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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美丽

2004-04-29谭银兴

广州文艺 2004年2期
关键词:龙洞燕子

谭银兴

去的路上,天打着闪电,没有雷声。报纸上说,今晚到明天有大到暴雨。我希望来场暴雨,把我淋透,我就可以对燕子说来不了。但只要还没下雨,雨还没把我淋透,我就必须继续走。

来之前,打电话给燕子,确认她真的有空,真的没约会才去的。她问我在哪里,是不是在楼下?我说不是。我不做先斩后奏的事,我怕我到了,她却不在。我不敢冒险,所以不能给人以惊喜。越大就越有宿命心理,凡是预想的情景哪怕是下分钟的事,但只要是预想的,便不会出现。生活总会找到一条我想了一万条也想不到的第一万零一条理由,它再怎么微末也足以让情景不发生。它的力量让我身心颤栗,我意识到许多事只是徒劳。我只想倾诉,不,我只想见她,和她走在一起。至于去哪,会怎样,我不在乎,也不去想。

这段路没有方便的公车,在这座交通为人称赞的城市,我想这是它屈指可数的盲点。1000多米,我跑跑停停。林荫很长,很窄,也很暗,燕子往往返返快走了一学年了,曾两次和燕子走过,也曾两次因燕子的强烈反对而没走成。树都换了新妆,已不见当时黄蝶铺天漫地舞。南国秋末的风是告诉南国的人,秋要来了。踢着,踩着,树叶嘻嘻在笑。我们谈些什么。我说,我现在找不到我想表达的主题。那时我刚把我的长篇小说改了,又抄了,是一部人人都佩服但没人钦佩的小说。费了一年,头脑像坐月子的女人。燕子说,我比你厉害,因为我比你有潜力。我一愣,笑了。燕子总爱说绕弯子的趣话,真小女生。

再一次是死缠烂打地送她回去的,手里拿着她的东西不给,磨磨蹭蹭磨了一路。她鼓着气不说话,我便找碴子逗她。她硬梆梆的回话里,偶尔嘴角眉梢带几分笑意,对我已感到奢侈。走到高压变压器前,我说,过来,别走那边,危险。她偏要从窄窄的变压器旁走过,还隔着变压器气嘟嘟地丢过一句:你,更危险!我下意识的低头打量一眼自己。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两人四目相交,都笑了。

燕子耍起脾气来,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那两次我只是很想送她,真的不为别的。燕子在附近做家教回来,在教室呆到9时多才走。教室人多,但静,燕子背起包就走,我不敢怠慢,把东西扫入书包便跟上。众目睽睽,我走得不自在,也走得不含糊。从来目光都是虚的,但没有什么比目光落在身上重要。“我受不住别人的眼光。”一个女子这样对我说,我知道是这个原因,但我还是逼她说出来。听到一个曾经天真地以为一辈子患难与共的好友,说出心已明了又心存侥幸的话,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没怪她,这不是她的错。但,这又是谁的错呢?或许事情既然结了果就不应该寻找对错。

我找不到一个可以不在乎别人眼光的异性朋友。燕子说她不在乎,那晚令我心绪慌乱的人也说不在乎,语气恳恳,言之凿凿。但她们最后都在乎。我不怨她们,更不怨别人。别人是谁?别人只不过是社会在你心中的一个倒影,你怎样看待别人对你的看法,其实只不过是你对别人的看法的一种变形而已。我们总忽略那些最实在的东西,是因为它们看起来都唾手可得,还是以为我们都拥有?

燕子发现我跟着,很不高兴,跺脚,嘟嘴,嚷着让我别走,嚷着我和她保持距离。我笑,这大路不是你的,我爱怎走就怎走。燕子没笑,我再也笑不出来。车来了,燕子冷着脸上了车。我手里攥着零钱,没上。我知道车终点处还有一段路好走,那段路又长又暗,我很想告诉燕子,我只想让你走得使我心安。直到车门合上,燕子一声也没吭。我知道我和燕子没戏了。547公车载着燕子向飞鹅西驶去,可哪路车载着我的心驶向何方,多远也无所谓。只要有个可以叫名字的地方,有个可以停下来的站牌。

别人都是一见钟情,我对燕子是一见不钟情。刚进大学便对这个“活泼”的小女孩有印象:从未见她正正规规地走上一段路,不时会停下来和遇见的男生熟络地说上几句话。我对她没好感,一次跟在她后面对身旁的舍友说,此人可做朋友,不可做女朋友。那时,她站在路旁侧着头和一位男生说话,不说话时则一手贴在耳一侧,作倾听状。

当时,我一眼就能清醒地认识到这点。后来对她一点一点了解,竟试图一点一点打破。如今回头才知道自己怎样努力始终也冲不穿这句话。一句谶语便概括了我和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从开始到还没结束的现在。总给自己找理由说以前太远没看清,才知道,闻到了花香便易忘了花样。

好容易走到雕塑公园,快到燕子宿舍了。以前送到雕塑公园,燕子一定要我回去,因为恰好有车直到学校。燕子不肯让我陪她走完那段不长的路,每次送她回去总会落下一段长久的不安。也许燕子想让我们的关系留有余地吧。

“喂,燕子,我到了。”

“哦。”

期待燕子说什么,燕子已把电话挂了。我也只好把电话挂了。

和燕子通的电话有多少已数不来。每次好不容易把话说到尽头都不敢挂,知道挂了后总会想起什么没说,但每次还是挂了。是否我们也如通电话,总是挂断后想拿起,拿起后又不得不挂断。

和燕子的故事有一大串是连着电话的。记得有一次出城,很意外地买到一串冰葫芦糖,到学校就迫不及待地挂电话给燕子。

“我买了一样东西给你,你猜?”

“肯定是我最喜欢的。唔……让我好好想想……红色的……一粒一粒的……串起来的……唔……还有什么呢……是什么呢?我猜不到啦,你说。”

“吓,你还真狡滑,你怎么知道的?”

“都说你买的是我最喜欢的。”

“下来吧,我在腾龙阁,现在去你楼下。”

我为燕子买过好几串冰葫芦糖,但我没吃过。我不知道冰葫芦糖吃在口里是什么感觉,但看着燕子吃在口里,我品味到那是很甜很甜的。

那晚逛街也遇到卖冰葫芦糖的。一串串,火红火红,还是那般地鲜艳,耐得住时间。我问燕子,吃葫芦糖吗?燕子爽然地说,不吃。我的心不爽然。燕子还是凑过去看了一眼,我也跟上。一串串,火红火红的。不知燕子有没有看到冰葫芦糖还是那般鲜艳。

天隐隐的有闪电,闷得想要下雨。来一场雨吧。空洞地看着街道人来车往,希望来点混乱。来了又不想回去了。

在飞鹅西里等燕子,算这次也就三次,我怕也没有第四次了。从龙洞迁到麓湖便和燕子疏远了,好像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但又好像隐讳着一个大原因,我们都不知道,或者不愿去知道。在楼下呆四五分钟等燕子下来,在龙洞已习惯了,在飞鹅西也不例外,便感到几分亲切。习惯轻易就征服了陌生。

燕子下来后问我去哪里,随你,我今晚就把我交给你了。燕子没笑,但燕子的形神分明在笑。和燕子走在街上,街道似乎没有了人来车往。我们挨得很近,但没有牵手。即使我们走得再怎么像恋人,我们还是没有牵手。我一直想和燕子牵手,遗憾的是一直不能。这是我和燕子无法画圆的地方,即使那晚月亮再圆也是缺陷。虽然如此,和她在一起,心便自在。在这碌碌浮世,能遇上在一起心便自在的人,牵不牵手也不重要了。

和燕子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两人都没说话,她感觉着我,我感觉着她,这便够了。据说,人们形容好朋友是用“无话不谈”的,我和燕子却是越来越无话。当某一次我和燕子在一起什么事也想不出,什么事也不愿想时,我知道我们已不需要说话了,无言便是万语。无话不谈是否可这样理解:无话,不谈。只要坐在一起,我便只看她,只看她的眼睛。燕子的眼睛是不应该漂亮的那种,不大,不圆,也不深,眉毛又疏,睫毛也不长。只有眸子很亮,让我想到燕子。燕子本不叫燕子。燕子老说,你的眼光是色迷迷的。我说,试问,我的眼光又怎能不迷?

燕子的人如燕子的眼睛,并不漂亮,但美丽。燕子说我没眼光,她这么丑,还说美丽。是的,世上佳丽何止万千,但属于你的美丽就那么独独一个。

我们坐上公车去上下九,没有目的,便是目的。第一次和燕子逛街还是大一第一个学期将结束,为了即将动笔的小说,我准备去报社买陈年的报纸。天像要下雨,到了校门又折回去和燕子借雨伞,把燕子人也借来了。出了报社,燕子背着厚厚的一叠报纸。燕子不肯让我背,我只好把双手插在裤袋。那天逛了很多地方,我一直把双手插在裤袋。后来,不经意看到书有言:双手藏在裤袋,表明无意识地掩饰什么。我吃了惊:我当时在掩饰什么?那时根本没意识到,我的掩饰是我们的开始。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还会走在一起,而且走得比以前更密。我们是没有理由走在一起的,尤其是在那个时候。唯一能解释的是,理由不是事情发生的原因,而是事情结果的延续。什么是理由?理由只不过是事情发生后,人们试图按已有惯用的逻辑去重现事情的经过。经过长期的积累与改进,这套逻辑已十分缜密完善,这便给人一种错觉,以为逻辑罗网一切,久而久之,把前因后果颠覆了。

在回龙洞那天之前,我们的关系已不知不觉陷入冷漠。一种滑入死亡的惯性,比僵化更可怕,即使仇恨,眼中也有对方。很多次我们擦肩而过却不觉,有时窄路相逢还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开始还觉得好笑,想不到我竟能把她忘得如此干净。但次次如是,不禁悲从中来,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燕子吗?这就是我曾经高兴或难过就立刻会想到的燕子吗?这就是我曾经无论何处一闻到“二天堂”风油精味,就马上激灵四处寻找,一阵徒劳,才发觉燕子没可能在这里出现后,不禁笑自己可笑的燕子吗?当初捕风捉影,如今擦肩而过,却为何?

不能把原因简单归咎于我们各自经营各自的爱情。也许开始我们都在躲避,当躲避成了习惯,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漠然。

如果我不曾回龙洞,我们残延的温情是否已被时间蒸发,我们都以为忘记彼此的日子是在幸福中度过?早就听说她有男朋友,一些善意的人总爱把此类消息透给我,我在以为我的无动于衷,是对这类人的伪善的最好嘲笑时,并不知道这种认为其实不是无动于衷。偶尔留意她大多是和女友窃窃私语,知道恋爱已在她内心开遍了花,忍不住用语言来散发芬芳。而我已被“默契”这种感觉攫取了身心,那是我迄今认为最理想的心理状态,因为最理想,所以极为娇弱。我们那时呵护得小心翼翼,甜甜蜜蜜。每天晚上某个时刻,两人一齐收拾东西,一齐走过宁静宽长的校道,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钻入幽深凌乱的小巷,直到她的宿舍门口。每次过马路我总会站在车来的一边,有车来时总会对她说一声“小心”,语气很硬。未试图做些趁过马路拉手之类的动作,但有时会把手直成棍子把她“赶”过马路。她有时助我闪避突其如来的人车时,也只是把手攥成拳头往我肩膀轻轻一推,同时呼出一声“小心”。一种很纯的感觉让我们觉得很美。到了门口,掩上门时,她总会对我说一声“小心呐”。后来,我据此写了一篇小说,给她看后,她就不说了。我很后悔让她看了那篇小说,那是个虚拟的爱情故事。想阐述一种叫“默契”的感觉。勿论它表达出了几分,但破坏了我和她的默契却是不争的事实。默,即不说。而那晚我和燕子过马路时,却很大胆地顺手揽着燕子的腰。燕子嬉笑似乎不察。虽然过了马路手就放开了,但她的反应给我的感触,却比我的手揽在她腰上的感触大。我当时是否在潜意识肯定了人的自然欲望夹杂在友情当中,并不是件需要羞愧的事。也许我和燕子的不纯洁,注定是比和她的精心营构的默契要健康长久。纯美的事物是没有的,为人称颂的美好,总是最大限度地包容着丑陋。我是这样理解张爱玲的名言:生命是一裘华丽的皮袍,里面爬满虱子。默契是短暂的,为了持续而去营造这本身就是默契的死敌。当时任其自然,或许才是正道。只是那种感觉实在太美好了,让人不敢去承受遗憾。当然,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正被心有灵犀醉得一塌糊涂。我是因她而去龙洞的。

她随着学院文学社团去龙洞活动,实为游山玩水。之前,我也表示要去,但她再三劝阻,理由是那天早上我要上课。那是一节我不想去听也听不明白的英语语法课,可直到临出发的那晚她还言之谆谆。我突然明白,去上一节受折磨的课以承受她的心意,比和她一起游山玩水更重要。于是我上课了。但事有凑巧,中午学校有趟去龙洞的顺风车,我就这样无可避免地来到龙洞,找到了她。进龙洞前根本没想到燕子,虽然在车上和同学说,去龙洞怀旧怀旧。

重看龙洞的第一眼,亲切的感觉让自己都吃惊,以为总会有点陌生,毕竟近一年了,但感觉就像是周末出了趟城就回来了。在印满我们履迹的地方,寻找与记忆的差异,是件具有魔幻色彩的趣事。当我们以玩赏的眼光打量龙洞时,我们还以为我们是游子归乡而没意识到,龙洞是以怎样的迎客的心态去迎接她曾经的主人。我很快和他们分开了,我想看一些只属于我和燕子的地方如今怎样?我怀着的是一种探奇的心态,去张望过去的岁月,我跑上教学楼的顶层。

顶层有一间应为半间的教室,和一个出了天台才看得见的小屋。我们曾在此一起温习。教室里有几对学生看了一眼,又复平常。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有一天也会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回到这里夕拾今朝的温情,还会不会把我看作一只不相关的飘影?对眼前可亲可感可馨的一切,是否会因突地看到不久将来它就变得如此空渺而感到忧伤?未来对现实的虚无是残忍的。正如他们不知道我的到来,是为了寻找一个旧梦一样,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正开始或延续一个怎样的故事。我们和陌生人错过的不只是背影,还有他身后一串平凡琐碎而又伟大轰烈的故事。想到每天都与无数的精彩擦肩而过的不只是背影,还有他身后一串平凡琐碎而又伟大轰烈的故事。想到每天都与无数的精彩擦肩而过,这比任何生死离别,更让我感慨生活无时无处不在,而又捉摸不了的无常造化。

来到那间小屋却只看到一扇紧锁的门。里面是怎么模样?我看不到,它给我的印象还是和记忆一样:里面应有些干涩的颜料和秃败的毛笔,但满墙歪歪扭扭的字也应黯淡了,自然挂在屋顶的笑声早已飘零。记得当时在墙上题了王涣之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后,随手用塑料泡沫刻了个“燕”字,涂上红颜料印在落款处。当时燕子说,这印真丑,还说不要把她名字写上。后来我学篆刻时,第一个印刻的就是“燕子”。送给燕子最后一个印,我犹豫了很久。我在心里很难找出一个把印送出去的理由,我不能把送印这事变得很草率,那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当我一往情深地把印刻好却发现是一厢情愿时,看着那精美的小印,竟感到庆幸,努力说服自己据为已有,但这比说服自己把印送出去更加困难。这印原本就是为她刻的,注定属于她,就随她去吧。她果真很喜欢,早有预备的面无表情,在她笑容面前顷刻分崩离析,我依然喜欢她的笑容,但我转过身后还是从中看到了一丝悲凉,即使是印石也无法证明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我很快把目光转向别处,我当时想到的只是如果燕子也在,那会多有趣!我不知道我当时其实是想和燕子说话的,只意识到我身边就我一个人。居高临下看龙洞山水,真美!龙洞山水是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忍不住要赞美,却找不到更多的语言去赞美的地方。你会觉得中国这么多描绘山水的诗词文赋原来都在这里,你根本就想不到要用自己的语言去形容。美的风景远比美的故事赋予人的心情要长久鲜艳。只有看着她时,我才忘却我与龙洞还隔着一段流去的时光。

4月初的龙洞刚浴过细雨,四处流溢着让人浮想联翩的温柔,我倒像来此欣赏这无边春色似的。我看到了一墙之隔的她!一群人热闹地从“旋转”鱼贯而下,她走在后面。“旋转”是和这山水一样,让龙洞走出的人无法忘记的地方。小说初稿完成时,曾和燕子等人在此庆祝。也曾听说燕子和别人单独聚餐,这让我对“旋转”至今无法亲切。

我的嗓门逐递增高地喊她,她似乎有点反应可终于没把头抬起。我放弃了努力,奔到楼下。一丝情绪全被兴奋所代,那原本就是找她的一个有趣的插曲而已。正如我不为别人指责我花心而辩护一样,我从不认为喜新厌旧是件值得讨论的事。我的生活告诉我辩护是可笑的,我由此而喜欢贾平凹的“上帝无言,百鬼狰狞”。如果一个人连心灵的自由,都要被人言所挤压扭曲,那么实在有怀疑其作为个体是否成立的必要。但他们不会意识到这点,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成为那无数堵挤压别人的墙的一块砖。制造悲剧者,往往首先自己就是个悲剧。

只要有文学历史常识问答的活动,一般是我出风头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多了,就感到一种悲哀,无可奈何的。虽然发现文学社只是才女这让我兴趣大减,但发现里面帅哥倒有几个又让我愿冷瞧热闹。我要让我使身旁的她成为焦点,而不仅是她的外貌。我完全没有从她的角度出发,现在才意识到,我当时带给她的失望可能更甚于荣耀。我不是她的人选。

我愿意把人的思维看作一面黑板,新的写上去时旧的必定已擦尽。我与她在这地方的时间其实和燕子一样长,但她在这个地方留给我的记忆只有游泳池,我曾教过她游泳,可是看到游泳池时,我想到的只有燕子,我至今一听到“游泳”这词,就会想起我曾教过燕子游泳。书上说有些记忆是刻骨铭心的,不知这记忆除了人们常提的感觉外,还抱不包括触觉?后来看张贤亮的《青春期》对里面关于触觉的记忆的描写,有种惊心动魄的共鸣。是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温存的初体验连记忆都是一致的,它与男女双方的条件和时间地点等因素无关。它是男人单调的悲哀,还是男人统一的幸福?可不可以这样说,美妙的感觉有各的美妙,最美妙的感觉却是一样的。它对心理上的影响远比生理上深远多,这种触觉会在以后的梦中反复出现,它已自觉成为你夜梦幻想的根据。夜梦与白日梦的本质区别是,情景的出现不依个体的主观愿望而按个体的客观实践。这歪论自有人证实,但我对此的体验却因那晚而愈加清晰,那种感觉在梦中也触手可及。燕子游泳时经常抽筋,我会潜入池底为她搓揉。

和她走在风景依旧的校道,穿过无数次打电话和等候的女生楼下,心果然就泛起异样感觉,是盼望已久的姗姗而来,还是无法逃避的终于面对,自己都不清楚。正统的伦理道德教育在告诉我,身边有一个女人时不要想另一个女人,而实质想是种冒险的愉悦,如果相信人的心灵是会感应的话。我现在和她在一起会想起别人,以后和别人走在这会不会想起她?是不是感情也如草木会花开花谢春荣秋枯?但愿只我这般无情,对开过的花期只会留恋其香而不懂珍藏。

和她走过腾龙阁来到湖边楼,关于人生关于理想,我们谈了很多很深。这是个务实的时代,理想几近于恶俗的代词。一起讨论人生讨论理想,需要勇气与真诚。我以前喜欢她是凭感觉,这番谈话后我更敬重她的内涵。我发现她的真诚与勇气是我现在所缺乏的,或许曾经有过吧?这影响了我在她面前免不了心生敬意,自惭卑微。试问,谁不愿意自己接近完美,可谁又愿意时刻面对自己的灵魂?我更愿意在背后默默地看着她。我在她面前努力地让自己相信欺骗是可耻的,我不敢说这是为了巩固她的信念,这只是我残留的良心,面对高洁的一种本能克制而已。但我没想到我最后是以欺骗而伤害她。或许,我们这样的开始已决定了这样的结局。

从不会想到以后和她会怎样,尤其是性。舍友问我,你和她在一起会想到那事吗?我才认真地想到我没有。这不表明我高尚,从那时我就隐约预感到我们没可能,只是不甘心承认罢了。况且,如果过程是美丽的,又何必执着结果。

在他人的心目中,我是个理性的人,在燕子和她之间,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我也曾深信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但我的行为却让所有真心为我好的人失望了,即使是燕子的好友,也希望我选择的是她而不是燕子。我很久才怀疑这算不算选择,也许我根本就没有选择,但他们分明表示我选择了,那就选择了吧。我情愿认为这不是我简单的糊涂,我相信他们是对的,但这不是个他们对而我就非的问题,因为我相信燕子有些东西是只属于我的。不管他们是多么客观地认为燕子某些方面是丑陋的,只要我主观认为那是无足重轻的甚至是美丽的,这就足够了。我甚至想燕子的美丽不单不属于她自己,只属于我。她是我的美丽。这种心理让我在燕子面前肆无惮忌,我愿意把自己丑陋软弱的一面袒露在她面前而不会感到羞愧。我可以在她和燕子面前经历成功,但只可以在燕子面前承受失败。

显然,在龙洞的交谈是愉快的,至少我把和她互相的深入看作是收获。但晚饭的时候我们分开了。我想所有有过暗恋经历的人都能体会,和心爱的人一起吃饭,有时是件很辛苦而且没胃口的事。我没有想过如果晚饭后我们又在一起,就不会有后来的波折。

我对燕子的思念在落霞的余辉下泛滥得一发不可改拾。白天只是一闪而过的色味,如今排山倒海地不似从心口发出,倒像是四面八方推撞过来,恍若骇浪舟中。

我走进阅览室,看到角落我们以前坐的那个位置依然坐着有人。没有人理会这张椅子谁坐过,尔后又会有谁去坐?但每一个坐过这张椅子的人,总会有一些故事落下来,我一厢情愿地希望那都是些温馨浪漫的。

楼下的小溪与小桥依然沉默相守,是不是听了无数次这里是非爱恨、缠缠绵绵的倾诉,都只相视一笑,不值言语?是呀,从幽山走出来早已经历多年累月的洁涤,哪还把这人间的闲绪放在心头!我和燕子也曾在这里絮絮叨叨过,那晚小说终于写完了,一直支持我的燕子比我还高兴,马上请我吃雪糕,在校园转了一圈,最后倚在这桥栏。我不敢企望能从小溪里捞回那天的碎语,对己而言,太重了;对水来说,则太轻。见那晚的景物依然,我已心足。

我在龙洞,一寸光景一寸思。我就这样在电话里开始对燕子说。电话里头还是一年前的那个燕子,一点都没变。我语无伦次,我急不择言,我的语言已不受约束,一串一串地争着往外蹦,我说游泳池枯了,我说那座位还有人,我说桥上没有人在说话,溪水还那样流……我说了很多很多,似乎我要和燕子说的话是个定数,今晚只是把以前所欠的全奉还。我还说,如果那时我追你你接受吗?我丝毫没有去想今晚的我们,无法抗拒明天的我们重复昨天,我只是尊重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尊重我现在面对的是一年前的燕子这事实。我不想让在第一次没说出的话,在第二次还错过。我们显然都意识到这第二次只是第一次的假设,但我们都认真地问答,虽然它还是没有答案。不愿去复述那些话,复述那些话没有半点意义。挂上电话,我一下子感到整个人要瘫下去了。累,是一种落差。我挂上一个梦,跌下了一年长的时光。

即使是梦了了,也有痕迹。原以为时光已经冲刷走了许多东西,可一旦干涸,许多东西又会显出。我和燕子为往事画了一个圆,但却给现状开了一个口。后来我想,那个圆不代表结束,只是个间歇符。我们那时真以为画了个圆就是结束,了却历史会让现状更稳更快更健康地按原来的轨道前进。开始,我们按各自的意图做得很好。但历史从来就割不断,对历史探究得愈明白,历史对现状的影响就愈深广。

上下九人流如鲫,我们走到灯阑人疏。那晚没有下雨。我不止一次地对燕子说,下场很大很久的雨,我们就不能回去了。燕子可不同意,说,哈,我早有预备带了雨伞,下雨我就一个人回去,让你流落街头。我们出来,抬头时,竟有月亮,很圆。

我更愿意和燕子走在清冷的地方,热闹的人群,让我把过多的注意力,转到周围可能对燕子造成威胁的人车上,但实质是燕子几次拉开我闪躲车辆。在冷清的地方,我会挨着燕子,静静地感受她。可这一来,我就无话可说了,燕子也无言以对。长久的沉默,我会冷不时地蹦出一句:说说话呀。这让本就微妙的气氛变得尴尬。燕子会答:那就说吧。结果两人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其实,我喜欢沉默,燕子也说过,和你出来就有无话可说的准备。相对无言实是种难得的妙境。我私自认为李白的《独坐敬亭山》渲染的即是此种境界:“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其实,每次找燕子我都有满肚子的话对燕子说,可到了燕子身旁就忘了。

从龙洞回来又过了很久,一天下午,在去饭堂的路上,突然想和燕子吃饭,于是就拐进教室约出了燕子。在龙洞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一起吃饭,有时宵夜。照例是燕子说,我吃饱了。燕子吃饭很慢,只要她在,我就更慢。这个习惯养成了,隔了一年还未改变。只要我们相对而坐,我便只看燕子的眼睛。看久了,燕子会恼,喂,看够了没?燕子的眼睛很漆亮,让我想起春天田野上倏地而过的燕子。乾坤里五光十色,又有什么比得上黑白更精彩更无穷?我希望我和燕子就如她眼睛的颜色一样,用最简单的方式去呈现复杂斑斓的精彩。

然后我们去了麓湖,走了很长很久的路。我对燕子说,我们牵起手来就是恋人了。燕子说,所以我们不是。我真想抓住燕子的手,但我怕滑走了整晚的幸福。

你要找一个手指比你短的人,这样你才能握得住她。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公园前的草坪,燕子玩弄我的手指时,发现我的手指竟不及她的长,如是对我说。我反手抓住她的手腕,说,但我手有力。我始终牵不起燕子的手,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理由。

横在燕子宿舍门前的大道匿尽行人,月光街灯树影锦绣一身,似乎脱离了欢迎要义而别有内容。显然,我和燕子都领会了,过门不入。诱惑是种软绵绵的氛围么?继续走着,感受这在月夜蜕尽喧嚣外衣的城市。如此恬静的地方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城市么?我怀疑美的本质只是一种落差而已。又是落差。

燕子说,她最喜欢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是我那晚问起,她说的。我只知道那晚是我见过最美的月光,不可能再美的了。我在享受这色时就知道结果,这让我心头始终挥不去一层灰色。我不知道燕子再听起这首歌时感受是否依然,但愿燕子听到的只是别人的戚伤。

我想,燕子和他也有许多的不如意,就像我和她一样,是多少人歆慕的对象。我甚至怀疑,所有被称为模范的家庭一定有令人感慨的辛酸。我相信那些看起来如何成功如意的名人其背后不为人知的一面,肯定有与之相匹的痛苦,只不过成功是有目共睹,而痛苦只能独自舔怜。这让我不会去羡慕任何人,也不会太多地感慨别人的不幸。

燕子是否和我一样,两人走在一起是为了寻找一些属于自己的美丽?又何必寻根刨底,当坐在如毡的草地上四周寂静,我把燕子拥入怀里,我的世界一片空白。月在中天,清冷如水。

也许这些都是事实,只是经我手写下来后就成了纯粹的想象。我怀疑,从来就没有完全的事实,只有纯粹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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