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识分子说到作家素质
2004-04-29朱竞摩罗
朱 竞 摩 罗
朱竞:摩罗先生,请您回答一个问题,对中国20世纪印象是什么样的?记得那一次我们聊天你说过,1999年初,北京一家文学杂志约请一些作者写作“世纪留言”。你写了几句话,正好100字,叫做《新世纪的祈祷》,发表在当年第五期上。据说同期发表的一位南方作家谈论“五四”问题的长文很有点犯忌。这期杂志刚印好,有人通知说不许发行。不久以后收到的第五期杂志是临时编辑印刷的,上面已经没有那篇长文,你写的那几句话也作为殉葬者一并消失了。是这样吗?后来您看到那本刊物了吗?
摩罗:我曾经托当时的责任编辑设法给我弄一本。她说一大堆杂志堆在办公室里,也许是等着销毁。直到半年之后,我才有机会得到一本这期被查封的杂志。两年过去了,那几句话一直没有机会跟读者见面。今天的问卷上又出现了相关问题,于是把那几句话抄在这里,算是一个回应。全文如下:“对于中国人来说,20世纪是一个不得好死的世纪,多少人战死,饿死,病死,还有武斗中打死,政治迫害中枪杀而死……对于即将来临的21世纪,我所想说的话只有一句:希望在新的世纪里中国人都能自然死。算是一个祈祷。”
朱竞:您最心仪哪一种类型的知识分子?您认为中国20世纪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是哪些人?
摩罗:1989年冬天,我在经过极其严重的挫败感之后,认真总结自己的生活道路,思考未来的走向。当时我郑重写道:除了做一个萨特、马克思式的知识分子,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在后来的生活中,所遇的挫折似乎更大,所见的困难似乎更加难于克服。命运将我逼迫到了不得不最真切地认识人性、审察人欲的境地。我无可逃避地体察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我所见到的面貌,跟我以前从西方小说和其他著作中所得到的印象大不一样。我对于人性的美好想象和期待,发生了崩溃性的变化。这个时候,我还能对人、对自己提什么要求呢?既然没法对人提要求,我又凭什么对知识分子群体持有特别的要求呢?
我曾经以为,知识分子是应该而且可以为维护社会正义承担责任的,因而真正的知识分子是具有道德含量的。左拉为犹太族法国军官德雷福斯的冤案呼吁,伏尔泰花了4年时间为一个屈死的胡格诺教徒讨回清白,恩格斯去调查伦敦工人卑屈的生活状况,托尔斯泰为遭遇苦难的农民四处奔波,等等,等等。还有甘地、马丁·路德·金、德兰修女,他们全都是知识分子,全都具有强烈的责任意识。做这样的知识分子,当然是光荣的———如果同时是可能的话。但是,1999年以来,每一个中国知识分子都立时清楚了:如果知识分子不是一个职业称谓而是一种道德形象的话,中国就基本上没有机会使用这个词语。
朱竞:确实如此,中国没有西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没有左拉、伏尔泰、甘地、托尔斯泰那样的知识分子。也许曾经有过?但至少现在是没有的。
摩罗:因为深知现在没有,于是对曾经有过也产生了怀疑。我想说我尊敬鲁迅、陈独秀、罗隆基、梁漱溟等等具有血性的读书人。我还想说,我也很尊敬杜亚泉、熊十力、陈寅恪、吴宓等等忠实于自己的文化信念、坚定地恪守精神独立的读书人。站在今天的感受之中,我们不难体会到当代读书人与这些前辈的巨大道德反差。我曾经用前辈圣贤的高贵精神和伟大人格作为标准,批评当代读书人的卑微与猥琐。可是,当我对当今的读书人有了更多的了解,我更愿意从他们极其恶劣的人文环境和生存环境中理解他们的愿望、表现和选择。即使他们为求得生存、为改善生存质量不得不付出全部努力和尊严,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批评他们。去年春天,我陪一位摄影家去为一位著名学者拍照片,可是那间逼仄幽暗的房子没法为拍照提供最起码的空间和光线。一个学者对于社会文化的贡献与他从社会中所得到的资源是如此不平衡,这种不公平之中包含着巨大的人格侮辱和精神摧残。半个多世纪以来,所有的读书人都是在这样的摧残中挣扎,而且,这种精神的挣扎总是自然而然地转化为生存的挣扎。面对这样的读书人,我如果不能理解他们努力生存的愿望,而一味要求他们去做道德、道义的承担,我觉得自己就有不道德、不道义的嫌疑。
朱竞:当然,其中有的人还是在道德和道义的层面做出了若干自觉的努力,他们的自我选择会博得我们的格外尊重,但我们是不是有理由要求所有的知识分子一定要这样选择?
摩罗:是的。我对知识分子的了解促成我更加倾向于从世俗的角度观察问题,从人情的角度理解具体的个人。伏尔泰、托尔斯泰他们确实对着世界的黑暗愤怒地咆哮过,可是无论在财产上还是在社会地位上,甚至在为民众了解和拥戴上,他们都是具有特殊身份的人,是业已被自己的社会接受的“精神国王”。他们不是仅仅凭着正义感和道德勇气,同时也是凭着财富、地位和声誉,与黑暗的“权力国王”相对峙。也就是说,他们的豪情、气魄和道德力量,始终得到了业已拥有的财富、地位和声誉的支持。即使是从事慈善事业,也常常需要这样的高贵背景。建立现代护士制度的南丁·格尔是豪门千金,从事儿童事业的宋庆龄享有国母之尊,关怀艾滋病患者命运的戴安娜是英国王室贵妃,刚刚大学毕业就执意要到贫穷国家去提供文化援助的日本姑娘良枝子是巨富名媛。即使是贫民出身而且终生贫穷的德兰修女,在贫困落后的加尔各达市民心中,她作为专门为贵族子女服务的教会学校的教师和修女,就像神仙和天使一样高贵而又遥远。在19世纪的俄罗斯,首先关注底层人卑屈命运的民粹派知识分子,无一例外地全是出身贵族之家。就说我们的鲁迅吧,从家族背景上说,他也堪称贵胄后裔,从个人境遇来说,他是先后住在独家小院和三层公寓中发出呐喊的。如果他一家老小拥挤在筒子楼里,如果他天天黄昏在幽暗的走廊跟邻居争夺放置煤油炉的地盘,如果他天天追着单位领导要求报销医药费,他还有能力关心阿Q的屈辱、祥林嫂的痛苦吗?我们怎能要求一个乞丐给另一个乞丐布施呢?能够关心一下乞丐的,大都是安居乐业的人吧。一个人的生存质量上不去,社会地位上不去,声誉上不去,他的豪情和气魄还能上得去吗?我们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要求他去拯救世界苦难承担世界责任呢?
朱竞:今天的中国,确实需要知识分子承担一点什么,可是他们太缺乏承担责任的胸怀和能力。甚至也没有相应的现实环境。如果一个人呼吁一下正义就要付出倾家荡产的代价(何况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无家可荡无产可倾),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要求任何别人去呼吁正义(自己愿意呼吁那是另一回事)呢?
摩罗:所以,我觉得在当代中国谈论知识分子的责任是非常困难的。无论是对于猥琐的人还是对于豪情万丈的人,最好少从道义的角度评价,多从世俗的角度理解。即使是对于鲁迅托尔斯泰这样深受我景仰的人物,我也更愿意从心理的角度关注他们而不是从道德的角度仰视他们。
我这样回答问题并不是我真的放弃了对于知识分子的要求,而是因为我希望通过社会结构的调整,尽可能改变知识分子自古以来“以知识求俸禄”、“以言说谋稻粮”的命运和境遇。近代以来,知识分子长于以空谈出风头、怯于实践自己言说的任何美好理念的风气一代比一代盛行。知与行、言说与修为完全脱节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朱竞:与其整整一代人都热衷于鼓噪着自己永远不打算实行的空话,不如抿着耻辱的嘴唇默不作声。这些年,您经历了很多的事,您感到最痛苦和耻辱的体验是什么?讲一件苦恼的事。
摩罗:从个人生活而言,我最感耻辱的是自己太愚蠢。我愚蠢到只要某个人觉得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欺骗我利用我,他就必定可以获得完全的成功。我因此而深深自卑,实在不敢在这里讲出具体的事情来,免得让提问的人受惊。
朱竞:您最挚爱的对象是什么?
摩罗:A,女性美。B,阳光。C,与奴役、暴力、欺骗和下流相反的东西。
朱竞:您对两性感情领域的自由和责任是怎样理解的?
摩罗:人类如果能够讲清两性感情问题,也就能够讲清与自己有关的一切问题。我相信,人类即使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也会留下两个永远无法解决的问题,那就是生死问题和两性感情问题。两性感情留给人类的困惑和伤痛是最严重最永恒的。人类其实深深知道这个领域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复杂多么重要,所以老是设置各种各样的规范,引领自己对这些问题作出简单化的处理。其实,人类越是对某个问题给予简单化的处理,就越是显示了他们痛下决心的心态,从而也就越是证明了某个问题的复杂程度和困惑程度是他们所难于承受和应对的。两性感情问题、与此相关的性自由性禁忌问题和婚姻形态问题,都是这样的复杂问题。只要想想人类是如何不遗余力地强调感情的专一与忠贞,就不难知道人类在感情上其实是多么地“情望”(我特地避开了“欲望”一词)无边。就像权利欲和金钱欲通常无可遏制一样,人类在感情上(尤其是两性感情)的要求也是无边无际的。想想人类在婚姻形态上是多么坚决地推行单偶制,也就不难知道人类在拓展性伴侣上的欲望是多么饱满。人类用各种方式加给自己限制与伤害,同时又以更多的方式和更顽强的决心抵制这些限制和伤害。比如,情人、包二奶(爷)、专为男性和专为女性提供服务的性服务机构,这都是对单偶制婚姻形态和忠贞伦理观念的抗议与破坏。人类永远在限制与反限制中左右彷徨。我对于人类设置限制的努力和逃避限制的努力保持同等程度的理解和尊重。所以,我对这个领域的问题总是无话可说。
朱竞:对您影响最大的书和人是什么?能说说您和它(他或她)的故事吗?
摩罗:A《忏悔录》(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卢梭)。
B《红与黑》(司汤达)、《当代英雄》(莱蒙托夫)、《堂·吉诃德》(塞万提斯)。
C《鲁迅全集》。
D《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新旧约全书》。
以上基本是按照他们对我产生影响的时间顺序列举的。
朱竞:您是否有成功感和成就感?
摩罗:少年时期,我在一所农村中学为参加高考而学习地理课的时候,我的地理老师拿着从省城南昌弄来的考卷问我,华沙是哪个国家的首都,河西走廊是怎么回事。我告诉这位“文革”期间在上海读过初中就下放来到江西的地理老师,华沙是波兰的首都,至于河西走廊,我知道在中国西北,但讲不清是怎么回事。我在这么贫瘠的环境读完中小学,你说我是应该有成就感还是应该有屈辱感。多年以后,当我的同龄人纷纷成为硕士研究生导师的时候,我考上了上海一所高校的硕士研究生。当农村中学的同事们恭喜我“远走高飞”时,你说我是生起成就感还是滑稽感?在读研究生时,我有幸在《文艺争鸣》和《当代作家评论》上发表了几篇文章,还产生了一定的反响。可是,当我毕业时拿着这几篇文章去高校寻找教职时,人家却很客气地对我说:要是你是博士就好了。你说这时我该感受成功还是失败?毕业之前,我有幸在上海两所高校的中文系讲过文学课,学生们高兴得舍不得下课,主动要求我延长讲课时间。两年之后,一位听过我课的女生遇到我太太,还郑重让我太太转达她对我的问候,说我的讲课给她印象太深。可是,最后我不得不来到一家工科院校上文学课。每年都有学生跟我说,文学是没用的东西,只会浪费人们的时间。还有学生说,报纸上的杂文一看就明白,信息量大,读小说花那么多时间却得不到相应的信息,由此对文学和我的文学课提出批评。还有一个学生说,卡夫卡为什么要把他的人物写成一只大甲虫?萧红为什么把小说写得那么阴暗?他由此批评我对卡夫卡、萧红的肯定和称赞。尽管也有不少学生在听厌了枯燥的实用课之后很愿意听我的文学课,可是他们的欢迎和鼓励,不但抵消不了那些完全不着边际的批评,也改变不了我与受众完全没有交流空间的局面。我由一个最想做文学教师的人,变成了一个不愿意讲文学课的人。现在,当我的同龄人成为小说大师时,我战战兢兢地着手学习小说创作。此时,我究竟应该感受到什么?成就吗?荒谬吗?无可奈何吗?
就一些具体工作项目来说,我能够最敏锐最夸张地感受到工作的快乐,即使是写完了一篇微不足道的千字文,我也会高兴得自我赞叹。我现在正在做着我喜欢做的事情,这是让我最为欣慰的。可是,就我的人生理想而言,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感”出一点成功和成就来。我留心过20世纪读书人的经历,他们几乎每个人都一波三折,灾难重重,大多数人都像我在《孤独的巴金》里所解读的巴金一样,理想的风帆千疮百孔,一败涂地。他们的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都在黑暗力量的百般摧残中灰飞烟灭,他们生命中最高贵的品质就是他们招致苦难与毁灭的直接原因。比如,汪曾祺年轻时代才华横溢,专等着成长为一位优秀作家。可是,1949年以后,他在命运的颠簸中无法安宁,即使手中有笔却与文学创作越来越远,直到年过花甲才按照自己的文学趣味写作了若干优秀短篇小说。这样的人生能说是成功吗?沈从文、巴金等人的命运更加跌宕起伏,一代宗师纷纷重新学习如何在险恶时代做一个“龟孙”。然而,他们还算是比较幸运的人,许许多多善良而又杰出的人在无法忍受的折磨中含恨死去,成为这个民族历史最惨痛的一页。
朱竞:谢泳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做《1949-1976年间中国知识分子及其它阶层的自杀问题》,对这些不幸的死者表示了深切的关注。
摩罗:是的。我随手引用一段如下:
俞大因,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1966年8月26日自杀。
余心清,全国人大副秘书长。1966年9月4日自杀(切断动脉)。
沈乃璋,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1966年10月6日自杀(服毒)。凌晨,哲学系教授沈乃璋在家服毒自杀身亡。生前,沈曾被点名批判、抄家。
1966年3月17日,北京大学中文系六二级学生沈达力自杀。沈生前被打成“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动学生。
1966年10月18日,数学力学系教授董铁宝自身杀身亡。
1966年12月12日,北京大学:“宣传队上报的《演示文稿》说:“自清理阶级队伍以来,北大自杀了十七人。”
1966年10月17日,北京大学“原北大常委、教务长,校文革常委、斗批改委员会负责人,中共新北大领导小组负责人崔雄昆于16日晚从清队集中地28楼出走,今日晨,发现他死在校内红湖游泳池内。工宣队的演示文稿说:“经法医检查,是投水炸肺自杀身亡。”
杨复明,北大经济系学生,1966年9月14日遭批判并被剥夺选举权后自杀。
马连良,著名京剧演员。1966年12月16日自杀。
陈同庆,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1968年8月28日自杀(服毒)。
马寒冰,作家。服毒自杀。
李劫夫,作曲家。1976年自杀。
郭世英,1968年4月22日跳楼自杀。同日,张琴秋(纺织部副部长,茅盾弟媳,沈泽民
遗孀)跳楼自杀。
顾圣婴(钢琴家)生于1937年,“想起顾圣婴,是一个极偶然的机遇。那天参加局里组
织的新春联欢会,地点在湖南路上海交响乐团的排练厅。嗑着瓜子,喝着清茶,伴着一片欢声笑语,我猛然想起了31年前,同样的1月份,同样的地点,发生了一场当时司空见惯的批斗。批斗的对象正是顾圣婴!这是一段时间以来对她的揭发、批判的一个新高潮。她被勒令跪下‘认罪,她又被一精壮男子狠狠抽了一个耳光———不堪凌辱的少女顾圣婴当晚就与母亲、弟弟一起开煤气自杀了。”
良卿法师,“文革”中自杀。
薛寿虎(1937—1967)男,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可能是1959届,在校时成为学生右派……,1967年下半年,薛寿虎被工宣队大会点名,说他至今还没有一张大字报,上窜下跳,是扒手式人物。薛自知难逃批斗,上午点名后,中午回家,即在家中厨房(两家合用,但
别一家是单身汉不常用),用毯子堵好门缝,开煤气自杀,其妻与两个儿子(4岁、6岁)一起自杀。他自杀后单位认定,属自绝于人民,还在校内开了批判会。据说薛成为右派与其父是右派有关系,因此他要让两个儿子一起死,以免以后也成为右派。
一代优秀人物惨遭如此厄运,无论他们曾经取得过怎样辉煌的成就,他们都只能接受最失败的人生。一代人的毁灭构成了一个民族的悲惨历史。一切不愿意与奴役、暴力、欺骗和下流同流合污的东西,被血雨腥风荡涤得无影无踪。社会文化环境变得更加恶化,更加不能容忍一丝善良、纯洁、正直与高贵。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面对奴役、暴力、欺骗和下流不是满脸喜气而是愁眉苦脸的人,哪有成功可言。
如果有一天,我意识到生活中的奴役、暴力、欺骗、下流减少了一点,“与奴役、暴力、欺骗和下流相反的东西”多了一点,而且这种变化与我的努力相关联,那时没准我会感到一丝“成功”。
朱竞:您毕业于哪所大学?哪个专业?在您看来,目前大学教育的主要弊端是什么?
摩罗:我上过最差的学校,也上过深受我敬重的较好的学校。我甚至认为,以文学应该从环境中得到熏陶、得到某种灵性的照耀来说,华东师范大学也许是学习文学的最好去处。只是这个话题不适合在这里谈论,打住吧。关于教育的这个部分,所提问题大多不适合我谈。我既不是博导也不是硕导,我只是一个在高校讲过几年公共课的讲师,虽然对这方面的许多现象觉得看不惯,但真要谈论起来恐怕难免流于空泛,所以我就不多饶舌了。请提问者包涵。
朱竞:能不能举出几位您最推崇的中国当代作家和中国当代批评家?
摩罗:非常遗憾我的阅读范围太小,只能勉强在自己关注过的范围内发表还不成熟的看法。出色的作家:刘震云(小说家)、余华(小说家)、王小波(小说家)、刘亮程(散文家)、张炜(小说家)、黄翔(诗人)、北岛(诗人)、舒婷(诗人)、谢宗玉(他的乡土散文已经自成一家)。另外,如果将“作家”的外延看得广泛一些,则我认为介绍基督教资源的刘小枫、言说和平主义理念的茉莉、为民族命运呐喊的李慎之、热衷于文化反思的王元化都是当下最重要的作家。
对于批评家的文字,我接触更少,所以无从回答。再说,文学研究者和文学批评者的界线不知如何划分,这也增加了回答这个问题的难度。
朱竞:您最推崇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有哪几部?
摩罗:《故乡天下流传》(刘震云)、《一九八六年》(余华)、《黄金时代》(王小波)、《古船》(张炜)、《我与地坛》(史铁生)、《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野兽》(黄翔)。
朱竞:您认为对于一个作家和文学批评家来说,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记得曾经从一本无法出版的书稿上读到过一句话,文坛是由优秀作家和平庸作家组成的,伟大作家却在文坛之外。那么,优秀作家和伟大作家究竟有什么区别?他们在素质上有什么共同之处,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摩罗:摆脱人类既有知识体系的束缚,到知识体系之外去体察人性的复杂和人类灵魂的浩瀚诡异,体察内心深处隐秘的冲动和欲望,这是一个作家和一个文学批评家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一个人如果局限在既有的知识体系中翻筋斗,他可能会成为一个传播知识的人,却很难与艺术创造有缘分。文学想像力就是在既有知识体系之外思考问题、理解世界、建构意义的能力。而文学创作的能力,就是在这种想像力的基础上,用文本的方式按照应然的面貌建构为自己所向往、所迷醉的艺术世界的能力。
所以,作家的精神世界总是含有不认可现实秩序、不接受历史规律、不忠于既有道德信条的倾向。一个作家如果在他的性格和气质中没有这样的精神因素,那他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一个勤奋而又高产的写作匠,而没有艺术价值可言。如果他做一个文学批评家,他只能按照知识的教条或者政治文件的圈套对文学发表一些非文学的议论,而不会具有理解文学文本及其艺术价值的能力。
一个写作者具备了这样的素质,他就可能成为一个优秀作家。但是,如果他还同时具有以下的素质,他将有可能取得更加伟大的成就。他对人性中光辉的一面有深切的体会,随时都期待着笔下的人物立时成为圣徒,可是,人性内部同样遏制不住掩饰不住的毁灭欲、权利欲、感官享乐欲总在关键时刻牵扯着他的人物向另一个方向狂奔猛跑,生命的虚无感甚至拖拽着他的人物坠向堕落的深渊,直把他的人物折磨得头晕脑涨、神魂崩裂。他不是用既成的观念规范来控制他的人物,不是用道德信条帮助他的人物掩盖精神分裂,而是一面忠实展现人物的精神痛苦,一面对他的痛苦怀着深沉的悲哀和温柔的怜悯。他一边为他的人物遗憾,一边为他的人物流泪。当人物没有成为圣徒的时候,作者却因为将他的所有善良、温柔和怜悯都献给了他的文本和文本中的人物而成为了像圣徒一样伟大的作家。在这个意义上,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丁、鲁迅都是这样的圣徒。
作家不一定是生活中的圣徒,但是,伟大作家一定具备圣徒的某些特征,所不同的是,这些秉性没有在现实的空间展开,而是通过写作实践借助文本得以体现。如果他面对他的人物和他所建立的艺术世界没有体现一点悲天悯人的情怀,如果他体察存在的虚无与荒谬、人性的迷惘与痛苦时没有一丝愁眉苦脸的神情,如果他面对无可挽回的人生悲剧和世界的邪恶没有一点像堂·吉诃德那样承担责任的愿望和冲动,最后,如果他不将这一切表现在他的语言、他的人物关系、他的故事、他的细节、他的文本结构上,他就绝对成为不了伟大作家。
朱竞:您认为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摩罗:我在谈作家素质时,谈到了两点。具备第一点的人我认为可能是优秀作家,具备第二点的人可能成为伟大作家。中国当代文坛正在产生优秀作家,但是还很难说已经产生伟大作家。伟大作家需要洞穿人生虚无的浩瀚灵魂和承担虚无之重压的伟大精神力量,需要同时介入形而上命题和民生日常生活之苦难的心理素质,需要为每一个病号的肉身痛苦无望地呻吟,为每一个囚徒的孤苦无告黯然神伤的神经质式的敏感与善良。一个民族不但必须拥有这些优秀的精神财富,而且必须让这一切优秀精神财富集中在同一个写作者身上,只有这个时候,所谓伟大作家才会产生。
伟大作家不是可以呼唤出来的,他只能自然而然地产生,而且完全可能是悄悄地诞生。还有一种可能性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也许他已经默默无闻地生活在文坛之外,或者正在大家的辱骂声中倔强而又从容地游离在文坛的某个角落里,直到100年或者50年之后,我们才会突然发现,那个在我们的漠视中默默死去或者在我们的谩骂中屈辱地死去的人,原来竟然可以当得起伟大作家的称号。无论是中国文学史还是外国文学史都经常让我们温习这种浪漫而又滑稽的功课。所以,批评家真是需要格外小心才是。
朱竞:您为什么要从事文学研究?
摩罗:我不敢说自己是在从事文学研究。我除了兴致所至写过几篇谈论文学与精神文化关系的文字和主要是为了完成任务写了几篇作家论之外,其他就没有什么“研究”成果了。我也不敢说自己是在从事文学创作。因为我没有写出任何像样的虚构作品。甚至可以说,我这几年的生活和写作都离文学越来越远。可是,同时我又从不怀疑自己跟文学关系最深,究竟在什么意义上与文学相契相融呢?我想,我所看重所依恋的,可能就是文学能够表达自我、能够为寻找精神自由提供一定的空间和一定的可能性。如果我不是这样理解文学的,也许我与文学的关系就会是另一种状态。这辈子离开文学看来是不可能的,尽管我至今不知道自己在文学上能够做点什么。
朱竞:您能否预测一下下一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可能产生在哪个国家?可能是哪位作家?
摩罗:这个问题可真是够难人的。凭着我对当代世界文坛的无知,我觉得完全无法预测。如果叫我发表意见,我会建议将这项荣誉和与荣誉相关的奖金授予近年迁居美国的中国诗人黄翔。这至少可以帮助他不为生存奔波而可以一心投入写作。他是能够自觉地体现诺贝尔的文化理念和精神指向的少数中国作家之一。此人年已六旬,在中国大陆生活写作了一辈子(前几年才移居美国),在“文革”前期(1968年)就写出了《野兽》这样大彻大悟的作品。可是至今没有在大陆出版过一本著作。也就是说,对于大陆读者来说,这是一个尚未诞生的诗人。这在长达一个世纪的中国新文学史上,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奇迹。但是,他所应该得到的那份荣誉正在历史的幽暗处悄悄地向他走近,我相信二者拥抱的机会为期不远。我不是说诺贝尔文学奖的荣誉,而是指中国文学史对他的承认与推崇。对于任何一个作家来说,得到自己民族的认可,为自己民族的精神文化注入新的血液和神韵,显然比得到任何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学奖更加重要。
朱竞:文学研究是您终生要从事的事业吗?如果离开文学,您最想干的事是什么?
摩罗:看样子这辈子还真得赖在文学这棵树上不下来。除此之外我更加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我这大半辈子已经给文学折腾得够惨的了,最近两年老想离开这该死的营盘算了,比如去从事田野调查,从事农村研究,从事宗教研究,从事出版活动等等。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躺在文学的树杈上最好乘凉,用不着打扇摇风就觉得踏实而又惬意。命中注定的事就别再改变了吧。
摩罗印象
朱竞
摩罗,原名万松生,1961年出生于江西省都昌县,世代农家的后裔。在极其闭塞的农村受过中小学教育后,到九江师专学习中文,毕业后从事中学语文教学多年,人到中年以后,去华东师大读中文专业研究生,现供职于北京某高校,讲师。
主要论文有:《论当代中国作家的精神资源》、《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论中国文学的悲剧缺失》、《面对黑暗的几种方式》、《非人的宿命──〈一九八六年〉与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等。主要随笔作品有:《巨人何以成为巨人》、《上帝的背影》、《俄罗斯的阳光》、《中国的脾气》、《孤独的巴金》、《鲁迅比我们多出什么》、《中国人,你怎么跳得过文革这一页》等。结集出版的作品有:《耻辱者手记》、《自由的歌谣》、《不死的火焰》、《因幸福而哭泣》。
1999年元旦刚过,我来到北京参加书刊展览会,给摩罗打了一个传呼。当时他家里还未安装电话。
摩罗回话说他马上过来坐坐。他说从大兴县的北京印刷学院到北京中日友好医院附近,路上需要4个小时的时间,我不知道这段路有多长,但是从时间上算,就跟从北京到济南的时间差不多。5个小时过后,一个瘦瘦的戴着眼镜的摩罗进来了。
如果走在大街上,你会把他当一个大一的学生。
这时候已经到了晚上的6点钟了,我说先吃饭然后再聊天吧。
摩罗说他喜欢吃青菜,于是,眨眼间一盘油麦菜就被他吃光了。他不喝酒,喝一点脸就红。
在人多的时候摩罗很少讲话,只是听,看上去听得很认真。眼睛常常是迷成一条缝,透过眼镜片你看不清他的眼睛是大还是小。当谈到一些比较深刻的话题的时候,只感觉他那双锐利得像刀片一样的目光时常飞过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又在北京长安大戏院的大厅里见面了,这一次是编辑部邀请了几位学者召开的一个小型的研讨会,是孟繁华先生把地点定在了这个噪声无比之大的长安大戏院的茶座。因为大戏院一楼大厅是个音像店,大家说话的时候,一定要你的声音高过我的声音才能听见。摩罗依然话语很少,但时而提出的问题却让你振奋。
2002年的5月又在北京见到了摩罗。他已不再像大学生了,用“成熟”来说他似乎不合适,就用“沧桑”吧,看上去更沧桑了一些,头发也少一些。不过气色还不错。他说只是胃有时不舒服。他比前有了一些幽默,在迈台阶时差一点绊倒,他却说:“突然被提拔,没什么准备。”
对于摩罗来说,在这二三年内发生了不少的事,这其中有好事也有不太好的事。
朋友们都说摩罗太善良了,总愿意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但往往是事与愿违。
于是,他总是生自己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