔡智恒的小说。可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呢?我问。回答说你转身看看就知道了。我便转身,看见背后惨白的墙壁,恍惚中倒映着我盈满泪水的双眼。真情的流露,心灵的靠近,所有刚建立起来的美好感觉,就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了。
原来一切还是那么远,像沙漠尽头时隐时现的海市蜃楼,遥不可及。我默默地与那张浩瀚大网告别,返回这个烈日也晒不化人们虚伪面具的尘世,继续过着尘埃一样飘忽起伏的生活。
我只能用学习和再学习来麻痹自己的神经,透支所有体力,让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去想与任何事物的距离。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与灵魂,躺在夜的怀抱中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噗咚、噗咚、噗咚、噗咚、……一声一声在我耳际回响,于是我感到了树木对大地、鱼儿对海洋、婴孩对母亲一般的踏实与安全。
我终于想在微笑之中睡去了……
可是在梦与醒的交接之处,我忽然感觉那声音正渐渐离我远去!不要!突然间我睁开双眼,惊魂未定之余双手紧按在胸口,噗咚、噗咚、噗咚、噗咚……那声音还在,还在。我害怕得而复失的痛苦,害怕这世上惟一一样和我没有距离的东西也离我而去。为了感觉到它的存在,我可以无休无眠,只要不再让我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个所有事物都无法触及的冷漠空间。
我悲哀着,疲惫将我打倒,终于沉沉睡去。
沉睡中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悬浮在一个真正空寂的空间、伸脚踏不到地,伸手摸不着物,放眼望不见光,侧耳听不到响,只能感觉到无尽的黑暗。
我孤立无援,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一时间感到曾经被我认为自称是我亲人的人、自称是我朋友的人,都变得那么亲切。
甚至总是窝在墙脚的那只高傲的黑猫,从窗口射进的那缕温暖的阳光,从门缝刮进的那丝清凉的微风,在此时都变成了闪亮的钻石,不,比钻石还可贵。
可是我失去了这一切,我现在正被黑暗所包围,被孤寂所侵蚀。谁来救我?我在心中呐喊,一遍又一遍,喊得泪流满面。
醒来的时候发现双手仍然死死揪着衣襟,冷汗和泪水弄湿了头发。窗帘上已经透出阳光的颜色,是光阴解救了我吗?
我走进浴室,打开喷头让水冲去浑身的劳累。
轻柔的水顺着身体曲线流淌,从头顶一直到脚跟,每一寸肌肤都在欣然的微笑。我忽然感觉到了零距离的靠近,这感觉像电流一样瞬间传遍全身,击得我眼前又出现了幻象。
我看到我站在陡峭的悬崖边上,前面是高深莫测的深渊。我怕自己会一不小心掉下去,可是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驱使我俯身往下看。
目光在深渊中寻找,我看见了一颗跳动的心悬在半空。我知道那是我的心,原来它坠入了深渊。这一颗远离尘世的心,也远离了尘世中的我。
回来吧,我遥不可及的心。
我轻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