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白马.你的墓志铭(外一篇)
2004-04-29雪媛
雪 媛
你在通天河畔浪游的时候,你有位亲密的伙伴——一匹全身雪白的白马。
那是匹快五岁的雄马,白得没有一根杂毛,一米多长的脖鬃飞扬飘逸,眉骨之间襻系红缨一束,腿顸蹄大,尾若扫把,强壮而剽悍。
亏你有这匹白马,遇山爬坡,遇河涉水。
分手悲伤,相识也难。
那是九月高原的草场,只要阳光和温风在这里邂逅,和煦与馨香就在黄绿的草梢上散步,曲水在河湾里绕着滩涂、卵石哗哗地浅唱,盛开的要蒌花,一片片、紫绒绒。
这是巴塘草原,四面环山,中间平坦,典型的高原牧场。
乡政府大院坐落在北山山脚,坐北朝南,面向这块辽阔肥美的绿洲。
午饭后,乡干部以及他们的家属,三三两两、四五成群地躺倒在草原里,在阳光的呵护下,悠闲地打发着日子。太晒了,便支起简便的牛牦帐,也有的撑起油布伞。
就是这天的早晨,乡长让牧人到山北去给你抓匹马来,你很高兴,因为有了马,走通天河易如反掌。
乡长说要先看看你骑马的水平,否则他不放心。
你心里有底,因为你在内蒙古草原连马群都放过,更何况骑马了。
正是人们晒阳的时候,那匹神采奕奕的白马,在长时间的期盼中,沓沓沓地走来了。
它是那么潇洒、那么趾高气扬、那么令人敬而远之,当牧民把缰绳递到你手里后,你甚至不敢或不好意思拧蹬跨马,你觉得这么漂亮、这么帅气的生灵,不该受胯下之辱。
你欣赏着它,它也在“欣赏”着你。它那摇头摆尾东张西望的样子,整个是对你,脏兮兮黑乎乎的模样不屑一顾。
你对这一见不得相互如故、一见不能相互钟情的结果,很是愤慨。
你满怀怨恨、满怀幸灾乐祸地飞身上马。
白马似乎没有准备,双蹄高抬“咴”地长嘶了一声,疾驰而去。
你也不是等闲之辈,身手超凡,双腿紧夹马肚,两手紧抓马鬃,整个身子紧趴洁白的马背上,就像贴了一块粘粘乎乎、黑不溜秋的狗皮膏药。
你得意极了,晒太阳的人们都站起身来为你喝彩,飞快的马蹄像踏在碧波之上,绿水似的草原,急速地向身后涌去。
你骑着骑着感觉不对劲儿,屁股下的马鞍松松垮垮,好像随时随地会掉下来。
你慌作一团,你紧勒马缰,用力再用力。白马却依然昂首阔步、我行我素,就是不减速度。
马儿跑了一圈后,就绕回来,在你的思维还未反应时,它早以迅雷之势,冲向乡政府围墙。你再次惊慌,却也手足无措,任由白马的处置。就在它撞向围墙的刹那,却猛然四蹄紧收,戛然而止。
急速的惯性,把你连同马鞍子一起,从白马的头上抛了出去。
你揉着摔疼的臀部,抬头的瞬间,你看着那双直视的大眼睛,此刻,它那怡然自得的神情,好像在说,跟我玩儿,你还嫩点儿。
乡长和晒阳的人们,惊呼着急急忙忙跑拢来。
乡长说,算了算了,这马不能给你,你畜生再伤着你,我们可担当不起。
你着急了,你请牧民再给白马的鞍子备好,你又过去狠狠地把肚带勒紧两扣,推开苦口婆心的乡长,蹿上马背。
这回你反被动为主动,不管它跑得多快,你还是连续不断地用脚紧磕马肚,马鞭挥舞不停,并且信马由缰,不管方向,随它驰骋。
白马开始时还飞野似地狂奔,慢慢就有些体力不支了,但你却还堵气似地一再鞭策。
白马终于低下头,温顺地小跑起来,极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你无端有了怜悯。于是,轻舒一口气,勒转马头,跑向人群。
乡长向你伸出大拇指,你挥挥手赶紧跳下马。
慌慌张张解开马的肚带,马肚已经磨出了鲜血,它浑身腾腾冒着热气,汗水从身上流淌下来,流过突突抖颤的大腿、流到蹄子上时,已汇合成一道浊流。
你有些于心不忍了,赶紧拉起缰绳,把白马牵出人群,牵到草原上去了。
你开始和白马一起漫步,一起聊天,然后你真诚地向它道歉,它听了就点头,还用头蹭蹭你的肩膀。西边泛红的时候,你把它牵到了河滩,为它洗刷。
从那天起,你每天一次地,把从自己嘴巴里节省下来的糌粑,再加上一块奶糖喂给它。
后来你们长途跋涉,一起翻越高山淌过大河,披荆斩棘晓行夜宿。下山时你牵扯着它,风雨时它掩护着你。
你们形影不离,相互之间倾听着对方的心跳,顾盼着对方的目光,你的不很嘹亮(你说,你还没有完全学会)的口哨,它远在山坡上低头吃草,也能听到,刹那间就会跑到你面前;它在深夜鼻鼾略重,你也会警醒,披衣到马厩去看一看,摸摸它的头,聊上两句,你才能睡得踏实。有时,它也会把头搭在你的肩膀,在你耳边用磨牙和喉语,跟你说会儿话。
你们同路的人说,弄不明白,你是它的主人,还是白马是你的主人。你说,它是你的主人。同路的人听了,若有所思,神情有些恍然,然后用力点点头说,噢,这就对了!
一个裹着雪峰寒潮的飒飒秋风里,你衣衫褴褛和你的白马回到了巴塘草原。
你的心情忧郁,是因为你与它分手的日子迫近,像一个永不黎明的黑暗快要降临,你不知道那洁白的生灵在你面前消失后,你会多么地思念它!
你知道,一个痛苦的日子,不期然而然地,来临了。
你说,那天的天气很好,蓝天白云,风和日丽,但就是感到压抑。
你是最后一个上的吉普车,上车前你还回头望望,羊群、牛群、马群,又看了一眼辽阔的草原,没有它。
其实你清楚,乡长昨天就把它送到山北去了。
吉普车开动了,你拉开车窗伸出手向乡亲们,向巴塘草原告别。
车开进草原、开上了草原小路,“别了,我的白马!”你闭上了湿润的双眼,头靠在车座靠背。你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它……
猛然“咴”——一声稔熟的嘶鸣,像炸雷,惊醒你的瞑目。
你从灰黄的后车窗,透过车轮扬起的尘埃,你看到了你的白马,正在草原的小路上尾随而来,它长长的鬃毛上下飞扬着神采。
你要停车。
司机说,马对主人都这样,牲畜吗!说完车开得更快了。
你的心情很复杂,泪水却咽了回去。
你的白马就在车后狂奔着,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终于车拐上了山道后,它消失了。
你的头却一直趴在窗口,那一束缨红,一直跳动在你的目光里。你试了几次口哨,哽咽的喉咙没让你吹响。
那一年的冬天,你在拉萨见到了那个司机,听他说你的白马,自你走后就再也没回马群,说有人在通天河畔见过它,但没有人能降得住它。
你说,你很想念它,你不知道它现在是死是活?但你的白马就是你的墓志铭。
经幡飘曳通天河
倘若说通天河是苍穹通向人间的水路,那么,坐落在河畔峡谷中的查吾拉小村,就是仙人下凡人间所必经的驿站。
海拔六千来米的查吾拉雪山,译成汉语就是如画的山峰。玉洁晶凝的雪水从高高的北山坡上流淌而下,进入山谷后,在缓坡的谷底上,变得碧波翠水一般,潺潺淙淙,将半农半牧的村庄划分为两瓣,一瓣在东坡,主要是所学校,居民很少;另一瓣在太阳一出就可光芒普照的西坡,人们大都居住在这里,居住在二层平顶的土石房里。
这水也就成了人、畜、草场的生命之源。
它继续北流,绕过一座藏民供敬的,有七八间房大小,将近一人多高、用山石码起的玛尼堆,上面还插着几十杆十几米高的玛尼旗。有流经一块较平坦的草地,然后冲下一段小陡坡,冲过吱吱低吟的水磨房木轮,不久便一股脑汇入奔腾翻滚东流的通天河……
九月,正是青稞开镰的季节。
查吾拉山谷飘荡着成熟的芬芳、丰收的欢唱。那流水淌得就更加盈盈舒畅……可以闻见从水磨房,弥漫到水面上的青稞磨熟的芳香。有湛蓝、艳绿的飞鸟用啁啾,衔着水面上涟滟闪闪的金光,飞向通天河。几缕白云游飘在西坡腰间,一群黑牦牛正在半坡向河谷涌来。
站在坡头还未收割的青稞地里,倾听着风中沙沙簌簌的起伏,犹如徜徉在故乡华北平原六月的麦田,那一望无际,那一览无余。若非望见银冠蓝袍的白净净的雪峰;若非听见红墙喇嘛庙里,传出的浑厚低沉悠长的大法号声——竟如天庭的召唤。
通天河畔,急流涌进,两岸悬崖绝壁之上可见鬼斧神工,水湾与风口处,悬挂着五色经幡,在风中抖猎猎忽喇喇,像一支荡气回肠的颂歌;像一篇顶礼膜拜的祷文;像一阵远古稳踏而来的步履;像一组佛陀洒向人间的祈语……保佑雪山的洁白,保佑河水的清澈,保佑雄鹰在蓝天下悠闲,保佑牛羊青稞在大地上茁壮……通天河水在声声不休地召告。
通天河畔,卵石密积,五颜六色,缤纷斑斓,有玲珑剔透者,有景色天成者……爱不释手。你就拣了许多带回村子。
那天要离开了,临行前见那些石子太重,就挑了一两块装进背囊,其余扔在炕角。当又一次来到通天河畔时,你看见藏族向导走近水边,把你扔掉的石子,小心翼翼地码放在一块卵石上。
在河畔,这令你想了许久。
这是人与自然的平和心态、平等心态、相敬如宾的心态、相互依存相互提挟的心态。
人类的弯路就是奴隶的全部付出和霸主的贪婪掠夺。
属于通天河畔的就让它回到通天河畔……如是太阳高悬天空的法则。于是,心的旌旗也随通天河畔飘曳的五色经幡忽喇喇猎猎不息。
那是一个流水不眠、星月不眠、歌声不眠的水磨房丰收之夜,欢心的水磨把馨香的青稞磨得太细,月光淡蓝的夜色又添加了浓郁的芬芳。此刻皓月当头恰在查吾拉雪峰的东肩,凝视久了,便分不清是雪山的白色还是皎洁的月光。
水磨房前、溪流河边,点燃篝火,搬出罐罐青稞酒,人们欢庆丰收。
金色成熟、爱情成熟,那些姑娘小伙的舞步就更加成熟,也成熟了他们之间一对不用启齿的秘密。
你看见卓玛踏着彩色的毡鞋,甩摇着长长的水袖,她的腰身一弯,草滩就倾斜了、雪峰就倾斜了,溪水就掩饰了潺潺,月亮躲藏进水中笑皱了脸。
达娃把藏袍角掖在腰间,一个健步跳跃到草场中央,黑亮的高筒马靴蹦踏着“锅庄”铿铿锵锵的旋律。
他们的欢乐感染了篝火旁的人们,男女老少再也坐不住了,放下矜持、放下腼腆、扔掉酒碗,手拉着手,转着圆圈圈地跳着“锅庄”。
伴随着说说、笑笑、唱唱、跳跳,通天河畔的峡谷里,热闹了一个不眠的九月。
玩得尽兴时,有几位妇女又燃起了两堆粪火,不一会儿,一碗碗热气腾腾,飘着香甜的酥油茶就端了上来。
好像是闻到了茶香,不远处的玛尼堆上的经幡飘摇起来,虽然时值夏末秋初,但这里早晚的风还是很凉的,可人们的热情却丝毫未减。
当你感觉篝火已不太旺时,就有人扛来几牦袋的牦牛粪饼,随即,粪火苗就腾腾冒高了几尺。人们的歌声再次渐渐高亢,他们又重新把一双双手牵起来,女的一圈在里,男的一圈在外,扭着腰枝舞晃,脚步犹如淌着流水似地跳跺。
大地开始微微颤动,星星禁不住地眨眼,月亮已经绕过查吾拉雪山,沉没进西边的山谷,东山顶背衬着钢蓝色的天幕,弯曲起伏的峰巅轮廓,似乎在被一支大笔重重地描述。
山岚也突然间凝聚起来,似浓雾,似白云,在查吾拉北坡顺应着融水溪流,愈来愈长、愈来愈浓、愈来愈分不清天上人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