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陋巷
2004-04-29王宪杰
王宪杰
我们家搬到这条巷子里的时候,我还小,大概还穿着开裆裤吧。
转眼之间,四十年就过去了,小巷依然如故,只是小巷人家的灰墙土瓦却更加破旧不堪了,还有巷子里那些经常蹲在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们也越加显得苍老了,他们嘴里硕果仅存的牙齿不知何时已经种到脚下的地里了,剩下一张张难看的凹陷的嘴巴却依然倔强地迎接着阳光的照耀。而不经意之间像我们这些放屁嘣坑玩撒尿和泥玩儿的顽童也已长大成人,仿佛一切就在昨天。
我说不准居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们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总有种别样的心情,这心情缘何而来呢?就因为巷子那难以让人启齿的名字吗?我们这条巷子的确有个不大好听的名字,叫“勤劳街破里院”。这个名字是谁给起的,我不得而知。至于為什么会给这巷子起这么个难听的名字却一点不难理解,不管是识文断字还是不识文断字的人都能理解这其中的含义,那就是这里居住的人家都穷。其实,在我的记忆中,这里也曾居住过几个县级大官的,只是后来陆陆续续都走了,到现在恐怕想找个科长都难了,这里的人们除了有幸还在岗的和不幸已经下岗的工人之外,剩下的也都是些跟我差不多一样没什么大能耐的穷光蛋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常常有一种莫名的自卑,最害怕人前谈房子的事儿,更不敢跟人家说家住哪里。像我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机关小职员有时为了维护自己那仅剩的一点儿可怜的虚荣和尊严,可以打着饱嗝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调很逍遥地“打的”装一把大爷,而回家时却不敢让出租车开到巷子口,而是让司机把车停在离“破里院”还有近百米的马路边上,自己徒步走回家。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我不愿让一个的哥看见一个西装革履派头十足的“大爷”竟然住在破烂不堪的贫民窟里。
其实我是有机会搬出这个巷子的,后来还是把机会让给了哥哥,我觉得我还会有机会搬出这个巷子。于是就死心塌地地跟着父母一直住在这个巷子里,直到父母相继故去。后来,一个成为我妻子的女人不知深浅地来到这个巷子望,再后来便是我们的儿子无可奈何地也来到了这个巷子里。尽管妻子来到这个巷子后感到很委屈也很后悔,可她还是像我当初死心塌地跟父母一样也死心塌地与我牵手共同走过了日后我们所经历的全部的沧桑和苦难。
在“破里院”居住的日子里,我不害怕别人偷,也不怕别人抢,却害怕过冬。每到冬天,我们一家三口就会像《农夫与蛇》里挨冬的蛇一样,不知被冻僵多少次。寒冷的冬夜,我们几乎天天都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饭倒进胃里,然后争先恐后跳进早已焐好的被窝里,探头探脑地看着电视,露在被子外边的鼻子常常被冻得清涕直流。而最惨的还是我,时常因为单位急需材料不得不回家开夜车。每到这时,我便会武装到牙齿,羽绒服、棉皮靴,大腿上再盖床厚厚的棉被,手上再戴上一副厚厚的手套……
而夏天则好过得多了,我们可以眼楼房人家一样打开窗子,尽情享受阳光的沐浴。儿子可以在我们不大的庭院里玩耍,也可以到巷子口去找小伙伴们继续演绎他的父辈们曾经玩过的放屁嘣坑玩的游戏。我也可以在黄昏那袅袅的炊烟里光着膀子穿着短裤与街坊邻居们侃大山,或到巷子口的牌桌上或棋摊前过过眼隐。当巷子里的老娘们儿们粗声大气扯脖子喊着自家的男人和孩子吃饭时,巷子里的爷们儿们就都鸟兽状散去了。只一会儿的工夫,这些酒足饭饱的家伙们又从自家的小院里出来了,不仅是爷们儿,还有娘们儿,他们手上还多了家伙,有拎着一只掉腿马扎的,还有手里掐着一把飞了边儿的芭蕉扇的,讲究—点的还装模作样地端着一把已经掉了嘴的破茶壶。于是这个夜的星星就属于他们了,这个夜的月亮也属于他们了,连同那恼人的蚊子,也都属于他们了,直到他们困倦得眼皮直打架,他们才会很不情愿地回家去,倒头便睡,透过自家肆元忌惮打开的窗子把如雷的鼾声、欢愉的呻吟合着蛐蛐的叫声一道送到邻家的窗子里。
夏天真是满美好的,我却依然惆怅,也更害怕过夏,因为夏天有雨。每到雨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全家常常会被天棚的漏雨惊醒,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把炕上的被子搬到不露雨的地方,再把事先准备好的大大小小的二十几个面盆饭盆洗脸盆分布到漏雨的地方去接雨。而更好看的景致是雨水会强行从门缝里挤进屋里,把我们家变成水泊梁山,塑料拖鞋便会在屋子里如小船般四处漂泊。这并非是我懒惰不去上房换瓦,而是房上的瓦已经酥成了饼干,我根本无法在上边立足。
已经被这个破家捉弄得疲惫不堪的妻子常常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能换换房子?”每到这时,我总是无言以对,心里就有了几分愧疚,我还是什么男人,竟让老婆孩子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愧疚之后,我便有了一份信念:我们不会永远这样的!
终于有一天,在推土机的隆隆轰鸣声中,“破里院”连同它演绎的一切悲欢离合都变成了废墟,尽管这里的人们还有几多伤感、几多眷恋,更有年长者老泪横流,而最终谁也抵档不住楼房新居的诱惑,巷子里的人们都欢天喜地搬到新居里去了。从此我便没有了他们的信息,更难看见邻居大妈或大哥大嫂的身影了,偶尔在大街遇到,也是几句少了许多真实的不痛不痒的寒口宣不口问候,然后便匆匆忙忙干自己的事情或躲到自家的“城堡”里去了。而下次在大街上再偶尔遇到这些老邻居的时候,就有了许多陌生的感觉,彼此都有了这种陌生的感觉之后,嘴就懒得张开了,代之以不真实的寒喧和问候的是木涨涨的点头示意,这示意是向对方表明:我看见你了!再后来偶尔在大街上碰上这些老邻居的时候,大家就成了路人,连木涨涨的点头示意也不需要了!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本不应该写这些东西的,而应该把过去一切的沧桑和苦难都统统忘掉。可我却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因为我怕把过去的东西都忘记了之后我自己会找不到北,我还担心我那已经是在养尊处优的儿子也会日后找不到北。这种担心由来已久,我在为孩子担心的同时也更为自己担心,为一个已经住上楼房而忘记了冬天是啥滋味的我;为一个吃穿不愁而忘记了饥饿是啥滋味的我;为一个沉湎于灯红酒绿之中却不知道还有那么多人需要帮助的我;更为一个偶尔就烂醉如泥的我而担心。
危险已经向我们袭来啦!
我常常这样警告自己,然后再逼迫自己在记忆的废墟中努力拾掇起那些曾被丢失的痛苦的记忆碎片。每到这时我才会清醒起来,而清醒起来的我就再不会为室内温度不如别人家的温度高而找到供暖单位妇人般与人喋喋不休了。于是,我会深深地把头埋下,我会深深地反省自己,然后才会轻轻松松地笑对明天!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却有些担心了,担心别人问我:你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这真的没办法,从小到大,每看一遍《三国》都会禁不住掉下眼泪,我这辈子恐怕就这么点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