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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谎的人

2004-04-29杨年熙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4期
关键词:洛朗法庭

杨年熙

法国和瑞士交界的杰克斯(Cex)更等于日内瓦的郊区,住了许多国际机构或跨国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每天通过边境关卡去上班,最近的只要开十五分钟到半小时的车。江—克劳德·霍曼(Jean-Claude Romand)就是这样随着来来回回的人潮跑了七年,所有人都相信他是到世界卫生组织去,他是那里的医学研究员和高级主管。一九九三年一月九日,凌晨四点,垃圾车经过他家门前发现屋子内起火,浓烟从一个开着的窗户冒出来。消防队员赶到时,拖出了三具烧焦的尸体,是霍曼的妻子弗洛朗丝和他们的两个七岁和五岁的儿女;霍曼是惟一的幸存者,但陷入深度昏迷。他住在附近的好朋友吕克到了现场,这位医生发现弗洛朗丝面部完好无损,将她的头扶正时,手摸到她后脑上的一大块伤口。他向消防队员指出来,后者未太在意地说,很可能是被倒下的梁柱什么的击到的。但警方只花了两天的时间,打了一些电话,就揭开了一个说了十八年的谎言。警方很快排除掉各种走私贩毒或国际间谍等的推测,确定是霍曼杀了妻子儿女,以及他住在一小时车程外的父母———也就是说,所有他不愿意他们为他的谎言伤心的人。这是他在法庭上的说法;他于一九九六年被判无期徒刑。

以毕生营造一个谎言的江———克劳德·霍曼

今年年初,一本小说和一部电视纪录片先后问世,又带起了媒体的关注,小说的作者艾曼纽·卡雷赫(Emmanuel

Carrere)上了由毕沃主持的著名电视谈书节目,纪录片在一月二十三日周日晚间播出。二者不仅不重复,而且相互为补。酝酿了七年的小说最后选择了朴实中肯的叙述,作者在完结语中说,写这本书“只能是一种罪行或一种祈祷。”他相信霍曼在监狱里皈依宗教,向上帝忏悔是真心的:“我若没有这一丝信念,根本不可能写这本书。”由卡亚特(Gilles Cayatte)和艾荷尔(Catherine

Erhel)合作完成的纪录片,则填补了书中几乎完全没有的与相关人士的对谈,采访了弗洛朗丝的家人,在“没有霍曼,也不谈命案”的处理方式上,设法剖析这件百思不得其解的案子。他们说,到今天才拍这部纪录片,因为需要时间的沉淀,早几年时霍曼岳家的人、周围的亲近朋友都无法接受采访,即使在这部片子里,他们神色的仓皇无着依然遗留着受骗的惊悸(自己也许死里逃生呢?),以及不知如何安顿价值判断的茫然。

事实上,霍曼悲剧的重点到后来不再是冷血杀害他在世间最亲密的人,而是他那个编了近二十年的谎言,尤其在这个“世界卫生组织”医生的假冒身分之下,他没有任何别的身份,离开了家庭这个舞台,他从不曾扮演任何别的角色,面对的是一片空白。他毕生精力就是在营造和维护这个谎言。他每天上下班之间的时间在做些什么?他维持一个资产阶级家庭的生活费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怀疑他在说谎,没有人打过一次电话到世卫组织去找他?他在法庭上说:“听起来难以置信,但事实经过就是如此。”我们却无法满足于这样一个说词,这个闻所未闻的大悲剧,许多荒唐到极点的细节,他周围的人,和今天这个过分注重外表的功利社会,难道没有一点责任?霍曼的案子也确实令人着迷,他把每个人都会说的一点小谎无限扩大,超出了一切虚构小说的想像力,刨根挖底,不也是赤裸的人性?卡雷赫则说:“这件事最神秘的,就是它根本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们难得一见魔鬼的面孔!”

卡雷赫在一九九三年命案发生时就设法和霍曼联络,后者二年后答应了将他的事情写成书。作家在书的形式上犹豫良久,最后放弃了重新组织的虚构手法,好像他必须尽量中肯,不能再编造谎言,因此霍曼的故事绝大部分是由法庭上的审判组合而成。小说定名为《对手》(L?蒺Adversaire),书里解释说,在犹太文中,“对手”有撒旦或魔鬼的意思。巴黎以高级知识分子为对象的中间偏左日报《世界报》的一名记者在报道法庭审判时,第一次用了“魔鬼”一词:“我们难得一见魔鬼的面孔!”魔鬼是天主教里与上帝对立的概念,江—克劳德·霍曼却是一个虔诚天主教家庭的独生子。卡雷赫在书中说:“这个家庭里有绝对禁止说谎的家规,虔诚的撒谎也就在所难免了。”霍曼从小到大都是父母师长眼中的乖孩子和好学生,大家都认为他将来一定光宗耀祖,成为地方上的人才。他的母亲向来体弱多病,为了不要再增加母亲的心理负担,霍曼自幼学会了把所有苦水往肚子里吞,只把笑脸和漂亮的成绩单呈现给母亲。小霍曼有什么委屈只向家里养的狗诉说,有一天狗不见了,他相信是被父亲射杀了。在法庭上说到这段往事时,他突然全身剧烈颤抖倒在地上。

一九七五年夏天,他走上了岔路,十八年后导致这个灭门惨案。

他的父亲是林务管理员,这是个很容易在小处作假,用谎报数字来贪污的职务,因此从事的人必须亮节廉正,也因为这一点很受地方上尊敬。霍曼本来想走同样的路,后来改学医,因为林务员受到的尊敬毕竟比不上医生,也许他也抱着将来治好母亲的疑难杂症的心愿。一九七五年,医学院二年级的夏天,这个好学生没有去参加学期考试,确实如他在法庭上所说,在楼梯上摔了一跤,造成右手腕骨折吗?还是他未来的妻子,当时不理会他追求的弗洛朗丝使他害了单相思?今天找不到任何可信的证据。后来他也没有参加九月份的补考,在父母替他租的小公寓里闷了几个月,只向父母说,他考试通过了,升上了三年级。当时他还来得及回头,但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名字不在公布的名单上,假期中也无人理会他在做些什么。当惟一的好朋友吕克终于来敲门时,霍曼也许觉得事情太过于荒唐,也感到羞耻,而错过了这个告白的机会,给了对方一个合理的、人人都能接受(包括他自己)的说法:他这个好学生“顺利升级”。至于怎么好久不见人了,他说他得了癌症。这也不全是临时杜撰,他倒希望这是真的。如果一个人快要死了,一个谎言还算得了什么?说不定他潜意识里也知道就此走上一条不归路。十八年后,在他眼见即将真相大白时,他又谎称得了癌症。

床头人与亲戚为何全被欺瞒?

霍曼无法面对他这第一个谎言,只好继续用别的谎言来掩盖。先从他直到一九八六年为止的医科学业开始。卡雷赫在书中说,他在课业上所下的功夫不下于一个真正的医生。他照常去上课,还经常借笔记给同学,寝室里有全套当年的教科书和讲义,考试前后在门口晃晃,趁人不留意时悄悄走开,至于通过考试的名单,他对法官说,名单那样多,又是张贴在玻璃橱窗后面,看不很清楚。这些逻辑上都说不过去,他说:“我知道你们不相信,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因此霍曼在二年级重复注册了十二年。对里昂医学院行政当局而言只是个“学号”的这名影子学生到一九八六年校长易人,不再混得下去时,便宣称“毕业”了,成为正式的“医生”。好朋友吕克做了得每天替人看病的普通科医生,他则是“世界卫生组织的研究员”,研究发明药品,在日内瓦本部工作,后来升任主管。一直拒绝他的弗洛朗丝终于也嫁给了他,替他生了一女一儿。

弗洛朗丝本身是药剂师,和霍曼在医学院同学,因念医科失败而改念药剂学。她怎么从未怀疑到枕边人在骗她、骗孩子、骗自己的父母亲戚友人?日常生活里面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露出破绽,或者她下意识地只看到她愿意看的事?在纪录片里,她生前的一个邻居女朋友说,在霍曼身边,她像个被宠爱的孩子,很高兴由他全权处理一切钱财出入:报税、缴房租学费等等繁杂的纸张问题,自己从不过问;也接受了他将职业和家庭截然分开的态度。她的两个兄弟在回答采访时说,霍曼很会在恰当的时候说出恰当的话,有什么要求总是透过弗洛朗丝之口,让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这里指的特别是钱财方面,因为霍曼做了十几年世卫的医生,配得上他身份的“收入”,全是从岳家和自己父母亲戚那里诈骗来的。他对他们说,以他国际公务人员的特殊身份,可以在瑞士银行以百分之十八的高度优惠利率存款,但必须存在他的名下。这些人有一笔不急着用的钱,准备多积存一些传给子女,立刻信任了他。只有他的岳父一九八八年时想买辆新车,要求他还钱来。这位老人有一天从家里的楼上摔下来死亡,当时只有霍曼和他在一起。他在法庭上坚称他是无辜的:“多承认一件有什么不同呢?”他说。

悲剧人物、江洋大盗还是卑鄙的骗徒?

《对手》的作者在这里评论道:“就刑事而言确实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死刑已经取消了。但就道德上,或者从他给自己制造的形象上来讲,就完全不一样了;做一个被难解的宿命现象摆布,犯下令人惊骇也令人怜悯的罪行的悲剧主人公,和一个谨慎地专找家里的老年人和无知识的人下手的小骗徒,为了免于惩罚,而将岳父推下楼,二者间的差异就不可以道理计了。”因此卡雷赫指出,霍曼一九九三年的灭门案超乎一切常情,使他成为一个悲剧人物,和江洋大盗一样多少带有传奇色彩,但是岳父这件一九九六年时做了不予起诉判决的案子,不论真相如何,终归使人联想到,他基本上是卑鄙的骗徒。

能够骗得成,因为霍曼是个很有魅力的人物,包括在监狱里,都还和探监的女老师(曾教过他的儿子安端奈)有过一段情,写情诗给她。政要亚兰卡利隆被关在同一监狱中时邀他一起散步……岳父过世后,家人对他的信任不曾稍减,他反而更成了全家的倚靠。弗洛朗丝的弟弟说,有什么事情,大家都说,等霍曼来了再讲!而且,“世卫组织的医生,我们普通小民望尘莫及,哪里懂得……”他做学生时,父母替他买的公寓后来转卖出去,得到的三十万法郎他留了下来,现在父母住的独院房屋嫌大了,卖得一百三十万法郎,也交给他去生利息。他却开始大笔挥霍,找了一名情人,在巴黎的四星大饭店幽会,经常送名贵礼物给她。他在法庭上说,这是在“否认金钱的价值”。

灭门血案倒数计时……

情人柯琳娜是个刚离婚的心理学家,带着一个小女儿生活。霍曼在她面前扮演结交权贵的国际名医的角色,而且他知识广博谈吐不俗,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谦虚的专业知识分子。柯琳娜也交了九十万法郎给他存进瑞士银行里,后来她坚持要把这笔钱领出来,而他已经还不出来了。拖延不下去,他最后跟她说,无疆界医生组织创办人、曾任部长的库希奈早要邀约他晚宴,他们现在就选一个日子吧,同时在这天还钱给她。结果时间定在一九九三年的一月九日,执刑现在开始倒数计日。在这期间,他母亲很惊慌地告诉他,第一次收到银行通知透支四万法郎的来信;弗洛朗丝在外面则听一个认识的医生朋友说,新出版的世卫组织电话簿上没有江—克劳德·霍曼的名字,对方认为,世卫的财务编制很多,霍曼多半属于另一个编制之下。和弗洛朗丝只是不疑有他地随便提起,后者则联想到,刚碰到一名丈夫也在世卫工作的太太问她,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从来不参加世卫主办的圣诞晚会?

一月八日星期五,霍曼照常送孩子上学,晚上全家在餐馆吃饭,很早便回到家里。孩子们第二天要参加小朋友的生日会,两人画好随礼物附赠的卡片后,就上床睡觉了。弗洛朗丝接到母亲的电话,向她诉说丧夫以来的忧伤,弗洛朗丝受到感染,挂了电话便在沙发椅上饮泣。霍曼坐过去,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她。他后来在法庭上说,从最后这个景象到他发现自己手上拿着沾满血迹的擀面棒,中间是一片空白,他记不起来弗洛朗丝最后说了些什么;一月九日一大早,电话响了,他回答对方说,弗洛朗丝当天晚上不能参加主持教义课的余兴节目,他们要到她母亲家去。

两个孩子被电话铃声吵醒,他叫他们别打扰还在睡觉的妈妈。父子三人下楼吃了早餐,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坐在儿女中间。他知道,杀了弗洛朗丝之后,孩子将不得幸免,向他们说了许多温存的好话,然后说感觉他们有热度,让小姐弟分别先后上楼去量体温,像玩游戏一样蒙上被子,他再拿起装了灭音器的猎枪……他用冷水洗干净了血迹,带着这把他十六岁时和父亲一起去买的猎枪开车到父母家去。根据验尸的结果,他们一起吃了午饭。他母亲是惟一正面中弹者。《对手》的作者说,老太太也许意外在那一刹那过早回过头来,万万不解地看到这个人人称道的孝子竟然有一张魔鬼的面孔……霍曼在法庭上说,开车离去时,他又习惯性地回头望望大门口,他每次造访时,父母一定倚门相送,他总是难过地想,父母又老又病,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他们了……

七年来的生活有如进入“虚空的无人岛”

霍曼接着换上随车带着的西装去接约好的情人柯琳娜,同到芳丹白露森林去赴库希奈的宴会。车子迷了路,只好打电话取消约会。在一处公路边的休息场上,他企图杀害柯琳娜,后者拚命挣脱,他也惊醒过来。在回程的路上,这位女心理医生尽量发挥她的专长平抚对方,保住自己性命。霍曼回到家时天已经亮了,楼下客厅里看来温馨如故,孩子们的图画还在桌上。到了晚上,他知道拖延了那样久的最后时刻到了,自己换上睡衣,在尸体身上和屋子里浇上汽油,于凌晨四时前不久点上火。控方在法庭上说,他知道垃圾车每天四点钟经过……库希奈回答调查人员说,他从未听说过霍曼其人,也没有房子在芳丹白露。

霍曼从一九八六年离开医学院到一九九三年一月初的这个周末,七年来每天提着公事包出门,就进入一个虚空的无人岛。起初是将车子停在世界卫生组织的停车场上,身上挂着访客的识别牌在大楼内所有访客能到的地方活动,咖啡馆、书报摊、书店、图书馆,买了大批书报,看上一整天。后来随便找个公路休息站待着,记得每次换个不同的,免得被人认出来。他不时会到外地开研讨会,这时弗洛朗丝替他准备衣箱,买好当地的旅游指南,他便找个旅馆住上几天,仔细研读指南,回家时可以向人讲述旅行印象,也不忘带给孩子们在机场买的纪念品当礼物。这种没有任何旁证人的生活,卡雷赫说,就像他这个作家长期闭门写作时一样,久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存在。

他的好朋友吕克说,他有一次请一名心脏科医生在家吃饭,邀了霍曼作陪,主客之间聊了许多专业话题,客人事后对吕克说,霍曼的知识令他“自惭形秽”。霍曼在法庭上回答审问时说,医生这一方面是假的,但他对父母妻子和儿女的爱绝对真诚,他一直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和好父亲;他的真和假其实也不能用一般的尺度衡量。和柯琳娜来往,他是否想找一个诉说真相的人?发现这也不可行时,他开始疯狂地花钱,加速末日的到来?他想过要离家出走,就此失踪,但他已经编造了一个生活,如何再编另一个?他没有自杀,因为“不忍心所爱的人活着面对他的真相”。其实,他的一生都是在拖延观望,能拖一时是一时,希望遮掩他谎言的奇迹不断出现,包括他最后的自杀都并不决绝;一方面他也是活在等待死刑的缓期执行之中。他特别会流汗,经常湿透床单,弗洛朗丝的弟弟说,当是因为他得时时刻刻照顾着他的漫天大谎。

社会新闻还是传奇小说?

霍曼这个姓氏的发音在法文里面和“小说”是同音词,这是个神秘的巧合。但他的故事远远超过了一切虚构的情节。卡雷赫说,他没有用小说的手法来处理,因为太不可信了。一九六六年首创“非虚构小说”一词的卡波特(Truman Capote)以一件社会新闻为题材所写的《冷血》(也拍成了电影),以六千页的调查报告为基础,仔细地描写了杀害一家数口的两名凶手的一生,从他们的童年到最后坐上电椅。叙述者步步跟随他们的结果,最后在文学效应下使读者产生认同的心理,被迫改变了既定的社会道德观。卡雷赫则选择了不做批判的中性语调,他很小心地对他手中的题材保持一个道德尺度,注意的是作家本身在其中应该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但文学面对这样的素材究竟能做什么?如果写了出来,将这件社会新闻提升到传奇的境地,又谨慎地坚持这个本来已全属捏造的故事的真实,毕竟脱离了应有创意的文学。剩下来,霍曼事件的出现不也是在提醒每一个父母妻子丈夫或朋友:给人失败和犯错误的机会,他才会真正重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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