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海
2004-04-29王锡钧
潭门是海南岛一个渔村小镇。俗话说,近山靠山、近海靠海,潭门人近海,自然以做海为生。但潭门人做海却做出了名。不仅名扬全国,而且声名远传东南亚。原因是潭门渔民做海不做近海浅海,而是做远海深海,潭门渔民捕的不是小鱼小虾,而是捕捉海中的海参、鱼蛇、龙虾、石斑、马鲛、剑鱼等珍贵海产,还钓凶猛的犁头鲨、虎纹鲨等好大的鱼。潭门渔民做海行程,比中国沿海任何地方渔民的行程都远。潭门渔民从明代始,就自造帆船,远航我国海疆版图最远的东沙、中沙、西沙和南沙海域作业。最远的航程,曾到达靠近菲律宾的曾母暗沙,航程达八百余海里。在科学落后的古代,潭门渔民冒险闯海,硬是在海上探索出绕暗礁、避恶浪而抵达“四沙”的航线,为后人留下一张珍贵的手绘“水更薄”航路图。凭着这张“水更薄”航路图,潭门人世世代代赴“四沙”做海,把大海蕴藏丰富的海产品一船船地运回潭门,销售到全国各地。潭门渔民一代又一代赴“四沙”做海,“四沙”所有大小岛礁都留有他们的足迹。如今,那些岛礁上,仍然屹立的一座座古神庙,就是潭门渔民开发“四沙”的佐证。有人称赞潭门渔民是中国最勇敢的渔民,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然而,你知道潭门渔民赴“四沙”做海,为开发“四沙”付出多大的代价,做出多大的牺牲吗?笔者曾多次到潭门镇,在离海几十米掩藏于椰林、木麻黄丛中的渔村采访,那些老渔民曾向我描述渔民远航“四沙”做海的种种艰辛情景。他们说,作为潭门人,生就做海的命,好多人只十几岁,读完小学就跟着父辈兄辈去做海了。渔民一年要在“四沙”做海八九个月,一年在海上往返三个航次,每次在海上要呆三个来月,即农历元宵后至“四月八”(节期)为第一个航次;“四月八”至“七月半”(鬼节)为第二个航次;过了风季,九月中旬至十一月(冬至)为第三个航次。每个航次,都要备足粮食、柴油、清油、猪油、咸菜、木耳、肉罐头、笋干、粉丝、蒜头、生姜以及淡水等必需品。刚出海时,可带些鲜菜。鲜菜移栽于甲板装着沙土的篮筐中。鲜菜可吃十天八天。鲜菜吃完了,才吃咸菜。在海上,渔民拥有最多的是水,那是大海的咸水,而渔民最缺的也是水,这就是生活用的淡水。淡水装进船头设置的那个水仓里。水仓用切碎的尼龙网混螺壳灰拌桐油填密板缝而制成。一般四五十吨位的船,要装二十四五吨的淡水,其重量已占去船重的一半,不算少了,然而渔民对吃用淡水,不敢有半点奢侈。渔民下海都是一丝不挂的光着身。从海中爬上船,沾在身上的海水被风吹日晒后变成白花花的盐粉,咸腻腻的浑身不自在,也得忍着。但有一个部位即两腿之间,是得舀一小杯淡水洗抹的。因为在船上走动,如不洗抹,就会红肿溃烂。只是到了夜晚睡前,每个人才舀一小桶水用毛巾蘸着抹抹身,把盐粉抹掉,好安然入睡。次日早晨起来,谁都是用咸水漱口,为的也是省下那点点滴滴的淡水。“水贵似油”这句话,对海上渔民来说其比喻是不恰当的。水贵何止如油?应该说,水是渔民的生命呵!
潭门渔民赴“四沙”做海,特别是远赴南沙,都是下深海作业。以前,没有带氧作业装置,渔民下海只带一个防水镜,下到深达十米、十几米的海底憋着一股气,见到海参、海蛇、海螺什么的赶快捕捉,在海底最多只能呆上三分钟,即使抓不到什么东西也得迅速浮上来。渔民就这么潜下浮上,浮上潜下,一天不知要潜浮多少次。其做海之艰辛,可想而知。当今渔民下海,即使发展到带氧作业,但长久在海底承受巨大的水压,那也不是好受的。在“四沙”做海,最难受的还是那种难耐的寂寞。做海的,多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远在家乡有年轻的妻子,或者还有小孩。有的刚结婚不几天,就吻别娇妻到了“四沙”。他们白天潜水作业,不觉得什么,夜晚睡在船舱里或甲板上,看星星看月亮,听大海单调的涛声,就会想起远在家乡的女人,就会回想那种与女人在一起的温馨。他们处在青春期,他们渴望女人。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们只能承受这种难熬的渴望。有人哼起了琼剧《楼台会》中那段著名的唱腔:“英台妹,我挂你,早晨想到落金乌;梁兄台,侬挂你,长夜怀念在肺腑;英台妹,我挂你,眠中半醒心想慕;山伯哥,侬挂你,梦里泪湿枕被污……”,往往一个唱起了头就有人跟着嚎唱,他们就以这种方式,排遣心中的寂寞。
在“四沙”做海,多艰辛多劳累,渔民都不怕,最怕的就是发生那个谁都不愿谈及的字眼:海难。那些老渔民告诉我,渔民每次赴“四沙”,都要宰全猪或全羊祭海神,求神灵保佑海上平安。渔民供的海神叫一百零八兄弟公。据传,古代潭门有一百零八个渔民驶几只大船赴南沙,途遇风暴,渔船全部沉没,一百零八人全部罹难。后这一百零八人显灵,为赴“四沙”的渔船护航,成为海上渔民的保护神。因此,从古以来,凡赴“四沙”渔民,出海时均祭海神。船上也设神龛神位,每月逢初一、十五,均烧香拜一百零八兄弟公。船靠近礁岛做海,也得上岛到先民建筑的“兄弟公庙”祭拜兄弟公。除了拜祭神灵,在生活中还得处处检点,不讲一些犯忌讳的话。如盐,不能叫盐,得称粉;水不能叫水,得称茶;碗破了,不能说碗破,得称“捏”了一个碗;喝热茶,不能用口吹。凡此种种,都跟一个“死”字有关。做海死了人,得用盐压着尸体运回潭门,故忌说这个盐字;水不能说水,也就是怕水淹死的意思;喝热水用口吹风,也就是怕吹成一个台风。然而做海渔民的命运,哪是海神保佑得了的呢?也不是讲吉利话就能够躲得过难以预料的灾难呵!俗话说硬山不硬水。在那茫无涯际的大海中,随时都有不测的事件发生。一旦发生了,也没有抢救的设备,那生死就只好听天由命了。那些老渔民曾向我讲述海上发生海难的骇人情景。
这是哪一年的事已记不清了。只知林桐村一只渔船赴南沙海域作业。船上一位叫邓震的青年渔民,早上起来吃过早餐,又喝了点酒,便带上氧气瓶潜下深海刺海参。从海面潜至海底,人所承受的水压差异殊大。多胖的个子,在十几米的海底,肌肉都会被水压压入肋骨间隙,只见一个骨架外壳。带氧在海底长久作业,已适应了海底的水压。如果要浮上水面,须做曲线缓慢上浮,如直线急速上浮,一时适应不了水压差的急剧变化,就会引发血管破裂,出血而死亡。不料,这位叫邓震的渔民,在海底作业超过限定时间,以致氧气耗尽,一时慌乱而急速上浮,这一下可就完了。当他浮上海面,人们发现他的鼻、嘴、眼、指甲缝均不断涌出血,甚至身上的毛细血管也破裂而从皮肤上渗出了血。人们把他拉扶上船,不久就气绝死亡。邓震死后,同船渔民怀着悲痛的心情,为他办理后事。先舀来清水为他洗身,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接着用木板钉成一个简陋的棺材。下殓时,先在棺材底铺上他的衣被,继而撒铺上厚厚一层盐,才把尸体抬放棺材中。把尸体放好后,再撒铺上厚厚一层盐,把尸体盖密,最后才钉上木板盖。这棺材装进一只玻璃钢小艇中,置放于船的后甲板上。人们按传统习俗,在棺木前造上一个炉(用碗装米而成),点上香,便驾船返航。一路上,全船人日夜轮流接香守灵。尽管那棺木中的尸体,用厚厚的盐压着,但经不住长时间烈日的灼烤而腐变发出恶臭。全船人虽用湿毛巾掩鼻,但仍无法躲避,个个皆吐得一塌糊涂。经六天五夜漫长航行,船终于抵达潭门港。邓震死亡的噩耗,早就通过对讲机飞传到林桐村。渔船靠岸,海岸上已是黑压压的哭成一片的人群。当人们忍着恶臭,把尸体抬出棺木,清盐洗身重新入殓时,只见尸体已肿胀变形,所穿衣服均已破裂,眼球烂掉,眼眶变成一个黑洞,头发眉毛硬直直地竖立着,其状令人惨不忍睹。一时全海滩人皆跪地而拜,恸哭之声,伴着嘭嘭的涛声在海空震撼。
1996年7月16日,一艘00423号渔船开往南沙。17日下午,潭门镇海岸电台听到该船船长许声文用对讲机传来紧急报告:“海上起大风,有七八级,浪很大。”过不多久,又传来许船长一声呼喊:“危险,这下不用念了(海南话,意为没指望了)。”声音突然中断,再也听不到声音了。00423船出事了。这消息把全镇干部、船员家属及全镇群众震惊了。镇党委书记一再用对讲机向00423船呼喊,但却听不到任何回音。这只渔船是草塘村的渔船,吨位四十八吨,属于双机三百匹马力机船。全船十八人,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该船设备先进,有活鱼仓装置,是一只来往于南沙、潭门之间,专在海上收购活鱼出售的渔船。这艘船,到底是沉没了?还是船撞了礁,对讲机出了故障联系不上?十八名船员的亲属拥向镇府大院,怀着焦灼而沉重的心情,等待着亲人的讯息。镇政府派人二十四小时守着海岸电台向远海渔船喊话。然而那声声呼喊,却杳然远去而茫然。海岸电台呼喊了三天三夜,仍然杳无声息。这迹象表明,凶多吉少。镇委领导劝船员家属回家去等候消息,却无人愿意离开。他们无法接受那个可怕的“死”的字眼。他们固执地相信亲人会有生还的奇迹出现。他们做了种种猜想,也许该船撞礁,人爬到一个荒岛之上。也许机器坏了,正在漂流到菲律宾去。要是这样,就有获救的希望。在与渔船失去联络后,镇政府立即通报海军部队,并跟在“四沙”作业的渔船联系,投入海上搜索。然而将近半月的搜索,却毫无结果。三个月后,镇府只得宣布00423船及其全部船员失踪,并停止了向该船发放呼喊讯号。渔民家属彻底失望了。大海就是这么无情而残酷。于是在草塘村的后山坡上,又多了十八座没有尸首的衣冠坟。
老渔民对赴“四沙”做海的这种种描述,我每每听了心灵都受到好大的震撼。谁也不知道潭门渔民驾船开赴“四沙”、为开发“四沙”做出了多大的贡献。谁也不知自古以来,潭门渔民在“四沙”做出了多少牺牲。笔者曾到潭门镇府索要这方面的历史档案资料,然而我获得的回答竟然是一片空白。连历次海难发生的简单记录也没有片纸只字存留。也许,这是因为潭门渔民生活中背负的最为沉重的一面,人们不愿也忌讳去回忆的缘故吧!然而,潭门渔民的壮举,却是中国渔民的骄傲。他们世代闯海,远赴“四沙”,谱写了一部人与大海、人与自然搏斗的宏大交响乐。这其中包括潭门人做出的巨大牺牲。可以说,潭门渔民远赴“四沙”,其意义已远远超出生活生存本身,而是为开发祖国“四沙”海疆,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他们的付出,他们的牺牲,令人肃然起敬。潭门渔民,是伟大的渔民。
王锡钧,作家,现居海南琼海。主要著作有《家住万泉河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