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族源漫议
2004-04-29何光岳
何光岳
匈奴为夏桀之子淳维之后,《史记》已有明确记载。秦汉时,兴起于内蒙古,后来逐渐并吞楼烦、林胡、白羊、丁令及乌孙、大月氏、西域等国,形成强大的国家,后分裂成南、北匈奴。不久,南匈奴归附汉朝,北匈奴被汉朝所败,其中一支向西迁,成为西匈奴,横扫中亚、里海、黑海、东欧直至中欧法兰克,大败日耳曼各族及欧洲各国盟军,称雄于欧洲,震撼了白种人的集团,最后建国于匈牙利。而南匈奴大多内迁华北地区,在晋代以后,分别建立了哒、前赵、夏、北凉、北周等割据国家,后来一部分哒人融入了西突厥、回纥等族,其余的则融入汉族。留居于大漠南北的匈奴人,则分别被鲜卑、铁勒、突厥等民族所融合。到唐以后,匈奴人已不见于中国境内,也消失于亚洲大地。
匈奴的来源
匈奴最早见于周代的《逸周书·王会解》。此书记载:北方有“匈戎狡犬,狡犬者,巨身,四尺果。皆北向”。孙诒让云:《稽瑞》云:“豹犬口巨。”注引作“匈奴献豹犬”。《补》引《稽瑞》作“匈奴献豹犬,豹犬,巨口,赤身四足”。今考《白帖》九十八引《瑞应》亦作“匈奴献豹犬,锥(钜字之讹)口,赤身四尺”。孙晁云:“匈奴者,北戎也。”王应麟云:《伊尹朝献·商书》:“正北匈奴。”晋灼曰:“尧时曰荤粥,周曰猃狁,秦曰匈奴。”《通典》云:“《山海经》已有匈奴。”《尔雅疏》:“五狄,三曰匈奴。”《说文》:“狡,少狗也。匈奴有狡犬,巨口而黑身。”陈逢禄云:颜注《急就篇》:“狡犬,匈奴中大犬也。巨口而赤身。”何秋涛云:“荤粥、猃狁、匈奴三名并一声之转。今按《伊尹四方令》,匈奴在商初就建国。又《山海经》已有匈奴,则夏以前匈奴久著于北方矣。或古有匈奴部落,淳维奔其国,因为君长,若箕子之于朝鲜,未可知也。”
可见匈奴早在三千余年前就存在于北方,而夏桀之子淳维因国灭而逃于匈奴部落里,被推为君长。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夏朝王子的文化素质与文明程度都远比北方游牧民族要高多了。自古以来,许多落后的部落,往往推选自文明发达地方来的贵族、王子和要人为君长,这种事例比比皆是。
《王会解》又载:“正北空同、大夏、莎车、姑他、旦略、貌胡、戎翟、匈奴、楼烦、月氏、犁、其龙、东胡。请令以橐驼、白玉、野马、、、良弓为献。”这些边远民族和部落,早已于商初便向商汤朝贡,成为商之属部和属国。而匈奴成为北狄之一族,使用狡犬,与狄人相同,为戎人的一个分支,所以又叫匈戎。
匈奴的所在地,《山海经·大荒东经》载:“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即黄帝与蚩尤大战之地,应在今河北之涿鹿,郝懿行笺疏:“按《史记·五帝纪·索隐》引皇甫谧云:‘黄帝使应龙杀蚩尤于凶黎之谷。即此黎古字通。”袁珂校注:“要以冀州之野即涿鹿之阿为近正。”指出凶之谷即在涿鹿之阿,是非常正确的。凶之谷,当在怀来县南狼窝和梨园寺一带。蚩尤曾任三苗、九黎的部落联盟之君。
《史记·匈奴列传》云:“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驼、驴、、、、。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淳维,《集解》引《汉书音义》曰:“匈奴始祖名。”《索隐》引张晏曰:“淳维以殷时奔北边。”又乐彦《括地谱》云:“夏桀无道,汤放之鸣条,三年而死。其子獯粥妻桀之众妾,避居北野,随畜移徙,中国谓之匈奴。其言夏后苗裔,或当然也。”故应劭《风俗通》曰:“殷时曰獯粥,改曰匈奴。”又晋灼云:“尧时曰荤粥,周曰猃狁,秦曰匈奴。”韦昭云:“汉曰匈奴,荤粥其别名。”则淳维是其始祖,盖与獯粥是一也。
《史记》与古代各家注释,皆以匈奴为夏桀之子淳维或獯粥之后,并无异议。吕思勉也说:“匈奴为夏桀之后,说非无据……匈奴为夏后氏之后之可信,理正同此。”(吕思勉《蒿庐论学丛稿》)
但林干的《匈奴史》、《匈奴通史》和《古代民族史新论》及马长寿的《北狄与匈奴》等均未作解答,也未解释匈奴的名义。只是林干说匈奴:“其族源应包括荤粥、鬼方、猃狁、‘戎、‘狄、‘胡在内的所有原先活动于大漠南北的各族。很难说匈奴的族源来自单一的氏族或部落。不过在匈奴形成的过程中,被称为‘匈奴那一部分遂以它本部的名称总括和代表整个部族。”(林干《匈奴通史》,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这是很符合情理的论断。林干又对匈奴族源族属的研究作一个归纳:关于匈奴的族源族属问题,是国内外学者聚讼纷纭而迄今仍未获得解决的问题。在族源方面,就国内来说,王国维的《鬼方昆夷猃狁考》是一篇影响较大的文章。文中认为商、周间的鬼方、混夷、獯鬻,宗周时的猃狁,春秋时的戎、狄,战国后的胡,都是与匈奴同种,实为一族。梁启超的《史记匈奴传戎狄名义考》及《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亦认为“古代所谓獯鬻、猃狁、鬼方、昆夷、犬戎,皆同族异名”。其后孟世杰的《戎狄蛮夷考》、方壮猷的《匈奴语言考》、胡君泊的《匈奴源流考》、郑瑞仁的《匈奴名号考略》、冯家升的《匈奴民族及其文化》、佟柱臣的《匈奴西迁与欧洲民族之移动》、郑师许的《匈奴先世鬼方猃狁与殷周之交涉》,都附和这种说法。纪庸《汉代对匈奴的防御战争》,亦主此说。欧阳熙《匈奴社会的发展》则反对此说,但没有提出一定的主张。惟蒙文通的《犬戎东侵考》、《古代民族迁徙考》及《周秦少数民族研究》,则颇有异论,以为鬼方、畎夷、荤粥、猃狁并非匈奴;而义渠与匈奴始为同族。黄文弼的《古代匈奴民族之研究》,亦以鬼方、荤粥、混夷、猃狁都是古代的羌族,与匈奴不同;林胡、楼烦、义渠才是匈奴族之建国于内地的族类。何震亚的《匈奴与匈牙利》又别主一说,以为匈奴即夏族,曾于公元前6世纪在今河北正定县附近建立鲜虞国,后改为中山国,公元前295年中山国被赵所灭,其族乃退居于今内蒙古自治区中部及宁夏回族自治区一带;至冒顿单于立,其势力始大云。所谓匈奴即夏族,实即《史记·匈奴列传》“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之说的重复。金元宪的《北匈奴西迁考》认为“匈奴为夏后氏之苗裔”之说颇可信。而方壮猷、胡君泊则认为不可信。此外,尚有人认为匈奴族并非东方土著,乃西来种族,如岑仲勉的《伊兰之胡与匈奴之胡》及孙次舟《匈奴出现中国边塞的时代》,都是倾向于这种说法。岑、孙之说至今已为中外学者所否定。
黄文弼说:按太史公以荤粥、猃狁与匈奴为一族后,乐彦、应劭、韦昭诸人皆从其说;《孟子·梁惠王》赵岐注、《诗·采薇》、《毛传》郑玄笺、《吕览·审为》高诱注,且以荤粥、猃狁为北狄,即匈奴。如是,则匈奴与中原交涉甚早,且出于古帝王之后裔。吕思勉谓:匈奴则初在今河北、山西之腹部,后乃退居今绥远(内蒙古的鄂尔多斯市、巴彦淖尔盟、包头市、呼和浩特市、乌兰察布盟)境内是也。匈奴与猃狁、獯粥为同音异译,诸家皆言之。《诗·采薇》毛传曰:“猃狁,北狄也。”笺曰:“北狄,今匈奴也。”《孟子·梁惠王》下赵注曰:“獯粥,北狄强者,今匈奴也。”《吕览·审为》高注曰:“狄人猃狁,今之匈奴也。”又《汉书·韦贤传》载王舜、刘歆上议曰:“臣闻周室既衰,四夷并侵,猃狁最强,于今匈奴是也。”异口同辞,必非无据矣。
其实,匈奴就是匈奴,并非獯粥、猃狁、鬼方,这三个族乃出于羌人,而獯粥也为夏后,与匈奴为亲。而义渠、戎、狄乃林胡,楼烦、混夷皆为北方部落,不可一概混合,只是匈奴在秦以前仅是一个小部落。夏桀之子淳维逃入北方,即今凶之谷,在今河北涿鹿县。《史记·匈奴列传》说燕、赵、秦:“而三国边于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又《李牧传》云:“常居代、雁门备匈奴。”这时涿鹿已为赵之代郡所辖,则匈奴早已由涿鹿北迁至内蒙古之乌兰察布盟及锡林郭勒盟一带。又《刺客列传》载:鞠武谓燕太子丹,愿“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战国末期,匈奴始终在燕、赵、秦三国的北邻,常给三国构成威胁。
匈奴的名称和族属
匈奴因居于凶之谷而得名,而匈奴即匈戎。匈之意,顾炎武《说文解字》云:“匈,膺也,象形,或从月者,但作,今别作胸。而匈字但用为匈奴字非是。獯音近匈,鬻音近奴,夷语无常字。匈奴盖即獯鬻。”其意以匈即胸。而《逸周书·王会解》载:“正西昆仑、狗国、鬼亲、枳已、耳、贯胸、雕题、离丘、漆齿,请令以丹青、白旄、纰、江历、龙角、神龟为献。”贯胸,穿胸也。《山海经·海外南经》:“贯匈国在其东,其为人匈有窍,一曰在国东。”《易林》云:“穿胸狗邦,僵离旁脊。”《淮南子·坠形训》有穿胸民。高诱注:“穿胸,胸前穿孔达背。”《博物志》:“穿胸人去会稽万五千里。”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云:“穿胸者亦不过雕镂其胸以为饰,非真胸背穿透也。沈期《泣海诗》云:‘尝闻交趾郡南与贯胸连,似贯胸在交趾南矣。”据此,贯胸国在今越南之南,即越南南部一带,似与匈奴无关。又《海外南经》云:“结匈国在其西南,其为人结匈。南山在其东南,自此山来,虫为蛇,蛇号为鱼。”而喻权中以周代葛国(在宁陵)即结匈国。这未免牵强附会,毫无证据可言。
按匈字,《说文解字》云:匈,膺也。从勹,凶声。、匈或从肉。桂馥《说文通训定声》云:《玉篇》:匈匈,沸挠声。《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曹人惧。,声也。《释名》胸,犹也。气所冲也。与胸同义。《管子·任法》:匈以听其上。注:匈,恐惧貌。《汉书·高帝纪》:天下匈匈。注:匈匈,喧扰之意。又《东方朔传》: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注:匈匈,议之意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匈,假借为。又假借为。
商卜辞字,作、。卜辞“庚寅卜贞,,费其,亡。”“庚寅卜,亡。四月。”鲁实先认为所从凶,即《说文》训恶之凶。所从之,乃像二人相斗之形,犹斗。也像二人相向搏击之形也。从,以像二人相斗者,正所以示扰恐之义。隶定为,其为之古文无疑。则像二人摔跤之状,摔跤为草原牧民的体育运动,今蒙古族的摔跤运动,闻名于世,乃起源于匈奴。可见匈奴原系善于摔跤而得名。在摔跤中气势汹汹,互相吆喝扰嚷以助威,故衍生为匈匈,即汹汹。与凶、同音义。如古罗马贵族常使奴隶互相格斗以为乐,而古匈奴贵族也有使奴隶互相摔跤以为乐者,这可能系匈奴名称之由来。
而伯希和说:“据说这个匈奴名称古读若 kung-nu,应该是含有‘犬的意义的一种别号,应该是从吐鲁番一带古印度欧罗巴语而经世人时常名曰吐火罗语中假借而来的。因为在这类语言里面, ku 一字的从格 kun 一即训为‘犬。”(伯希和《库蛮》,载《亚洲报》1920年上册)猛犬有凶犬之号,这或可作为匈奴的衍义,北狄也以狩猎犬、牧羊犬为时刻不可离之物,匈奴为北狄之一支,以犬为尊也是自然之事。故匈奴乃为善于搏斗(摔跤)的勇士之意。
在族属方面,外国学者本来就有匈奴属于蒙古族、突厥族、芬族或斯拉夫族四种说法。我国学者如方壮猷、黄文弼、佟柱臣诸人均主蒙古族说,冯家升、岑仲勉二人主突厥说,郑师许则主斯拉夫族说。关于这个问题,学者间除了应用中外文献资料外,有的还兼采比较语言学的方法。在目前的西方学者中,认为匈奴属于芬族或斯拉夫族的论调已很少听见,惟主张匈奴是突厥族之说仍占多数,前苏联学者 A·N 伯恩施坦就是主突厥族说的。东方学者则大多主蒙古族说,如日本的白乌库吉在1900年原主突厥族说,过了二十三年改主“匈奴是以蒙古种为基干”之说。蒙古的策·道尔吉苏荣和纳·业喜札木苏,都是主蒙古说的。匈奴存在于突厥、蒙古之前很久,把匈奴强行去套其后的突厥族和蒙古族,这都是步西方学者的谬误方式。中国古籍已明确称匈奴为北狄的一支,是非常正确的,它与芬族同出于夏之后,与突厥也同出于北狄的一支。而蒙古族属于东胡,最早居于黑龙江中游,与匈奴毫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