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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况味

2004-04-29张启疆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4期
关键词:爱情

张启疆

那一年夏天,他从一张三吋见方的画图上得到一种白的印象,不透明的纯白。当时他四岁,屋外老榕树上蝉声正噪。

燠闷的午夜,他常被一种滑动的冰凉惊醒,先是愕然四顾,然后脸贴窗,对着天上的群星发呆。他错以为漫天的白点是将落的雪花,昂奋地翻窗而出,在阒寂的旷野赤足奔驰。每每得劳父母强睁睡眼一路追赶,将他拖回屋内。童年的梦航是一道封埋待勘的冰河,随着岁月的磐积,凝筑成胸中的块垒。求学时,他喜欢搜集入冬后万物皆枯的那种意象,寞寞长白山,细雪北海道,绵亘穷荒的西伯利亚,寸草不生的南极大陆。他将所有关心雪国的图影文字细捆珍藏,酿作密密心事。二十岁生日那天,他在新日记的封面题着:终有一天,我要爬涉过嚣嚷大地,葬死不染北国。

他生长于北回归线以南的某城。那是座绿意遮天、阳光终年不冻结的滨海都市。然而他羞静的个性不能接受流动善变如浪潮的人群生活。大学毕业以后,他北上谋职,理想是筹一笔旅费然后渡海北去,可惜事与愿违,满脑子的不合时宜同样不见容于现实社会。他失业了很久,弄得一穷二白。他认识了一位挽着长发面容苍白的女孩,忍不住将孤独的计划告诉她,细说想像中那朔风野号雁声啼冷之种种。他们急切地传染眼中的忧郁和早生畸胎的爱情。后来他和另一位名门闺秀成家,生下一窝胖红娃娃。他的机运转旺,学会了钱赚钱的手段。他想忙过壮年和中年,攒下一笔财富,仍可带老婆孩子到北海赏雪或者什么枫都度假。三十以后,他的肚皮渐渐隆起,温厚的脂肪填平原先嶙峋的瘦骨和那对闪着乌光的眸子。

一九六五年春分夏至秋收立冬,无雪。

一九七五年中东冲突越高战事印度大饥荒,无雪。

一九八○年劫钞倒会能源危机经济萧条,有台风有暴雷有连月阴雨,无雪。

他付出半生心血经营的事业遭到不景气的波及,一夜之间变成一文不名。他力图振作可惜机缘不再,而年岁已过半百。最后妻子儿女求去,他流落街头,身罹怪病。那年的天空藏着重霾,太阳像一团将灭的火球,车辚马啸的大街被混沌的生化烟雾遮没。冷雨飘来,掺杂着点点灰白,重重地敲击大地。

一九八五年冬,寒流来袭,无雪。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一生从未摸过真正的雪。那夜有雨,他倒在一所乡间小站的露天月台上,望着腿上拳头大的肿瘤发愣。

一九……淫雨不去,无雪。

他在精神疗养院蛰居了七年。后来好心的女儿将他接回南部老家就医,但他坚持不肯住院,说他不可老死病床,一定要到那个地方。他直嚷着要到一个地方,女儿问他地名,他嘟哝嘟哝地答不出所以然。有时情急得咬破了舌头,他会伏枕痛号,还是抱紧女儿哭求着要去。病情急转直下后,他常在深夜里发梦惊呼,挣扎着要逃出被帐,累得家人忙乱地哄劝制止。清爽的早晨只见他虚弱的身体盗出一片冷汗。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安静了。最后几天,他几乎不发出声响,独卧在老宅子挨院临窗的木床上,凝读窗外远走的飞鸟和花惨惨的阳光。夜里偷偷地伸出手心,悬靠着窗棂,不知是为掬取夜露还是在等待将落的什么。那一年七月,趁着家人安心午眠时,他在聒噪的蝉鸣里静静地死去。

蓝天使

十年后,她像一道蓝光,极速穿越东区紫红的霓虹、皂黑的楼丛,穿越男人薄脆的下视丘,傲立于黑色都会的欲望之瞳。她轻而易举博得男人的视线、金钱甚至迷恋;而不必付出肉体之内的爱情,或与爱情有关的任何精神游戏。直到某位容貌忧郁的醉酒客人在她体内遭到电击,一语道出她的神秘:“啊!你是天降的神女,蓝色的死光。”

从此,她的存在成为新世纪丛林族的惊艳,男人心目中永恒的惑星,即使内江街最闻名的密医也无法根治这段浪漫的回忆。

她的初恋,则是上一个世纪最后一则传奇。十年前,她是一只蓝蝴蝶,翩然飞过校园里大片大片蓝花花的紫丁香,也潇洒抛弃大把大把束成爱情信物的纸玫瑰。他的出现,连续七七四十九天伫守女生宿舍外第一棵凤凰木下的忧郁身姿,终于使她少女流浪的心灵遭受囚禁和屈辱。他害她为爱而苦,至少苦了十年。她流泪、蹙眉,温柔又冷漠地凝视他坚定的唇线和凄苦的目光,就像日后一眼看穿男人千篇一律的污秽心眼。她摇头拒绝他。浅蓝色公主装披在无辜的身上,初恋的火花燃烧在诡谲的心底。一株艳紫荆悄悄绽放。

她拒绝他,拒绝之后又答应,答应之后复拒绝。十年后,她仍在后悔当初太早赴他的约,如他的愿;但一见对方手心冒汗、五官打结、灵魂颤抖,悔意霎时化为残酷的快感。十年后,这种快感升华为同情,同情早泄男子缩头缩尾的窘相。不过,基于某种此生不渝的矜持,她只让他浅尝薄薄的唇、闪着紫焰的羞怯眼神;至于她的雪腿、玉峰,以及身上后来证明所费不赀的部位,始终紧锁在灵魂的堡垒内。她的灵魂,十年前十年后,没有任何一只男性的脏手有幸触及。

回忆的天空滑过一只轻巧的蓝尾燕。十年前,她即预知那男的可能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为女人站岗的情痴。就在她的同学好友纷纷走进弃妇的陷阱或婚姻的坟墓时,她开始避不见面,不理会他的情书、电话、午夜守候和朝不保夕的爱情宣言。她眼睁睁看他站成一株枯萎的唐菖蒲,几乎以为自己变成另一颗破碎泛紫的白头翁。十年后,她将明白爱情的焦虑惟有在床上求得解决,解脱后的爱情犹如一缕蓝色幽灵,低空掠过男人官能的地狱。

十年后,她终于证明他是上一个世纪最后一位为女人割腕的男子。他自杀的前一天,她和他跪在凤凰木下,目光缠绵,十指交握。当他鼓起生命最后的勇气,绝望地向她求婚……她的瞳孔虚散,眉心皱得好深好深,一滴泪跌进他们共同的掌心……其实她正以更深的情意穿越时空,凝视对方死后苍白动人的容颜。她缩回纤手,就像日后巧妙回避客人的吻,温柔地说:“我爱你。但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十年后,她将发现他的阴魂已成为她永恒的恋人,却坚持继续以微笑嘲讽对方无所不在的狂痴。十年前,无情的葬礼仪队通过燃烧的爱情领空。当他的尸体送进殡仪馆的焚化炉,她正在十公里外的家中,关紧大门,隔绝丧礼的噪音、热浪和逼人的悲哀气息,并将自己埋进悲哀的心灵火焰。天空倒插着大片大片的紫背草,一只蓝色大雁绝望地破空而去。她恨他,更恨自己:恨自己赐给他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他完成爱情舞台上绝美的演出。十年后,她愈发坚守自己的堡垒,坚持不让多事客人替她宽衣解带,窥探爱情魔焰下焦敝的心灵。直到那位酒后吐真言的男人无意间揭穿她的灵魂奥秘……顿时,她憬悟到爱情已跨过焦焚的转角回路,到达巅峰,化为灰烬。她终于占有他,毁灭他。一袭蓝丝绒划出东区不夜城最亮丽的光轨。

她露出浅蓝色的微笑,眼瞳闪着紫光,凝视床上烂醉不醒的客人和天上地下无所不在的男性恶灵,柔声说:“别傻了,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死之一

我慢慢相信如果做得到的话,应该将人类临终的感觉情景印在小纸片上,让生者细藏于皮夹深处。因为在回光返照的一刹那间,常会发生教我们急欲了解却无从探究的奇兆。

试想一想我的同窗好友陈长华,半年来一直重病在床,安静地等死。最近几天病情开始严重恶化,大概自觉到已无希望,他不停地对家人故友诉吐以往的不是,祈求原谅。我们也俯坐在床的四周,紧握渐渐冰冷的手。(但事后我反而忘记那些喋喋不休的遗言)就在他陷入半昏迷的弥留状态,忽然有数秒钟的时间,他坐直身子,瞪大眼睛吼叫着:“饮鸩的‘鸩读zhèn,不是斑鸠的jīu,快去告诉他们,不要乱念。”大家全被这突发的举动吓着了,没有人明白其言中所指。(后来我想到他曾在三年前和一位同学争论“饮鸩止渴”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众人疑惑地揣测他何以会在此时此景关心一桩毫无关连的琐事;但对他而言,用最后的一丝气力去纠正那个错误似是必须的。他的严厉神色在我的记忆中勾起一尊明晰完整的形象:一位敏锐勤读、生平最着重字音词义的青年诗人。那时我们听见他精神奕奕的咆哮声,以为是被上帝灌注生命的泉水,弃囊者又将复活,谁知那一小段光阴只是死亡的延迟,他说完代表性的话语后立刻阖眼不醒。

陌生、离奇的死亡意象在每一颗惶恐无知的脑内传递着。我们无言地望着他被白布幔隔绝,看着他被送入冰柜,丢进火堆。隐忍在心的悲伤或许不仅是离别的恻情,更是蜉蝣猝逢生死般的庄严法相。在步步接近大限的途中,我们都成为因循恶孽的罪人,对不起死亡。因为那些像垃圾般污染每一个角落———世人不引为意甚至日日轻犯的错误,即使只是小小一个读音误念,在临终的人眼中却是事关生死,且是最后、惟一的印象;他不愿在咽气时看到热爱的世界依然轻忽散漫,不知悔悟;不甘心穿戴任何不真实的外袍。

直到丧事结束,我们不敢稍露已然满溢的泪水。毕竟,黄鹤已渺,活人的忏悟是一种逆溯与假想。真正的原因,没有人知道。

死之二

洁净的白布幔覆着一具被癌细胞折死的年轻尸体。那是四根光滑完整的手足连接着洁白的肉身,以及躯壳内全部的伤。

暗瘤结在右腕关节,发现时癌细胞已扩散,想求活只有牺牲坏死的右臂。周围的人都主张立刻斩断瘤肢;他却冷冷地摇头,自愿放弃百分之十的生存机率。他的心事如一团谜。母亲为他的执拗哭白了发,父亲则强忍忧急,时常与他深夜喁谈。宿命的情况永远不会改变,如销熔的病如他心中不化的块垒。远观的我们清楚地看到他丰腴的躯体迅速地枯槁消萎,像镜头上加快了速度而以分秒间四季递嬗的花。

他离开医院,先花用一个月的时间,由北而南徒步旅行,携回三大本风景照片札记素描,随即烧毁它们,过着若无其事的家居生活。他继续使用那只手提笔、进食,甚至于烈日午后,昂然踏上少年时代最迷恋的投手板,将紧握的碎石掷向空旷无人的铁丝网;那不断加速的飞石戛然碰壁粉碎。沐浴时,他虔诚地近乎迷恋地擦拭不曾留下疤痕的全身和那张俊俏的脸。对这具完美的将死之躯,他执意于全块的、一次的保留与耗损。某日,他以刻刀刎颈自杀获救后,畅快地诉说刀锋划过脖子的明快感觉。他的心血似是对某种永远无法理知的事物的企图。然而任何形式的努力终归徒劳,病魔早已深入膏肓,吞噬里头无从设防的细胞、血球甚至思想。

渐渐,我们对他的角色感到烦厌,逐渐停止关于他的争议。除了他母亲不舍的泪水和老父脸上暴添的皱纹,他继续孤独地演着那出阴阳道上神秘的游戏。当他病情恶化再不能走动时,从此即紧闭门户与外界隔绝。然而没有人在意,仿佛那人的形影容貌、生平一切已在旁人的脑海中提前走进坟墓。据说,他曾对朝夕相处的特别护土说,“我不愿失去任何一部分。”护士握紧他抖颤的手,一径地流泪。

弥留期间,他曾试图摆出某种预设的五官模样,但那坚毅的脸旋即为更凸烈的崩溃的哭声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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