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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夜阑珊

2004-04-29

视野 2004年3期
关键词:纸鸢书屋风筝

冷 峰

“娘,我要回去……”

“你到底怎么了9是不是病了?:心里不好受就跟妈说……你听妈说,喏,你听妈说……”我缓缓地挂了电话,母亲的声音就剪截在“你听妈说”的空洞中。我不知道母亲将要罗列多少人生信条赐予我,也不想知道。或许我总是这样偏执,不需要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

傍晚我背着鼓囊囊的包袱,夹杂在熙攘的人群中,搭上了北上的列车。深秋的晚风明目张胆地闯进来,我赶紧掖了掖大衣,向里靠靠。我怀疑对面的家伙心火太盛,想骂他一句“你傻B啊,这么冷的天儿开窗”,但终究自我平息下来——碍于他的拳头是我的两倍。在冷凛的夜色普照下,我划燃了火柴,狂风骤起,一巴掌一巴掌地挥向那羸弱的火焰。让我惊奇的是它不熄不灭,即使苟延残喘,也点着了夹在手指间颤栗的香烟。我把火柴用力抛向窗外,顺势探出头去。急速的火车飞驰,咆哮,飞在空中的亮点愈奔愈远,陨落,直至消失。广袤的旷野散发着清爽的泥土气息,每一寸肌肤都含蕴浓郁的神秘,仿佛一瞬间便可以冒出无数的生灵,从摇曳的蒿草间争先恐后地涌过来,

我狠劲地吮吸起香烟。这么多年我习惯了辗转的艰辛,夜路里记忆渐为我所喜爱。漫长的寂寥下,只有看着烟丝轻柔地燃掉光阴才是件最最明智的事。当然思绪也将伴着缭绕的烟波恍恍惚惚地爬上来,我开始想一个人,不遗余力地想。

那时候我在一所极其下三滥的高中读书。学校对面企图赢利的各种店铺鳞次栉比。书店不乏也有四五家,但脱离辅导学习类的杂乱刊物而崇尚文学作品的只有“明洁书屋”一家。我是个宠溺文学的人。从它落成起,几乎每天我都要拜访。买书我几乎不讲价,我固执地以为文字的标码定是它应有的价值。所以每每我从那里购书,总是轻描淡写地问“多少钱,”对方报价后我如数支付。我相信或许许多年后,我一定会为我曾经的倨傲耿耿于怀。

整个高一晃晃悠悠地过去时,天气转凉。我在一个刮风的下午照例去明洁书屋,那天出奇地冷。就在我推门的瞬间,一颗杂物顽皮地跳进我的右眼。之后眼球遭到了有史以来最残酷的浩劫,只要稍转动就伴着刻骨铭心的刺痛,眼睑睁也不是,闭也不是,任凭异物左右摩擦,我赶忙捂着右眼闯进屋,踉踉跄跄。本想求哪位熟人帮忙除掉眼内物,然而书屋静悄悄的,除了桌后的店主外,再没有任何人。此时泪水已从眼角、面颊、指缝间“扑籁籁”滚落,疼痛感愈加浓烈

“你怎么了,”桌后传来女孩的细语。

“眼睛……眼睛迷了一…有镜子吗,”我嗫嚅着。

她赶紧打开抽屉,“稀哩哗啦”地寻找,手忙脚乱焦急万分的样子。

“到底有没有啊,,要不,要不求你帮我看看,眼睛快要瞎啦,”我实在忍无可忍。

带着淡淡清香,白皙的纤手温柔地剥开眼睑,但可以感受到她手指的颤抖。良久我们都在沉默中僵持着。我开始怀疑她瓶底厚的镜片最少也要六七百度。

哦,小姐,拜托!有没有找到啊,我好辛苦啊。

对不起,找到了是找到了…一很大的沙砾噢,

找到还不把它弄出来,,

我不知道怎么做啊。

你用指甲把它划出来好啦,

我怕,怕碰到你的眼睛啊,对不起:我真的很怕。

那有没有毛巾,卫生纸也行的。不要怕,你大胆地弄就好了,快,拜托!

不行啊,毛巾不是很干净。纸有纸屑的……

你真的很咿嗦啊!想想办法吧,

你再忍一会儿,我好好想想……对了,听爷爷说,用,用舌头最卫生。我,我帮你舔出来,好吗,

“什么,,”我差点仰过去,把眼珠子挤出来。“好吧,随你好了。”我只好闭上左眼。我承认我还是很腼腆的那种。

我记不起她是如何帮我舔好的,只是当她把一枚沙砾吐到掌心给我看时,我忽然感到一股热忱的冲动流遍周身。认认真真地打量起面前这位高瘦温和的女孩,清油的马尾辫乖巧地垂下,好看的面颊旁渍出细腻的汗滴。海蓝色的休闲衫涤荡出高雅、别致。“谢谢你,由衷地。为了赎脱我一年来才相识你的罪过,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我擦了擦泪水,红着右眼,微笑着问她。“丁明洁。”她长舒了口气,莞尔一笑。

我和明洁就是这么简简单单而又颇具戏剧性地认识了。有时候我彷徨在过往的记忆中,思索起与明洁一起的经年岁月,总是莫可名状地诧异我们的相识似乎过于仓促,似乎也就注定了一切终将过早地夭折,从此万劫不复。

春天来了,天地间行走着无形的劲风。绿柳青杨如刚刚苏醒的婴儿,滋长出乳牙,细嫩,伶俐。数不尽的风筝在苍穹下飘飘,摇头摆尾,直上云霄。若有若无的风筝线牵扯住大地上放飞自由的心灵,一张张纯情的笑脸洋溢着欢快与自豪。每当这时,我就插着兜站在遥远的人群外,脚下的田野一直延伸到那个头发飞扬衣裙翩跹高高瘦瘦的女孩身后。我从不去打扰她,全神贯注地看她和她手中高高在上的风筝。倦了便反复吟咏“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或者坐下来静静地期待。她细碎的脚步,从咫尺到遥远,纵情地奔跑,愈奔愈远,渐渐地她朦胧的背影也就迷失于我闪烁的视线内。我便仰起脸,在灰蒙蒙的上空缜密地搜寻,用目光轸念她到暮暮黄昏。然后悄悄地走开。有时候明洁看到我,就笑逐颜开地跑过来。

这么巧啊,呵呵,什么时候来的,

哦,很久了。

我从没有告诉过她,我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看她。我只是随口夸她风筝漂亮,与众不同。她告诉我那是她和爷爷一起扎的,那不叫风筝,那叫纸鸢。纸鸢,她向来不和我谈家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读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开书店,我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谈父母而讲爷爷。事实上她竟与我同岁。与一个正在读书不会做生意不会扎纸鸢的男孩子同岁。有时候我禁不住问她。

你喜欢风筝,不,是纸鸢。

嗯。我希望我的生命如它一样活得广阔活得辽远。

我记得北方冬季姗姗而至时,大雪沉沉,漫天纷飞。我和明洁肩并肩伫立在明洁书屋外,彼此兴高采烈地呵出温暖的白气。她把手臂伸向高空,恭迎着熹亮的天使,纵使撞在肌肤上,化成溪流,一样清澈,一样圣洁。久久地,我凝视着她,在玲珑剔透的天地间。我有些冲动,莽撞地摘下了她那副厚重的眼镜,那是双清亮的眸子,瞳孔里流逸着飘洋过海的忧伤,我很想对她说,明洁,你是个美丽的女孩,可我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

另一列特快迎面擦来,仓皇而凶猛。在速度与速度嘶咬的眩晕里,我感觉无助且绝望。“你是不是病了一…你听妈说”,母亲电话里的声音又卷土重来。也许,也许我的确病了。放着大学不读,去偏僻的小镇复读高中。苦笑一下,黯淡的车灯把寂寞投向我,明洁,你在何方,过得安好,

我终没能料到那个冬天竟是她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向往辽远宽广的生活。当那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明洁对我说,“阿峰,爷爷生病了,我要回去照料他老人家,可能要过段时间才会回来。”

“那你的父母呢,不生活在一起吗,”我还是询问了贮藏已久的问题。

“……他们……他们不在了……”明洁转过身去,可我依然看见了她闪烁的瞳仁上摇摆的水珠。

明洁归家的那天,我没能让自己出现。

几个月无声无息地消逝。明洁书屋始终关闭着。有人说明洁书屋倒闭了,我很厌恶这种诅咒,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书屋的门上有两个冷冷清清的宇,“出兑”!这怎么可能,莫非她回来过,为何不去和我打个招呼,一连串的问号搅得我焦头烂额。我开始打听明洁的下落,然而音讯皆无。我慌了,慌得六神无主。后来听人讲她在老家被一场大火烧死了。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种寸断肝肠的劫难,以至于好长一段时日我都沉浸在悲痛欲绝的氛围里!

再后来高考迫在眉睫。每天我骑着单车都要回顾明洁书屋几眼。那四个字已然斑驳不堪。可书屋依旧封着门,没能兑出去。

忽然有一天书屋的门开了。

我想都没想,撇下单车,径直走进去。一股浓郁的书本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个搬运工从书柜上往下搬书。干呛的灰尘如幽灵般忽忽悠悠。蓦地我看到了她——明洁。多么熟悉而亲近的背影:多少回朝朝暮暮不断地在眼前轮回,跳跃,

“明洁,你去哪儿了,”我大踏步上前,一把拽过她的手臂。

她回转头的刹那,我怔住了:黑黢黢的面目,模模糊糊,伤痕累累,大面积烧伤的疮疤赫然呈现。但我依然辨得出,她就是明洁,曾几何时,白皙如玉的明洁!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她一字一句地回答,眼神里有着飘洋过海的忧伤。

“不,在这个世界上我谁都可以认错,只有你,绝对不允许,明洁一一”我感觉我在激烈地哽咽,说话却如同挪动几吨的货物,滞重、沉甸。同时眼前氤氲起大片水雾,继而泪如而下。

“你肯定是搞错了,书店过去的主人叫明洁,我是她的朋友。她已经不在了!作为一个局外人,奉劝你一句话。人世间没有值得你流泪的人,如果有,她一定不会让你流泪,”

高考终结后,我去了一所不起眼的大学。每当起风的时节,我站在空旷辽远的操场上,都要紧闭双眼虔诚地面对上苍。我怕风沙迷了双眼,再不会有人用高洁的灵魂帮我舔出,我怕漫天交织的风筝线,再寻不到明洁精致而小巧的纸鸢,自从上次我在书屋见到她后,她彻底地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无影无踪。那家书屋变成了美发店。我后悔,无可抑制地,后悔当时不能把心中像雪花一样纯洁无瑕的真诚展示给她。我应该说,明洁,纵使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纵使你千变万化,你依然是你!我不会嫌弃你的孤独,不会嫌弃你的丑陋,我要做的就是义无反顾地真切地走到你面前,用温暖的胸襟无比温柔地接纳你! 因为我发现,我爱你!然而我没能来得及说出来,只是眼睁睁看她推我出门。

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愁丝下,我学会了吸烟。同时我决定离开这所大学,全然没有理由地离开。

火车继续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绵亘。烟卷已经烧到了我的手指,竟没有一丝痛。我下意识地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不能就此在悲戚中沉沦,我必须振作起精神重新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自己。或许希望的晨曦正裹着光明虔诚地等待蜕变掉所有惆怅的我。夜末央,夜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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