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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

2004-04-29

延安文学 2004年5期
关键词:雪原飞机

艾 龙

如果在飞机上——当风雷停息——

我和你,穿越黄昏

看见星辰在脚底下旋转

终将明白那是熟悉的灯火

生活微弱的光焰

——题记

一、灵魂在雪原重获肉体与生命

飞机起飞。

飞机在跑道加速,静立,拐弯,再加速,腾空而起——

一阵晕眩像电流奔涌。

那时,我来不及问自己:是离天空近了,还是离大地远了?

我爱上了一个女子,却不敢表白。她美艳,美艳得高傲,高傲得只想独身。我在机场反复思量,恨不得立刻见到她。我发了愿心,不管多大代价。因此飞机晚点了。

你来吧。

两个小时?

但我没看见她。飞机腾空而起,我一下子就看见了白的云。蓝的天。

其实,怎么可以简单说一个“云”字?那也是一个世界啊,仿佛将地平线海平线上所有壮美的景色都搬到天上去,何止如此,是万亿倍地美了。那种境界,不像雨,一滴两滴也算,瓢泼倾倒也算,而是恰到好处,让你不至于晕倒,更不至于不发出惊叹!云层厚厚的,一望无际,是广袤的雪原;云层稀薄,蔚蓝天幕的底色显现,有如碧波万顷的湖泊。还有沙漠、虎豹、春天的流水、秋天的树林……千姿百态,四季同在。

我的心安静下来。

飞机!

一架飞机闯入我的视线。它是那么小,像蝴蝶、蜂鸟,而不像我们常常比喻的雄鹰!坐在飞机上是很少能看见别的飞机的,那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想起了她。我们没有在机场见面,但也许她来了,她径直买了一张机票,就是刚才看见的那架,然后与我“擦肩”而过。

她的心情也和我一样吧,当她透过机窗看着我?

当然不。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甚至看出她得意的冷笑。“我非但不能见你,就算上天创造奇迹,也只能对望几秒而已。”

窗外的雪原没有边际,却一直那么纯洁。没有脚印,没有树也没有草。她看见这一切,那冰雪聪颖的心,会冒出什么精灵来?

据说人类飞行史上有些咄咄怪事。科学家们发现,有些飞机是直接“消失”的,并非通常认为的“空难”。即使真的发生,也有可能获救,因为很多次低空失事连黑匣子都找不到,或莫名其妙没有任何信息。尽管他们从不在公开场合议论,私心里却充满怀疑,甚至相信通灵的存在。人是有灵魂的,人的灵魂比天空广阔比大海渊深,而且适应能力极强。他们就假定,当飞机发生故障,由于某种力量,它降落在那片雪原上。退一万步讲,那挣出肉体的灵魂也完全可以像种子一样在雪原、湖泊幸存,在与人间迥异之时空生长发芽,再次获得肉体与生命……

二、再过千万个世纪,爱仍旧存在

一阵剧烈的冰冷刺进骨髓。

我醒来。我不知道如何获得了躯体,一切都出自上苍的愿望。

我还没有意识。

云在不断变化,消失,重生,万马奔腾,雷电大作……

我慢慢有了知觉,慢慢习惯了清澈冰冷的雪和水,赤脚走在雪原上。没有找到同伴,但直觉告诉我他或她就在身边。没有书本,我惟一的书本就是这片雪原,惟一的颜色就是蓝和白。没有爱情,除非她再次乘飞机经过,并且喊出我的名字:我的心可以接受到她灵魂的能量并作出反映。

很多次我看见她经过了,她依然那么美,眼睛不安地闪烁,但浮现的却是另外的人与事。只有一次,她想起了我,想起前生中最恶作剧、最凄美也最为短暂的爱情,泪流满面。我看见了,我的心强烈感到爱情就要来临。她努力回想那个刻骨铭心却突然被记忆捉弄而滑走的名字。我多想告诉她啊。飞机早已在视线中消失。

时间还没有来到。

这样,不知不觉中,我由爱情的殉难者变成了沧桑的承受者和虚空的观察者。我看见并体会一滴水如何奔流,激起浪花,又如何被泥土吮吸,化作露珠,升腾为云又降落为雨。我多么盲目地实践着自然法则。我经历少年、青年、中年,已经白发苍苍,学会了俯视脚底下的另外一片土地。而我另外一次生命的少年时期,却是眺望天空,特别是当飞机轰然飞过时。想起这些,我理解了长歌何以当哭。

我现在才知道,当时如果直接落在地面上,离临川还不过三百公里。这个距离,对现在的我已不成问题反而有益,因为不用跋涉、不用离开小屋也无须趴在雪原上,就可以看清故乡发生的一切,星宿A—01号风的形状,蜜蜂B—72一生中飞过的美妙轨迹。我发现,强权者再也无法偏移一阵风的方向,更无法左右、命令一只蚂蚁“你应该如何”。蜜蜂B—72是完全按照自己意志前行的,他勇敢地进行了反击,把L—34扔到垃圾中。他还两次成功地跨越了河流H—C,后者绵延数千公里,波涛遄急,没有一座桥梁。一次,一阵他祈祷的风把他送过去;另一次,友善、势如奔雷的波浪将他托举在颠峰。

我惊讶地看见我原来的父母又再次结为夫妻,他们的儿女仍是我原来的兄弟姐妹,邻居还是原来的邻居,总之,除了生活比以前富足平安外,一切都没有变。而让我奇怪的是,他们脸上都带有前世的悲伤(有如隐形的胎记),“他回来没有?”这样说时,眼眶里含满了泪水。慢慢地我明白,只要没有我的消息,只要我继续呆在这片雪原而不回到他们身边,即使再过千万个世纪,他们都还是爱着我的。

那个女孩也在他们之间。她现在是邻村教师的独生女,亭亭玉立,开朗大方,又洋溢着一种天生逼人的高贵。只有她母亲知道,每当明月高照的时候,她就怔怔出神,月亮把她通体照耀得透明;而当满月渐渐销蚀,阴云便笼罩她双颊。我父母非常喜欢她,她也一样。本来我与她是订了娃娃亲的——我们的因缘就可以在往生中圆满,但天意如此——这就造成了看起来偶然实则必然的遗憾。最高的爱不存在复制。我知道,她其实只是在等待我出现,满月时甜蜜,弯月时憔悴,尽管我原本不配她的爱。爱是残酷的。

我就这样痴痴地想着,一下子滑倒在地。泪水把脚下的冰雪融化。

三、真与假:到底发哪个音

历尽往生。在古代,我一度是书生、商人、铁匠、陶瓷绘画工,我还做过剑客、太子、翰林院大学士、说客,甚至差点成了屠夫——倘若不是如来西来,寺庙遍布江南,大行放生。我生性愚钝,但终于在别人举起屠刀的那一刻顿悟了。那时候苏东坡的故事已经广为流传,但我以为修道成仙毕竟是一种托词,只有领悟了生老病死尽无生老病死尽,才能真正解脱。

如此漫长的岁月我浪迹天涯,活在亲人朋友的嘱托、虚妄的理想乃至书简从缄口到收悉的途中,如同后来生活在电子邮件、短信息、银行存款的数据里。我彻夜做梦,把短暂的生命无形延长了一倍。这一切不都是虚空?

但我当时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使用贝壳的人把贝壳当成了所有价值,使用黄金的人也同样不知真情,哪怕喝的水、触碰的空气都变成黄金也不能。这是多么真实的无知啊。无知即虚空,但难道我在这片雪原中的“知”却不是?

原来所有事情、观念都要到后来才显出真相,也就是说,后来的时空改变原来时空的结构与性质,再后来又递相改变,无穷无尽。譬如说十二世纪此处的歌舞场现在芳草凄凄,那么原来的歌舞场是假、现在的草丛为真;但等到三十世纪,这里一片汪洋,现在的又非真了。我生活在宋朝的时候,表兄欧阳修等人却在编修五代、隋唐史,仿佛确有其事。我们并没有生活在同一个年代。

我的回忆最开始是有规律的逆向时间,后来一些更重要的细节、场景浮现,就毫无规律可言。我发现这种通过回忆联系起来的“生活”错漏百出但又新奇无比,何况很多事情也忘记了。更怪异的,我想到哪里,我的生命就重新在雪原上按那样子重复一次,和梦游相似,但梦游者的时间是跳跃的,而它则分秒不差,等同本原的型。我甚至尝试将一些行为故意颠倒,结果如愿以偿。我把三角形画成圆,把圆画成波浪短线。我写“我”时只需要默念“你”。我把那些战乱年代叠挤压缩,把祥和盛世加倍延长,不让海水倒流。在此基础上不断修改,以至到后来根本分不清哪些忠实于原来,哪些已改变。

世界变得不可思议。我对这一切开始习以为常,且赋予更加自圆其说的解释。譬如我原来是先认识字母汉字后才读书创作,现在却是博览群书、著作等身才学习发音拼写。我想这样就能对每个汉字有更全面通透的了解,通过领悟某个汉字在一万八千次具体语境中的不同意义,最终确定它发的是这个而不是那个音,这种声调而非别的。我把多音字驱逐出境——时间安排了新任务——穷尽所有关于“哲学王”的言说。

四、真实的生命,不真实的影子

我最烦心的有那么三年,人们称呼我为P。我只是出于爱好,但人们不管这些,呼声有增无减。而更多的P开始撒谎,把他们天性里先前掩盖的部分像参加化装舞会一样公然地全部抖漏出来,害怕人们迷失了嗅觉;但人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说好人好人好人,并让我代为转达问候。一气之下,我给自己打造了几张丑八怪面具,但人们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无限绝望中我开始恐惧,恐惧又加深了绝望。比如我一度为《挖土机》而自豪,但现在想来,它并不是和时间,而是与我作对。它是我的影子,如果影子比生命活得更为长久,那么真实生命的真实性却在于不真实的影子。而这些P连影子都是设计好尺寸的。

但你知道,泡沫永远是泡沫,蠢笨的P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变得聪明些,他们开始自己站出来说。好人。好人。好人。他们也围在其他好人身边继续说好,围在坏人身边加倍说好,因为惧怕坏的爆发。好坏是他们永久的刻度。我担心想起他们对我的种种折磨算计和指指点点而要重新经历灾难,就坚决地把它篡改,但竟然无法挪动一个音节。我只好痛苦、也是心甘情愿地生活了三年,期望在承受中找到化解办法。毕竟,回忆是不可信的路途,而像他们这样八辈子都一直这么蠢笨的事情以前还没有先例。一次、两次,我一共试了九次,丝毫不起作用,倒是加速了衰老,我终于明白不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的内脏早已经皲裂,而我刻舟求剑。

A曾经对我说,有人拒绝使用简化汉字,尤其是“爱”,它原本写作“愛”,是有“心”居中的,这当然大有深意(或许直接激发了孔子提出“中庸之道”)。他们认为简化直接导致了爱的泛滥和价值的沦丧,看起来催人泪下,实则表演作态。而A的看法正好相反,“愛”是会意字,“心”在中间固然提示了行为应该坚持的某种道义和原则,但却不能刻意,而应顺其自然。如果无中生有,岂非天下最作呕之事?“恶”才要用心。人之初,性本善,作恶就必须动用机巧心思,只不过这个“心”永远是居下的,“下水道”的“下”,“下贱”的“下”。A引用老聃的话说,“我愚人之心也哉!彼蠢物之心也哉!”那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在这个年代,诚实只有和愤世嫉俗同盟,才不致遭受更大侵害。要是他明白自己缺乏理性就好,他将重温苏格拉底的教诲:“恶永远不可能消失,塞奥多洛,因为善永远会有它的对立面;邪恶的魔鬼在神的世界里也没有任何位置,所以它们要出没于我们凡人居住的这个区域。”

朱熹讲,人禀气而生,气有清浊之分,原非其本人能左右,说不定作恶者更痛苦。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总遇到此等蠢物?王小妮写过一首诗,说现在不认识的人就不再想认识。她真幸运,已经认识了值得认识的人;她也真世故、够天真,因为早已看透世间却勇于表述。但对我而言,这未免为时太早,我不想只认识这些人,一辈子到死就仅和他们打交道。我想认识的、我所期待的同道,更多的还不曾谋面也不曾“见字如晤”。他们未曾出现,或在旅途中默默把我注视,或消失在茫茫人海,又或早已化作风与土、一声鸟鸣、一缕冤魂。这就无形中暗示了在人与神之间,还存在“亚神”族类,一个象征,一出帷幕永远没有拉开的戏剧。

因此我离开小屋,离开这片渐渐融化的雪原。怨恨、欢喜、哀乐……都会使它不堪重负,让我站立不稳。

五、走自己的路,让自己说

沿着一条陡峭的路攀升。这是最简捷的办法。没有更多的路可选,路太多也无法挑选。而且我还没有学会飞,尽管轻轻一跃也有6vm高(相当于20个我的身高那么长),vm是象形意味的飞行单位,不像cm、m是简单的测量计制。如果能连续跳跃8,000vm,我就可以赶在雪原完全融化之前不受任何影响。我现在喜欢上了雪原,喜欢这种清澈。

但是,我还必须学会飞,如果能够意念飞行、隐身,就完全可以和那些失踪的人或隐身的神相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显然,他们没有必要躲着技艺同等的人。因此我就不让杂念耽搁行动,双脚终于可以脱离冰冷的雪原,仿佛空中垂挂了一架隐形的天梯,我心念一动,立即就步了上去,与神的意愿一道飞升。当我突然意识到这是真的,雪原在我的脚下旋转,忽大忽小忽远忽近,而自己迫近那不存在的虚空的垂直极限,一阵激烈的晕眩击中了我——神灵认可,但并不接纳一个被人世间惦念牵挂的灵魂。

我恍然想起我的父母和乡亲和那个女孩,都还在等着我。再不回去,就无可饶恕了。

走自己的路,让自己说。

我心借我口道出上半句,我口借我心顿悟下半句。

六、当星辰旋转

飞机在下降。强劲的气流让它激烈颠簸,仿佛汽车飞驰在石头坑凹上、轮船航行在台风中比钢铁还坚硬的波浪上。我看见闪电,与地震、火山爆发时岩浆向上喷涌相反,闪电顺着裂纹向下,它的触须似乎就要搭在飞机上,让我们惊恐万分。

或许闪电是上天为人世间作出的最古老的占卜,比悬在头顶上的剑更构成威慑。

但是我不再害怕。我的梦救了我。

飞机终于穿越危险地带,那一刻,谁能想到窗外是如何动人的景色?

星辰旋转!

无数颗星辰在四周旋转!

每一颗都互为映衬,每一颗又统领所有!

而飞机在其间穿行!

我亦在其间穿行!

我的泪珠和这些星辰一样大或小,一样重或轻,也一样旋转!

渐渐地,这些璀璨晶莹的星星变幻着阵法,腾摞跳跃,组成各种形状,不仅仅有北斗七星,也有天狼星,还有菱形、三角形、梅花等等形状,至于长条形、弧形、不规则的就更多。

我惊异于这不可思不可想之名相,难以置信,当飞机继续下滑,我才看清那不是别的,是城市乡村遍布的灯光、萤火虫、童话里的神灯、一堆两堆篝火,是白云苍狗的古老世界不变的场景和细节。现在是黄昏,是夜色渐渐弥漫的时候。

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知道,那熟悉的灯火,也是生活微弱的光焰,意味着对我漫长的虚空生涯的肯定,又似乎包涵了某种善意的揶揄。

这是我在人间生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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