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还是向右

折　梅

爱情在最醇厚的时候，可以超越生死，可以战胜本能。飞来横祸，而方向盘却在自己手中……

1

她总是在凌晨1点走出报社的大门。

他习惯了在等她的时候点一支烟，不吸，只是看着香烟在手指间明明暗暗。他觉得她就像一支点燃的烟，落寞地，一点点慢慢燃烧，在夜色里发出幽幽的光。

她走出大门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停下来，撩一撩右边的头发，然后，左顾右盼。撩头发的姿势是曼妙的，风情万种，然而总显得慵懒倦怠。她看人的时候，眼神也是倦怠的，而且荒芜，好像在凝神看你，又好像目光已经穿透你，望向你背后一望无际的荒漠。

他隐约听人说过，她的丈夫两年前去了美国，他们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然而这些是与他无关的，他只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她包下了他这个时段的车。他们相会在凌晨1点，他送她回家，看着她走进大楼，看到一层层楼灯亮起来，直到看到六楼的窗户亮起来，然后开车离开。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谈。她一坐进他的车就会疲倦地闭上眼睛，他沉默地打开音响，车里马上就流淌着《阳关三叠》那简单而又苍凉的旋律。整整一盘磁带上全是这首古琴独奏的《阳关三叠》，简简单单的一个曲调，却反反复复，牵肠挂肚。就像两个离别的人，强压下满腹心事，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些送别的话。“记得来信呀”，“注意身体呀”……不敢说得太多，怕添了离愁，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同样的叮咛，每一次多一个字少一个词……他简直受不了。但是她爱听。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他的。她是这个堂皇的报社里一个有才华的编辑，他是从山东老家到这个大都市里打拼的出租司机。如此而已。

2

在暧昧的夜色中，在最易发生故事的凌晨1点，这对寂寞的男女之间，没有故事。

当初她从一堆出租司机中一眼就挑中了他。并不是因为他的长相受到青睐，事实上她对他的长相一直很模糊，一年以后依然模糊。她只是觉得他可靠，直觉。她看人的眼光一直很准。

除了她的丈夫。

当初也是相爱的，然而时空的距离是人世间最残酷的东西，将一切鲜明的东西慢慢变得暧昧不清，变得模棱两可，到最后面目全非。他们一点点对对方失去了信心。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太爱自己。爱任何一个人，都不如爱自己来得安全，因为永远不用担心背叛。

偶尔她会去酒吧，沉默地喝一杯红酒，对所有试图搭讪的男人视若无睹。他在酒吧门口等她，忠诚、耐心。

可是那天她想请他进去喝一杯。虽然从来没说什么，她是感激他的。他从不饶舌，但是风雨无阻地在她下班的时候等在报社门口。她知道他每晚都会看着她安全地进了家门才会离开，他的眼光一直尾随着她，这种关注让她安心。

他叫了最便宜的扎啤。酒吧里迷离的灯光让他有点恍惚。她端酒杯的姿势非常优雅，浅浅地啜一小口，那暗红的酒那暗红的唇……他不敢看她的脸，然而昏暗的酒吧里到处都是她的唇，微微张开，像暗夜里绽开的花，颓废但充满诱惑。

她能感觉到他火热的目光。这种目光她见得多了。暗暗叹息了一声，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喝得太快，冰冷的酒顺着喉咙滑下去，下面立刻有一股秘密的热气升上来。欲望在她的每一根骨头里面喧嚣，她可以放纵自己的，为什么不呢？至少这是一个相对熟悉的男人，而且强壮、干净。更重要的是，他不让她讨厌。

他不过是个寂寞的男人，她不过是个寂寞的女人。

3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勇气跟她上楼。她肯定是给了他什么暗示，但是他想不起来了。像是踩在云雾里，在一个昏暗的世界里行走。她暗红的唇，光滑的肌肤，就在他的手下，梦见过太多次了，一旦成了真的，他反而不敢相信。她的身体光滑，但是让他觉得凉，他发疯似的要让她暖起来。他们在情欲的烈火中纠缠，在她，只有欲，而他，却是情欲交织。这个几乎每天凌晨都坐在他身边的女人，淡淡的香味围绕着他，她的疲惫让他心疼，她的美丽让他心动。他无法抑制地在开车时看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多少次，为了压下自己想要抚摸她脸颊的冲动，他绷得浑身肌肉酸痛。

现在，她就在他的身下。但是他知道，她的迎合中只有欲望，没有爱情。

激情退去，就像潮汐卷过沙滩。他的伪装如同建在沙滩的城堡，被席卷一空。而她的平静一如往常，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不相信那样汹涌的浪潮会在她心里了无痕迹。那样的激情啊，他相信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然而她依然只是沉默地上车、听《阳关三叠》、沉默地下车，然后楼灯一层层亮起来。那间顶楼的屋子，对他再一次如同喜马拉雅山的峰顶一样遥不可及。

在他和她之间，她始终是主导者，她明察秋毫然而不动声色地操纵着他们的关系，他的痛楚与她无关。

4

明知道是没有结果的等待，无望中的坚持。他从来就没有合适的时机告诉她，老家的未婚妻，已经数次催促他履行婚约。他的积蓄已经足够在北京开一个小吃店，随时都可以放弃出租司机的身份。

他们悬殊的不仅是生长环境、教育背景、社会地位，还有很多他不明白的东西。他的爱情简单明了：和她永远厮守，爱她、疼她，生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可是她的生活中似乎不需要这些东西，她的世界他从来就没有弄懂过。

她已经不相信爱情。激情是潮，她的身体是沙滩，可以迎接一次次潮涌，最终了无痕迹。

她知道离别最终会来，人与人之间的聚散离合原本无常。她爱听《阳关三叠》，因为深谙人生时时刻刻都充满离别。冷眼看着他的焦灼不安，她暗暗为他叹息。他们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对未来生活的计划完全不同。就算她爱他，他们之间也难得平衡，何况她并不。

是凌晨暧昧的空气让他们恍惚，让他错以为她是可以跟他回家的妻子，让她错以为他可以给她填补空虚的安慰。

她告诉他自己买了一辆车，以后不需要他了。他无言。生杀大权始终操控在她的手中，不是吗？

他执拗地不愿意放《阳关三叠》。在离别终于来临的时候，他听不了这样哀伤的曲调，他怕他会熬不住叫疼，痛哭失声。

5

电台正在播着一档午夜的节目。那么巧，主持人播放的音乐也是古琴独奏《阳关三叠》。看来离别早已注定，是他自己自欺欺人，妄想天长地久。

音乐过后，主持人突然说起了一个故事。一对相爱的人一起开车出去，前面拐弯处突然冒出了一辆大卡车，躲闪不及。开车的男人本能地将方向盘向左打，结果他只受了点轻伤，女人却伤重不治身亡。主持人感叹说，这对男女并非不相爱，只是在生死关头，爱情不是本能的对手。

车内的这对男女沉默了许久。她突然说：“没有人能爱对方胜过爱自己。”

他看她一眼：“那是因为他们不是真正地相爱。”真正的爱情可以超越生死，他坚信在他和她危急的时刻，他会毫不犹豫地将生的机会留给她。

事后回想的时候，她觉得冥冥中一切都是天意。那逃不掉的《阳关三叠》，那个故事，其实都是上苍在暗示他们即将到来的灾难，然而他们丝毫没有领悟。

他不知道那辆车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当他将眷恋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时，那辆车就已经近在眼前。在本能地要左转时，突然想起了旁边的她，心中一痛，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方向盘转向了她的那边。右边。

如果他伤重不治，这个故事也就结束了。也许潜意识里他盼望这个结局。为了这段无望的爱情而死，在她心目中他总算是占了一点位置吧。

她受了点轻伤，他的伤稍微重一点。卡车司机在最后关头踩住了刹车。

他试图用生命告诉她他对爱情的演绎：爱情在最醇厚的时候，可以超越生死，可以战胜本能。

在这样鲜明坚决的爱面前她手足无措。习惯了自私，习惯了暧昧不清，习惯了自我保护，她已经不懂该如何面对这样一段毫不设防的感情。

6

这段感情的走向，包括取舍的决定，一直是掌握在她的手里。站在病房外看着睡熟的他，她突然发现她没有了把握全局的信心和勇气。

这样分手，干净利落，是她一贯的方式。他和她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但是那凌晨风雨无阻的等候，那重重叠叠目送她的目光，那一晚如火的激情，还有在生死瞬间他的选择。在不知不觉中，那辆小小出租车里温馨平和的空气已让她迷恋，只是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最后关头，方向盘向左还是向右，他在一刹间就作出了选择。

然后，把选择的权力，重新交到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