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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事可以重来

2004-04-29姜贻斌

广州文艺 2004年7期
关键词:小青

姜贻斌

疤哥又回来了。

疤哥这次从海南回来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丝毫也没有欣喜之意,反而让我吓了一跳,然后疑惑地问,你还是疤哥吗?还是吗疤哥?疤哥是你吗?我简直语无伦次了。

我睁大眼睛,又把他从上到下、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即使我的眼睛吃了油,却再也看不出疤哥身上一丝丝油光发亮的大老板派头了,竟然是一副落泊的样子。一堆头发像冬天的枯草,一件咖啡色的夹克皱巴巴的,口袋里好像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鼓鼓囊囊的,皱巴巴的皮鞋上的灰尘像有500年没有擦了。

总而言之,他给我的感觉像是从外面流浪了数年,才万分艰难地归来似的。

他却很大度地轻轻拍我一下,淡淡一笑,说,你看什么卵?难道我还变了一个人么?又自嘲地说,大概也是变了,千万富翁的疤哥,如今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穷光蛋。

我惊讶地问他,怎么搞的?

疤哥倒还爽快地说,娘的脚,一把大火烧了个精打光!

哦,我深深地替他感到遗憾,一颗璀璨的明珠便这样无声无息地陨落了。

疤哥名叫李小明,因为小时候不慎摔了一跤,左脸上留下了一块永远也不能消失的钱币大的疤子,还因为比我大3个月,所以我就叫他疤哥,从小时候起一直喊到现在,几十年不变。不过,这多年来,疤哥这个小名只有我能叫,而且只有我俩时才叫,有人在,我便叫他李小明或李总,多少要给他留点面子。如果别人不知趣,叫他疤哥,他是要破口大骂的,脸上的肉突然一横,愤愤地说,疤疤疤,疤你娘!骂得人家目瞪口呆。因为我俩是从小穿开档裤一起长大的,我这样叫他,他不会见怪。

疤哥去海南岛有好些年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发起来的,一下子手里就捏了上千万元。后来,他才悄悄地告诉我,胖子,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么发财的吗?这个秘密我对谁也没有说过,嘞,是这样的哎,首先我借了两万块钱去海南岛,这你是知道的,可是,我1分钱也舍不得花,用报纸包好了之后,咬咬牙,去送给银行的人,嘿,一下子就贷了10万块,这10万块到手了之后呢,我同样也1分钱不敢花,我又用报纸包了,咬咬牙再送,嘿,又贷了50万块,50万块到手了呢,我仍然不敢花1分钱,我还是用报纸包了,咬咬牙又送去,哈哈,这一家伙竟然贷了两百万块,这两百万块到手之后,我就不再送了,慢慢地开始办酒店啦、健身房啦、按摩院什么的,嘿嘿,我就是这样慢慢地发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如果按疤哥这么说的,我觉得除了需要一点胆量和冒险之外,发财就好像喝稀饭一样容易。

我惊讶地说,你这是行贿啊!

疤哥淡淡一笑,说,你不懂,这是行什么贿?这叫做借鸡生蛋。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迅速地在桌子上划了四个大小不等的圆圈。

疤哥自从发了之后,以前也是回来过几次的,不论在哪里进进出出,身边都有两个高大的戴着墨镜的保镖威风凛凛地跟着,这样一来,他也就更加地威风凛凛了,而且旁若无人。每次回A城,把车子也开回来,带着我四处威风,喝酒、吃饭、唱歌、跳舞、看电影,把手里的钱像水一样地泼出去,居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我曾经劝过他,花钱不要像泼水一样嘛。他却很牛皮地说,我在海南办的酒店、健身房、按摩院,每天的钱像水一样流进来,我如果不像水一样地泼出去,那岂不会发洪水了么?我每天有8万块的进项啊。他把大拇指和食指很夸张地撑开。

听他这一说,我也就不再劝他了,他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他不花?谁花?那就让他毫不犹豫地把钱像水一样地泼出去吧。我那时候也伴着这个大款,这家宾馆进,那家宾馆出,也牛气十足,好像我口袋里的钱也是鼓鼓的。若是碰到熟人,我就要自豪地介绍一番,嘞,这是我的哥们,如今大发了。疤哥呢,则底气十足地站在一边,傲慢的眼睛也不看人家一眼,只是催促说,胖子,我们走吧。

谁料到,没过几年,他便带着老婆、孩子孤零零地回到A城来了。没有了车子,也没有了保镖,手下上百的员工作了鸟兽散。他的脸色不再红润了,更无了光泽,枯黄枯黄的,像患了严重的黄胆肝炎。以前有钱的时候,他并不抽烟,现在没有钱了,却放肆地抽,抽得一嘴牙齿发黑,夹烟的手像两条细细的腊肉,当然也抽出了一片浓浓的焦虑,抽出了破产之后的寂寞和痛苦。

他常常慨叹道,胖子,那一把大火啊,烧红了半个天,真是空前绝后啊!

所以,我每回跟他在一起,就似乎从他身上闻出了杂夹着浓烈的塑料物品燃烧的刺鼻气味,我的眼前就燃烧起熊熊大火,并且发出噼哩啪啦的惊心动魄的声音,它就像一块巨大的红绸缎,在海南岛蓝得透明的上空飘啊飘的,飘得我心里直发慌。

我对他说,疤哥,你以后不要再说那把大火了。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这可是我终身难忘、刻骨铭心的啊!

我说,因为你一提起大火,我眼里的这个城市也都成了一片火海了。

他苦涩地笑了笑,很理解地说,这怪不得你,因为你没有这种经历。

这是一句实话。

我的确没有像他手里曾经捏着上千万元的钱,然后又化成了一摊水的经历,但他曾经捏过上千万元却跟我不无关系。1988年我从A城先去了海南岛,在一家公司当会计,有一次回A城,我便把证件往他面前“啪”的一摆,气昂昂地说,我现在是海南岛的人啦!疤哥当时在那个单位混得也还可以,主办科员,再说那个单位的前景可观,只是口袋里的钱还是少少的,以前我每次到他那里都是请我吃方便面。当时,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鼓起眼睛将我那个绿色封皮的证件看来看去,双手有点颤抖,看样子很激动。我便想,他大概有些心动了。果然,没多久,他就义无反顾地像一只鸟一样飞到了海南岛。

所以,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疤哥一直吃水不忘挖井人,无论对谁都说,他之所以有了今天,都是胖子的功劳,胖子当年把证件“啪”的一摆,把我一下子深深地震撼了,于是,我一刹那间就下定了决心。

不过,令我惭愧的是,我并没有坚守美丽的海南岛,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叛逃者,因为这与我的目光短浅有关,我当时没有去思考海南岛的长远美景,我只是看见了眼前的那些蚊子、那些蚂蚁、那些老鼠、那些蟑螂张牙舞爪,以及那些破破烂烂的街巷和学校,我于是就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一年之后又回到了A城。

由此可见,这至少说明了我不是一个艰苦创业的人,而疤哥呢?则恰恰具有吃苦耐劳的拼劲。他来到海南岛3个月之后,我便回家了。他曾经苦苦地劝我不要回去,说,我们兄弟一起办个公司,狠狠地赚它一把之后,再回A城也不迟。还说,他之所以来海南岛决一死战,也是受了我的鼓动,这下可好,他飞来了,我却要飞走了。他目光炯炯地说,胖子,就凭我的眼光,可以看出来,这是个有钱捡的地方,你如果要回家,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分别的那天,我们在咖啡厅里坐到很晚,尽管他从各个角度极力挽留我,说得嘴巴都起了泡,但他到底也没有劝住我。我去意已定,而且归心似箭,觉得这一片喧哗的土地很不适应我。我知道他是借了两万块钱去打天下的,谁料不出3年,果真打出了一片红彤彤的世界。

在头3年里,疤哥居然没有一点音讯,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我那时就很担心他的钱被人骗走,或者被歹毒的杀手害死了。因为那时候的海南岛的确有点乱,中国的顶尖人渣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几乎聚集在了那块发热发疯的土地上,所以,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也随时有可能发生,有个外国女人就在宾馆里被人杀掉了(这也是我之所以要回A城的理由之一)。我一条小命好歹还拿回了A城,可是疤哥呢?我的心一直忐忑不安。愿上帝保佑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3年后的某一天,疤哥突然打来了电话,我当时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大声地叫着,疤哥,你还活着?

疤哥哧哧地笑起来,那种笑居然有了一种金属般的声音,胖子你怎么说蠢话?我这样人的不活着,而且不活得好一点,那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他声音洪亮地说,告诉你老弟,我现在已经有上千万块了,你如果想哪天来,来回的飞机票以及吃住玩,我都包了。

我当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说,你不是抢了银行吧?

他又咯咯咯地笑,老弟,我还不至于堕落到那个地步吧?别罗嗦了,你哪天想故地重游了,就来个电话,我亲自去机场接你。

放下电话,我深深地透了一口气,3年来,那种时时挂牵的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可是,我却一直没有再去过海南岛了,倒是疤哥回来过几次。他的确没有吹牛皮,的确是大发了。他走到哪里,都是神气十足,昂着头,眼睛望着天上,从来也没有好好地看人家一眼,当然,除我之外。可是,谁又能料到呢?又过了几年之后,他居然一败涂地灰溜溜地回来了。

所以,我现在经常问他的一句话就是,现在怎么办?

疤哥略显忧郁地说,怎么办?重起炉灶。他还向我透了底,他如今还欠银行几百万元。

我说,这个包袱会把你压死的,难道说,一把火就把你烧得卵打精光了?

他坦率地说,还有一栋破破烂烂的楼房摆在那里,可是有什么用呢?现在是一分不值了。其实呢,有两把刀子在杀我,第一把刀子当然是那把该死的大火,第二把刀子就是海南岛的经济萧条,即使是想扳也扳不回来,泡沫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甚至自嘲地说,唉,他娘的脚,那时候人也疯狂了,我竟然连保险也没有买,如果买了保险,也不至于惨到这个地步。

当然,我需要说明一点的是,疤哥虽然迅速地破落了,但毕竟还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比起像我这样的人来,他还是要牛皮一些。烟还是要抽“芙蓉王”,手机还是最新潮的。这个架子,他还是要摆摆的。没有了汽车,所以,他每次邀我出来或分手时,总是很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没有车子接送你了。我说,像我们这样的朋友,就不要讲那么多的客气了。他说,他当年有五台车,最好的一台是“奔驰600”,猪弄的,到后来为了还账,16万块就出手了。

疤哥时常沉浸在往日的辉煌之中,好像那些辉煌离他并不遥远。他对我叹息说,胖子哎,你是没有福气哎,那些年,我叫你来海南岛玩你不来,你如果来了,你开口要什么,疤哥我可以一个电话就能给你拿什么来,你即使是要一只人的手,我也可以叫人给你拿来。胖子,你知道什么叫灯红酒绿?什么叫花天酒地?我以前只在词典上见过,可是,那些年,我却是天天泡在这八个字里面啊,连人都泡发了。但如今呢,你疤哥我可是不行了……说罢,便深深地躺在沙发里,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脸上显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似乎企图从那亮堂堂的吊灯里看到过去辉煌的自己。

每当他处于这种沉默的状态之中,我便不再与他说话了,默默地抽着烟,或是喝茶。我知道他心里的包袱很沉重,如千斤的巨石压着。欠了银行那么多的钱是一个,另外,他一下子从天上陡地摔到了地上,惨不忍睹,心里的那种严重的失衡是可以想像到的。但我觉得他跟其他从天上摔下来的人还不一样,有些人要么是自杀,要么是一蹶不振,要么是一逃了之。我院子里就有一个男人,炒股赚了800万元,后来一下子全赔了进去,想不通啊,想不通怎么办?临死之前,便选择了一栋25层的楼房,然后直直地从屋顶上像鸟一样地飞下来,那尸体摔落在地上,瘪得就像一只大臭虫,脑浆是雪白的,那血是乌黑的。

据我暗地观察,疤哥的心理承受力显然比一般人要强得多,虽然沮丧是有的,痛苦是有的,包袱也是有的,但并不是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般惶惶不可终日,当然更没有绝望过,或者说要跟这个世界告别。他一有了空闲,居然就叫我一起去喝茶,或者去看电影。喝茶时,我们谈一些什么话题呢?都是谈小时候的有味道的趣事。比如某一次去偷看女人洗澡,某一次把人家的单车轮胎扎烂,某一回欺侮漂亮的女同学。而且针对某一件事情,我们都要凭着各自的记忆相互补充,相互修正,说到精彩之处时,两人便嘎嘎地大笑起来,像两只老鸭子,常常弄得邻桌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们。有时看完电影,他还要喊我去茶馆坐一坐,然后他便大谈对电影的看法。

我始终认为疤哥对电影的理解有一种天分,一些观点独到而新颖,尖锐而深刻。所以,我就笑他,我说,疤哥呀,你分明是一个大导演的料子,或者是一个大影评家的料子。你如果当了导演,张艺谋就不可能有饭吃了。

他一脸是笑,说,你就不要臭我罗,我算老几?不过,张艺谋如果要拍酒店或按摩院或健身房的电影,找我那是算找对了人,我在这里面混了多少年?那种体会太深刻了,我甚至还可以给他提供许多谁也想不到的精彩的细节。

我和疤哥从小就是电影迷,经常偷票爬窗子进礼堂里看电影,不过,如今我已经不算是铁杆电影迷了,有看则看,不看也罢,但没有想到,他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是痴心不改。

我想,疤哥现在喜欢沉迷于回忆小时候的趣事也罢,喜欢看电影也罢,是不是希望用这些东西来暂时地忘却破产的痛苦呢?或者说像吸毒一样地麻醉自己呢?我想是的。不然的话,他就会时时地想起那一把熊熊的冲天大火,那一堆烧毁了的惨不忍睹的废墟,想起拖欠着银行里的那几百万元贷款。因为他当年发财之后回来时,从来也不跟我说起小时候的趣事,当然也没有时间说,只是叫我一起尽情地享受。

而现在,却不一样了。

其实,更多的时候,除了我和疤哥在一起喝茶吃饭之外,还有一个女人,我只晓得她姓张,张什么,不清楚,住哪里,也不清楚,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张是疤哥的情人,长相很漂亮,大眼睛,丰腴的身材,一对奶子鼓鼓的,性感得很,一副非常精致的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显得很有修养,好像是在哪家公司上班,是成了家的。据疤哥说,她跟他有好几年了,但我以前的确没有见过。

张很喜欢说话,而且说出来的那些街头巷尾的故事很吸引人。比如说,她那院子里有一对女同性恋,亲亲密密有七八年了,她和院子里的人居然还不知道,以为她俩只是玩得好而已。一直到有一回,其中的一个女人为了吃醋,竟然走到四层楼的屋顶上要跳楼时,大家才恍然大悟,晓得她俩原来是同性恋。张说,那两个女人都长得非常漂亮,气质也很不错,看着她俩那样相爱,真是叫人羡慕死了。她还说,院子里还有个女人也是好漂亮的,是个舞蹈演员,男人做生意赚了不少米米(钱),一个崽读书也非常发狠,依她看来,这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个家庭。谁料那女人后来居然吸毒,戒了好多次,也戒不掉,尤其是毒瘾发作时,那副撞墙嚎叫的痛苦的样子,真是让人特别难受。不出一年,那女人也不像个人了,哪里还有以前的那种漂亮?那漂亮都被毒品一丝一丝地熏走了,后来呢,整个家产吸光了,那个美丽的女人也死了。

我和疤哥最喜欢听张说话了,她的表情非常生动,既不夸张,措辞又很到位。有时候张不在,我便笑疤哥,你呀,就是死了也抵得了,有这么一个好女人跟着你,尤其是你处在这种境地,她仍然是爱心不变,真是难能可贵啊。

疤哥颇为赞同我的话,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有钱时,她是一样地爱我,没有钱时,她还是一样地爱我。

我说,如今像她这样的女人,就是打起灯笼也难找了。

我和疤哥在一起说话毫无顾忌,所以,我也曾经开过疤哥的玩笑,说,这个张到底凭什么喜欢你?钱吗?

因为疤哥的长相我实在是不敢恭维,首先是脸上的那个疤子,就让他逊色不少,况且个子又不高,又瘦。

疤哥摇晃着头,手一挥,说,NO,NO,这你就不知道了,其实她男人也有点钱,但她说她男人没有生活的激情,简直像一条死鱼,你看她这么鲜活蹦跳的女人,怎么能容忍跟一条死鱼生活呢?她喜欢跟有激情的男人在一起。你懂了吗?胖子,我告诉你,像这种男女之间的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疤哥说的这一点,我也暗暗承认。别看疤哥长得不怎么样,却特别地有激情,无论发财前后,有时天下着大雨,人家躲都躲不赢,他却健步地走在大雨中,尽情地让大雨淋着,并张开喉咙大声地歌唱。他的嗓子特别好,那歌一唱出来,是要镇住一厅的人,以为是哪个专业歌手来了。他的舞姿也是没说的,那舞一跳出来,也是要惊住所有男女的,大家于是都不跳了,一脸羡慕地看着他跳。他的歌舞基本功好是一点,而且对此很有天份,但重要的是他这人特别自信,从来不畏惧场合,很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慨。我想,这大约也是他在海南岛能够发起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他破落之后不甘消沉的原因之一罢。

疤哥是长子,我知道现在疤哥生活的担子也很沉重,除了老婆和女儿之外,他还要负担年老体弱的父母,另外还有两个兄弟,兄弟都有了妻儿,他们本来也都是一直跟着疤哥的,现在连疤哥自己也无事可做,他们就更加无事可做了,所以,一大家子共计有11口人都问他要吃。兄弟两家人有吃无吃的,本来也不关他的事情,可是,疤哥偏偏又是一个责任感极强的男人,非要挑起这副重担不可。

有时,我便替他着想,劝他说,我们不必经常出来喝茶吃饭了,该省的钱还是要省下来,节约每一个铜板吧,因为你毕竟不是以前了。我甚至还想劝他不要再抽“芙蓉王”了,但这句话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这几个小钱算什么呢?该花的还是要花。疤哥听罢,不屑一顾地说,我嘛,既然第一次能够发起来,那么,我也能够第二次发起来,狗脑壳是人雕的,怕什么卵?

他虽然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暗暗地替他焦急,便问他,如今你一无资金,二无人,你靠什么东山再起?你就是打游击也需要几枝汉阳棒棒嘛。

疤哥却把握十足地说,我当然有办法,胖子你问得好,我靠什么呢?汉阳棒棒也太小儿科了吧?但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靠的是以前我下的那些钩子,那些钩子甚至比大炮还要厉害哩。他把“钩子”两个字说得很重。

什么钩子?我不懂,不懂就问,不必装懂。

疤哥神秘地说,这也是我做人的不同之处,想当年我有钱时,认识的不认识的,穷的富的,当官的还是没当官的,一来海南岛,就都往我那里钻,我一律热烈欢迎,当然,规格上还是有所区别的。我原来单位的一把手也来过一次,他来了之后,我就安排他到最高档的宾馆里住,一住就是半个月,他要什么,我就给他提供什么,他没想到的,我也替他想到了,照顾得熨熨贴贴,好舒服的哦。他走时,我又给了他一大把米米(钱),那个数目说出来会吓死你的,所以呢,我就不说了,这就是所谓的钩子。也是因为我的目光放得长远,想到了今后。

我这才恍然大悟,说,李总,我明白了,你下的钩子好毒啊。

我想,难怪他处境这么艰难,居然还有这么好的心态,大约与他下的那些钩子不无关系。而现在,他利用这些钩子的时候到了。我怔怔地看着他,好像觉得他有点陌生。

疤哥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说,说起来也有意思,当年,有个30多岁的男人,说是老乡,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可怜兮兮地找到我,说是来海南岛想发财,但又没有本钱,居然开口就问我借15万块钱去琼海县养鱼,我看他的确很穷,人也比较诚恳,就借给了他,欠条都没要他写一张,可是没出1个月,他就写了一封信给我,说那些钱全部赔光了,实在是无脸见人,只好写信赔罪,并说,他一旦发了财,一定会还的。其实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连他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见到。不过,这也不要紧,你帮了人家一把,人家这一辈子会记得你的。

所以,我始终认为疤哥有他大气的一面,他毕竟还不是那种“一阔脸就变”的小人,也不是那种在商场上滚了几滚就变得残酷无情的人,一分钱都抠得死死的。他的心底里毕竟还存有一丝善良,一种怜悯,他还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生意人,这大约与他长期酷爱电影有关罢。

他叹息地说,是啊,我如果当年不大气,你说今天还有谁来帮我?巴不得都来看我的笑话哩。也所以,我原来单位的那个一把手就对我说了,小明,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就要帮你一天。胖子,你听到了吧?所以,我始终认为人与人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当然,世态炎凉的事也有,但我感到人间还是有温暖的。

我认为他对穷人的帮助是无可非议的,但他对当官的下的那些钩子,现在开始尝到了甜头,应当说是官商勾结。这话我当然没有说出来,担心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我便说,疤哥,具体地说,你现在感觉到了哪些温暖呢?

当然有嘛,疤哥抽出一枝烟,夸张地在桌子上顿了顿,“叭”一声点上火,深深地抽了一口,叮嘱我说,你可千万不要对人家说,昨天我和张跟老板(就是那个一把手,疤哥平时都叫他老板),还有他的那个小蜜一起,打了一夜麻将,你猜我一家伙输了多少米米吗?

我摇了摇头,说,猜不出,不过我晓得你搓麻将是高手,只赢不输的。

哎,这你就不懂了,该输的时候还是要输嘛。他饶有意味地抿着嘴笑了一下,然后伸出三个指头。

300块?

三个指头摇了摇。

3000块?

三个指头又一摇。

难道说是30000块?我声音大了起来。

他这才点了点头。

我显得有点激动了,说,这有必要吗?你不是早已下了钩子的吗?再说,你现在也山穷水尽了,哪里还有米米?

疤哥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你就不懂了,我看你小学还没有毕业嘞。我这个米米,还不是他给我的?

那怎么可能?我疑惑不解。

怎么不是他给我的呢?疤哥接着悄悄地道出了其中的秘密,说,老板给了我一个工程,七八百万块,我虽然没有资金,一口吃不下来,但我可以转给人家呀,这一转,光信息费就是80万块,你说是不是他的米米?

哦,那你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赚80万块?我惊讶不已。

小意思嘞,当年我在海南岛10天就可以赚80万块哩。疤哥不以为然地说,80万块虽然对我来说,仍然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怎么说呢?养家糊口还是可以的嘛,总而言之,慢慢来吧。

我说,你这么快就来了这么多的米米,还慢呀?人家一辈子也赚不到呢。

疤哥说,这正所谓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嘛!嘿嘿,我多年前下的那些钩子,现在终于开始见效益了,要钓大鱼了。说着说着,他有点激动起来,将烟猛吸了几口,吸得“滋滋”响。

我说,现在不是搞什么招标之类的,他就这么给你行吗?

你小学又没有毕业哩,疤哥讥讽地说,如今有几件事情真正是“三公”(公平、公正、公开)的?那都是一些娘送崽的便宜话,只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

疤哥的确是一个大气的人,他拿到那80万元之后,请我还有张在A城最好的海鲜楼美美地吃了一餐,我喝得晕头转向,觉得肚子里装了满满的虾蟹和“五粮液”。吃罢饭之后,我们一起进了一家商场,他给张买了一件4000多块的衣服。他叫我也挑一双最高档的皮鞋,我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旧皮鞋,却坚决不答应。如果他还是辉煌的时候,他就是要送我一栋别墅,我也丝毫不会犹豫的。

于是,我把他扯到一边,悄悄地对他说,省着点,你毕竟不像当年手头上那样阔绰了。

他说,小菜一碟,小菜一碟!你不想想,这80万块,离那几百万块还早着哪,省一碗稀饭没有什么意思。

我说,几千块钱对你来说是一碗稀饭?你这个人真是虎死不倒威啊!

他哈哈地大笑起来,胖子,你说话真是一针见血,我这个人就是虎死不倒威!

疤哥回来之后,和老婆孩子就住在单位的老房子,大概充其量只有30多平方米。原来这样的房子算是不错的,但现在却明显地落伍了。疤哥自从去了海南岛之后,这间屋子一直就空着的,他没有退给单位,就好像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还可做避难之所。以前住在这栋房子的同事,不是已经买了新房子搬出去了,就是将房子大大地装修一番。但他们绝对没有想到本单位下海最牛气的疤哥,现在居然又灰头灰脑地回到了这个小小的窝里。世事变迁,真是无法预料啊!

疤哥的这间房子当然没有一点装修,还是水泥地板,因为多年不住人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沤气,墙壁上的水渍污垢,像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家具还是那些老旧家具,像隔了一个世纪似的,这真是像从天上一下子摔到地上来了。老婆和孩子虽然没怎么埋怨他,但是脸色总是不那么好看,笑起来很勉强。尤其是他老婆见到我时,脸上流露出来的一种尴尬,这让我感到难受。他老婆现在惟一感到遗憾的是,当时那样有钱时,如果悄悄地留下一笔私房钱,那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了。我只去过他家一回,就再也没有去过了,当时心里感到有点酸酸的。

后来,疤哥再也没有叫我去他家了,他总是在咖啡厅召见我,而且都是在高档的宾馆里。我说,你为什么不办个公司呢?免得像现在这样打游击似的。

他又笑我,说我小学没有毕业,他说,办公司有必要吗?要办执照、要租房子、要请员工、要买办公用具、要交租金水电费、要发工资,等等,等等,好罗嗦嘞,有什么好的呢?我每天坐在这里办公不是更好么?环境优雅安静,音乐轻轻地回荡,又有美丽的小姐服务,即使人家来与我谈点生意,上一杯茶,既体面又省米米,既简便又省事,你说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地方?难道说,非要租个房子,摆一张老板桌,有个女秘书才能做生意吗?

我点点头,说,那也有点道理。于是,我便不由得环顾着那些一堆堆低声交谈的男女,他们的脸上一律显得很神秘,心里便想,这些人肯定也有像疤哥一样是坐在这里办公的吧?

他叹息道,胖子,你没看到过我在海南岛的办公室,那是里三层外三层,一般的人还见我不到,都让保镖或女秘书挡着了,嘿嘿,那个气魄啊……这时,一个极有韵律的“啊”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往往拖得很长,里面包含了无限的感慨。

现在,我知道他的习惯了,他不愿意呆在家里,大概是因为那极其寒酸的情景会勾起他许多的感叹和回忆罢,也大概是更不愿意见到邻居们眼里所流露出的嘲笑的目光罢,于是,每天一觉睡到中午起来,草草地吃完饭,然后,便坐到某个宾馆的咖啡厅里开始办公。他悠闲地不停翻着那个脏兮兮的电话本,并且不停地打电话。他总是把手机摆在桌子上,一粒细小的红灯一眨一眨的,像红眼鬼的眼睛,不一会儿,手机就很音乐地响起来。

疤哥对我很客气,一旦来了电话,总要对我说一句对不起,然后再接电话,他会说多种话,或说普通话,或说广东话,或说A城话,或说家乡话。除了家乡话之外,其它几种话说得并不地道,像夹生饭,所以我总是忍俊不禁。疤哥打完电话,就要说,莫笑,莫笑,我就只有这个水平。

有好几次,他打电话叫我出来坐坐,我一去,他正在忙着接电话,一只手朝椅子上摆摆,示意我坐下,然后一边与对方说着话,一边招手叫服务小姐上茶。好不容易打完了,没说上一句话,电话又响了起来。那几次我坐了一个多小时,与他却没说上三句话,于是,我赶紧借口离开了,不再打扰他。心想,全国人民都在忙,疤哥同样也在忙,只有我无所事事。可是,我一回到家里,他马上就来了电话,很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鬼脑壳事也太多了。我说,我从来没有见怪,你的事多我很理解的。

疤哥叹息地说,我要打翻身仗,不得不这样啊!

疤哥与我的友谊是真家伙,没有掺一点水分的,更没有什么虚情假意,这么多年了,我们没有争吵过,什么事情都是相互护着的。就说一件事吧,其实我最爱打麻将的,他也喜欢,但他从来不叫我一起打,他说,我跟人家打得很大,你如果赢了倒没什么,要是输了你怎么跟嫂嫂交差?你那几个死工资是经不起一输的。况且,我打的是业务牌,我不说你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我当年有那么多的钱时,我却没有打过麻将,如今呢,不打却不行了。

疤哥就是这么真心实意地护着我的,我心里很感动。所以,我一直只是跟老婆或是跟邻居们打麻将,来一块两块的小意思,也所以,我一直没有上过大场面。

我曾经提出过要跟他去看一回大场面,他摇摇头说,胖子,最好不要去,这不是因为我不愿意,主要是那些人不愿意有别人在场。

我“哦”了一声,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我于是又提醒他说,你要重起炉灶也要快一点,如果等到人家退休了或什么的,你就没有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了,人家即使是想帮你也帮不成了。

疤哥兴奋地说,你说得对,所以,时间对我来说是很紧迫的。不过,你也晓得我这个人,心态还不是那样的坏,再说,我下的那些钩子分量是很重的,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有一天晚上,大约10时多,疤哥突然打电话来,急促促地叫我出来一下,说他在某某宾馆里的咖啡厅等我。当时外面下着大雨,我有点犹豫,但我听他的声音似乎有点不对头,很低沉,心事重重的,不像以前那样爽爽朗朗。我说,有什么事?他说,你来了我再告诉你。可是,老婆却不准我出去,说,下这么大的雨,你出去撞鬼啊。我却执意要去,我还特意声明是疤哥叫我。

老婆历来是一个胆子很小而警惕性却很高的女人,她生怕我跟疤哥在一起混坏了。不论疤哥在辉煌之时还是在破落之后,她都是这样教导我的。她的名言是,官场上商场上没有一个好人。他娘的脚,我看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得了神经病的话,那就是看问题太偏激了,似乎洪洞县里无好人。我曾经想把她慢慢地改造过来,与我站在一个战壕里面,让她看问题辩证法一点,但是,居然一点效果也没有。有时,我就恨不得将她送到妇管所去关一阵子,把她的脑子好好地洗一洗。

所以,对于她的这种偏激的言论,我坚决地给予针锋相对的反驳,我说,你这不是搞文化大革命嘛,怎么打击一大片呢?别人怎么样,我不敢说,但疤哥绝对是个好人,我跟他从小长大的,我还不了解?

老婆却重重地哼一声,说,他要是个好人,我就不姓马。

实际上,我说这话也多少有点心虚,疤哥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我也摸不准。于是,我又从人性的角度耐心地开导老婆,说,人嘛,是不能简单地说是好人或是坏人的,人嘛,就是一个复杂的东西。

那天晚上,简直是倾盆大雨,有些低洼的路段已经积水,汽车经过时像水陆两用坦克,劈开的溅水像两只巨大而透明的翅膀。我打的去了那家咖啡厅,一进去,却看见疤哥独自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低着头吸烟,一口一口,吸得很凶,好像恨不得把烟屁股也要吞下去。

我坐下来,小声地说,有什么事?

他看了我一眼,脸上充满着一片痛苦之色,连连叹气,眼睛望着窗外的雨。

我又问了一句。

这时,疤哥才忧郁地说,胖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一件事只有对你倾诉了。

接着,他说,我单位的那个老板自从跟张打了几回麻将之后,居然对我说,要我让张跟他睡一回。当然,他的话没有说得这么明白,但是我懂了他的意思。我就对他说,我另外给你找一个好的怎么样?他却不肯,只说,张好,就是张了。胖子,你说我心里好痛苦啊。当时,为了赶紧应付他,我说,好好,我跟张说一说,再回个信给你。他是昨晚上对我说的,我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睡觉啊,我睡不着啊。唉,这个家伙也太狠毒了,也太不讲交情了,明明知道张跟着我的,他却偏偏要插上一脚。当时,望着他那一张猪一样的脸,老子恨不得一拳将他打死!朋友之爱不可夺,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可是,这家伙连一点规矩也不讲了。我今晚叫你来,也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到底对不对张说?

我一听,惊愕不已。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张深深痛苦着的瘦脸,知道他已经处在进退两难的艰难境地。天啦,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可是,我怎么表态呢?我怎么对疤哥说呢?他对我说这件事情,是因为信任我,我说行吧,他肯定会痛苦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相爱的女人睡到人家的床上;我说不行吧,他也会痛苦的——他想重起炉灶,不就是靠着那个家伙吗?

我极为气愤地说,他娘的脚,居然有这种不知廉耻的东西!也太欺侮人了!他娘的脚,干脆叫人把他那二两肉剁下来熏干下酒吃!

我气愤地说了一通之后,便犹犹豫豫地说,具体地说,这个……叫我怎么说才好?

疤哥的性格虽然很大气,可是,谁能在这个问题上大气呢?谁愿意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给人家呢?我略带责备地说,你呀,如果不带张去打麻将就没有事了。

他唉声叹气,是呀,这是我根本性的失误。

我说,你估计张听了此事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疤哥有些惊讶地说,你同意我去跟她说?

一筹莫展地说,我只是说说而已,这个主意真是不好拿呀。

疤哥于是不再说话了,只是拼命地抽烟,像一个吸毒的人,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微微颤抖,双手也颤抖着,像打秋摆子,那种极其矛盾的心理简直表现到了极至。

灰缸里的烟屁股,像一座长满了黄色树林的小山,更像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陷阱,我仿佛就看见疤哥在那陷阱密布的大山里心惊胆战地走着,眼里充满了惶恐和迷茫。

为了冲淡这过于紧张的气氛,我便嘀咕道,这小姐也是的,怎么不换一个?便叫小姐来重新换了一个烟灰缸。

我有点责备地说,烟缸满了也不晓得换?

小姐委屈地说,是这位先生不让换。

这时,我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了,我的确要开动脑筋,为疤哥好好地想一想了,不然,这样呆呆地坐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疤哥的目的在于重起炉灶,这是无疑的,不然,那几百万块的欠款怎么了得?那么,在打翻身仗与张之间,两者究竟谁重要呢?当然是翻身重要,一旦翻了身,什么东西没有?既然如此,张在疤哥人生的天平上显然就要轻一点了。当然,痛苦是无疑的,但女人还是会有的,尤其是像张这样贴心贴肺的女人也还是会有的,再说,女人就像衣服穿一件脱一件,舍不得金蛋子打不到狼,要想打翻身仗,就不要怕打烂家里的坛坛罐罐!

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把这个意思说了出来。谁料疤哥两眼直直地瞪着我,射出痛心疾首而又愤怒不已的光芒来,他好像有点不认识我似的,我以为他会对我大发脾气,可是没有。然后,我便看见泪水慢慢地从他眼里清亮地流了下来,在暗红的灯光下特别显眼。

我有些慌了,忙说,疤哥呀,我是乱说的,你千万不要当真。

他没有说责怪我的话,半天才沉重地说,你先回家吧。

于是,我离开了他。

雨竟然还没有停下来,把整个城市淋得朦朦胧胧的一片,灯光已经被雨水浇湿了,像哭泣的女人的眼睛。我可以想像得到,疤哥仍然痛苦地孤独地坐在那里,默默无语。他会坐多久?他会坐到天亮吗?他此时会不会突然发疯似地跑到外面的街上,让雨水淋个精湿?会不会朝着湿漉漉的天空歇斯底里地吼叫一阵?或者说,会不会愤怒地将某家店铺的玻璃砸个稀巴烂?

其实,我那一夜也没有睡觉,让尚未停止的雨声淅淅沥沥地陪伴着我。我很痛苦而且愧疚,我不该说出那样的话来,如果疤哥真的按我所说的去做了,我无疑就成了他把张推向痛苦深渊的帮凶。或许,我极力地劝说他,宁可在翻身仗上慢它一拍,也不要把张无情地推到另一个男人的怀里,疤哥也许会听我的,可是,我却说了那些混账话,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我心里十分不安,辗转难眠。

老婆半夜里起来解手,一扯亮灯,见我鼓着双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吓得尖叫,说,死胖子,你怎么啦?

我极力地掩饰着内心的痛苦和愧疚,说,没什么,喝多了咖啡。

老婆不满地说,我叫你不要跟疤哥去混,你却偏偏要去,这就是你堕落的开始。

我没有跟她争吵,我一直在想,疤哥到底会不会对张说呢?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人啊,我在暗暗地祷告,希望张坚决不答应,那么,我的良心也就会得到一丝安宁。

只是,我的一切祷告也好、希望也好、愧疚也好、痛苦也好,全都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因为第三天我就得知张竟然答应了。

这一切,当然还是疤哥说给我听的,只不过是在那个咖啡厅隔壁的酒吧里。酒吧里很安静,光线也很暗淡。客人不多,除了我和疤哥之外,只有一对高大的外国男女。酒吧里放着轻轻的音乐,是萨克斯。酒吧的天花板上别出心裁地设计出一圈凹形,酷像一个巨大的深邃浩渺的夜空,一些星星不时地变幻着色彩,用奇怪的眼睛盯着我们。

疤哥从来也不喝酒的,那天却硬是要喝,我怎么劝他也劝不听。他把酒瓶紧紧地抓在手里,生怕我抢了过去。

疤哥忧伤地说,胖子,老子当年办那么大的酒店,也没有喝过酒,今晚上,你就让我喝一点,你不晓得吧,我心里在流血啊。

我默默无语,只好一杯一杯地陪他喝。

疤哥真是沾不得酒,才喝了几口,就开始有了一些醉意。他双眼通红,肯定是躲着我已经大哭了一场。我没有说话,心情也很沉重,默默地坐在一边。我能说什么呢?安慰吗?劝说吗?愤怒吗?

疤哥一直没有说话,不停地抽烟喝酒,烟酒就是他此刻心情的语言。终于,他突然朝我苦笑了一下,轻轻地说,她去了。

我一听,便难过地垂下了头。

疤哥这时举起酒杯,与我碰了碰,喝了一口,然后,就像说起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遥远的故事来——

我昨晚上在宾馆开了一间房,对她说了,我只敢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个意思,她可是全听懂了。当时,她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一句话也不说,然后突然拿起一把水果刀,愤怒地向我刺来,那真是像一刀子要了我的命。我吓坏了,急忙躲开,然后拼命地夺下了她手中的刀子,我说,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不愿意去,就不去,难道说我就不痛苦了吗?我就是一头猪,也不愿意做这样的蠢事啊!你如果不相信,我就一刀斫了我的指头。我说完,将一根指头放在桌子上,举起刀就要砍,她飞快地冲过来,一把紧紧地抱住我,一边喊我,一边痛苦地哇哇大哭。两人当时都伤心透了,我流着泪水对她说,我现在也是落到了这一步,如果在以前,谁要是敢这样对我说,老子就叫他断掉一只手!我哪怕是去坐牢也不怕的。她伏在我的怀里放肆地哭,什么话也不说。哭了好一阵,然后她站起来去洗澡,洗了澡,然后又抱着我,要我跟她做爱,她真是像疯了一样,我还从来没有见到她这么疯狂,这么投入,这么歇斯底里。然后,她便像死去了似的,一动不动静静地躺着。我不准备回家了,想守着她,因为我害怕她做出什么歹事来。那时,还只有10时多,我便一个劲地抽烟,抽到第四枝时,她却起来了,又去洗了个澡,然后,坐在镜子前一声不吭地化妆。我问她,睡觉了,你还化妆做什么?她不吭声,慢慢地化完妆,然后戴上眼镜,拿起小挎包,苦涩地朝我一笑,说我走了。

你没有去阻止她?我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疤哥痛苦地摇了摇头。

我气愤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是一头猪!我的声音很大,引得那一对外国男女惊讶地往这边看。

骂得好,骂得好!疤哥双眼发红,却一点也不想把声音放低,愤怒地说,我是一头猪,而且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头蠢猪。

又愤愤地说,胖子,你听好了,等到有朝一日老子又翻了身,不论他在哪里,我都要报这一箭之仇,我而且要对他讲明的,老子报这一仇等了很多年了。

可我眼下担心的却是张,便问,你跟她联系了没有?

疤哥忧心如焚地说,自从她出门之后,一直到现在,手机总是关了的,我打她家的电话,也一直没有人接。

是不是出了事?或者说自杀了?我的心陡地悬了起来。

不知道……疤哥长长地叹息。

我极其愧疚地说,疤哥,都怪我不该出那个臭主意。

怪不得你老弟,你还不是为了我好?疤哥惨笑地说。

又咬牙切齿地说,江湖险恶啊。

我们就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喝着。那晚上,疤哥竟然喝醉了,简直像一团烂泥,然后就说起醉话来,她走了……我永远也看不到她了……胖子,我干脆跳河算了……你说我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用?

我生怕他出事,便扶着他走出来,打个的,一直送他到家里,在路上,我不停地叮嘱他,回到家里就不要乱说了,不然可不得了。

他说,我知道,酒醉心里明。

我那天费尽了浑身力气,才将他送进家里。他老婆见男人酒醉醺醺地回来,便感到很奇怪,责怪地说,你今晚上到底怎么啦?你可是从来不喝酒的啊。然后又疑惑地看我一眼。

疤哥却东倒西歪地说,老子今天高兴……

我连忙对他老婆说,是,是,是,他又做成了一笔大生意。

我把疤哥送到床铺上,他“砰”的一下躺了下去,哈哈大笑,连说,是,是,是,大生意,大生意呀……

看着他那副烂醉如泥的样子,我生怕自己控制不住眼泪,便向他老婆打了个招呼,逃也似地跑了出来。

从那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看到张了,再也听不到她说的那些有趣的事情了,她似乎永远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疤哥也很担心,害怕出了人命案,他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他曾经打电话给张的公司,公司的人说她已经离开了,问她到哪里去了,对方说不知道。于是,张和疤哥之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断了线,她像一只小小的风筝,在高空中飘荡,无奈风太大了,飘着飘着,线就断掉了,这只风筝也就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最伤心的是疤哥,每回和我一提起她,疤哥的泪水就情不自禁地涌了上来,说,她跟我7年多了,我俩从来没有吵闹过,两人在一起,充满了激情和快乐,世界上的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可是,她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疤哥沮丧地说,我这一辈子,可能再也碰不到这样的女人了。

最终得知,张那天晚上的确是去了那个老板那里,然后就悄悄地消失了,她肯定是痛苦不堪,她是为了疤哥,答应出卖她的身体,但她又是多么地痛恨疤哥。那个老板得到了张之后,果真对疤哥更好了,这种所谓的好,无非就是把一些容易进钱的事情又给了疤哥。疤哥说,看来老板还想继续占有张,后来曾经多次问他张怎么不见了?他只好扯了一个谎,说,她跟她丈夫去深圳做生意了。老板却不相信,疑疑地看着他说,不会吧?他硬着头皮说,是真的,不相信你可以打她的手机,我一直就没有再打通过。老板居然当着他的面给张打手机,真的打不通了。便叹息地说,唉,可惜了。他肯定是为自己没能够长期占有张而感到非常地遗憾。

疤哥自从张无了音讯之后,情绪一落千丈,一直提不起神来,每天恍恍惚惚的,像被鬼捉到了一样。他老婆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疤哥说没有,并用开玩笑的口气来掩饰,恐怕是更年期提早到来了罢。老婆一听这话,就不太高兴了,说,你不是在说我吧?疤哥连忙解释,绝对不是的,你跟我同甘共苦,同舟共济,我哪里还敢含沙射影?

这其间,疤哥陆续喊我去看了几场电影,但我发现他坐在电影院里,不再像以前那样的全神贯注,或是跟着电影大喜大悲了。那么,他在做什么呢?说来你可能不相信,他在打瞌睡,身子深深地躺进沙发里,脑壳歪在一边,甚至还发出轻轻的鼾声,像是3天3夜没有睡觉了。不论电影多么精彩,我都不敢惊动他,那么就让他静静地睡吧,睡着了反而不再想张的事情了。望着疤哥那种疲惫不堪、精神颓废的样子,一丝悲凉浓浓地朝我袭来,以致我也没有心情看电影了。

每回电影放完了,他居然还没有醒来,我只好轻轻地推醒他,说,疤哥,电影放完了。

疤哥惊醒过来,揉揉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哦哦,就放完了?走吧。

街上的灯光仍然辉煌地闪烁着,的士像流水一样地来去,行人们各自怀着心思匆匆地走过。我陪着疤哥心事重重地慢慢走着,默默无言。可是,谁也不知道走在我身边的这位疤哥,曾经是个春风得意的千万富翁啊,而现在,却一点也不显眼地疲倦不堪地走在这夜色的街道上。

疤哥抽着烟,看了看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忽然感叹地说,唉,按我以前的家产,至少能在这个城市里占上一栋大楼,而现在呢?大概只有几块砖或者一根柱子是属于我的了。

他这句话突然使我感到十分的渺小,他说得不错,其实,又有几块砖属于我的呢?无序的财富掠夺战,已经把人与人之间的贫富拉得更为悬殊了。

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劝他,不要急,慢慢来吧,何况你以前还曾经拥有过。

我没有说自己,因为我知道我是一个发不起财的人,我而且为此算过八字,八字先生说我是一个不带财的人,一辈子好不了,也饿不死。所以,我从此便死了心,不去炒股不去抽奖,总而言之,那些赚钱的机会我通通地放弃了,倒也心里平静,安贫乐道。

尽管疤哥恨死了那个老板,恨不得一刀剁死他,可是,他毕竟不是以前的他了,他的牛气、他的辉煌已经属于了过去,为了从头再来,他还得小心翼翼地与那个家伙保持一种最佳状态的关系,他要让以前下的那些钩子,钓上最大的鱼来。

我为什么知道呢?因为有一天我在街上偶然看见了他们。我那天外出办事,路过一家新开张的大宾馆,花篮遍地,彩旗飘舞。远远地,我突然看见疤哥从一辆小车上走下来,勾着背,满脸很卑微地笑着,一点也看不出他内心的痛苦,一点也看不出他的疲惫。他接着打开前面的门,车上走下来一个高大秃顶的老胖子,穿着一身光鲜的西装,下车之后,目中无人地朝四周扫了一眼,然后,疤哥赶紧递上一枝烟,帮他打火,再然后一起说说笑笑地走进宾馆。由于他俩的身材比例反差很大,所以,看上去非常地滑稽。可是,那些满面春风的人们,哪里知道那个秃头胖子夺走了那个瘦子的心爱呢?而且他俩居然还是那样地亲热。

我敢肯定老胖子就是霸占张的那个家伙,以前我只是在电视里见过他,姓王,此人有许多的绰号,王狮子,王(黄)世仁,王霸天,听说是车工出身,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也的确是不容易,传闻他单位有许多人告他的状,甚至还出现了小字报,但就是扳他不倒,可见他的背景不同一般,他仍然像泰山一样的稳固,或者说是泰山顶上一青松,风雨雪霜吹不倒。

当时,我实在难以理解疤哥还能装出那种讨好献媚的样子来,如果是我,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所以,我也注定永远发不了财。可是,疤哥依然能够做到,为了东山再起,为了重起炉灶,为了打翻身仗,他咬紧牙关,默默地吞下巨大的耻辱,擦干了伤心的泪水,抚平了心中的痛苦,继续在险恶的江湖上滚爬摸打,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本事,也不能不说是一种新时代的卧薪尝胆。

于是,我释然了。

我也没有对疤哥说,我那天在街上看见他和那个老板,我担心说出来肯定会刺激他的自尊心。他那种卑微的样子,至今还令我心里十分难受,甚至于比那个家伙占有了张还令我难受。明明是疤哥的仇人,可是,疤哥却还要依然如故地对他曲意逢迎,为了什么?我当然也更不会对我老婆说,我只有独自把它存放在记忆的仓库里,发酵,或者渐渐地淡忘。

自从张失踪了之后,常常只有我和疤哥在一起了,吃饭喝茶,或者看电影,但他仍然还是打不起精神。

疤哥有一天对我说,没有了张,他显得很孤独。

我说,那你就再找一个嘛,兴许可以再找一个好的。

我的话可能提醒了疤哥,于是,他那双疲倦的眼睛开始渐渐发亮,像潜伏在暗处的猎人一样,伺机捕捉着可心的猎物。

谁料没有几天,他便成功了。

有一天,他很高兴地叫我去,他在电话说,胖子快来,胖子快来。他的情绪陡地好转了。我不知道有了什么好事,疤哥可是好久没有这样兴奋过了。

我走到咖啡厅一看,他旁边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子。疤哥得意地介绍说,这是小青,大学生,大三。

小青显得很有修养,微笑着点点头,然后给我递了一枝烟,她自己也点了一枝。小青总是微微地笑着,很甜,也很纯朴。那种无声的笑,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说来也有意思,小青也是一个电影迷,说起电影来,简直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像是从电影学院毕业的。说《泰坦尼克号》,说《本能》,说《金色的池塘》,说《廊桥遗梦》,说《罗马假日》,说《拯救大兵》,说《红高梁》,说《大红灯笼高高挂》,说《霸王别姬》,等等,等等,居然还能说出许多暂时还不能与观众见面的、却屡屡在国际上获奖的那些影片,说得疤哥在一边连连点头,对小青赞不绝口。

那天说着说着,疤哥一拍沙发,说,我们去看电影,听说来了一部美国大片。

我考虑到他俩刚认识不久,一定有许多的话要说,要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一点,便故意推辞说我就不去了吧。

疤哥却坚决不肯,一把拖着我,去,去,去,不要罗嗦。

那天看电影,疤哥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打瞌睡了,像喝了人参汤,精神焕发,与小青紧紧地贴在一起,或是窃窃地交换看法。我却坐在一边,心中无限地感慨,这男人啊,一旦有了女人,精神面貌就硬是不一样了。

看完电影之后,疤哥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地说,胖子,对不起,我开房间去了,你就先回家吧。

我笑着说,你不说,我也要马上走人了,难道说叫我去欣赏你们在床上唱戏吗?

疤哥也开玩笑地说,那有什么可欣赏的?人类几千年了,还不是老一套?说罢,就兴味盎然地与小青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想起疤哥与小青的关系,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两个成语,一个是“一日千里”,另一个是“兵贵神速”。

疤哥后来告诉我,他就是看见小青与他有共同的话题,才决定找她的。如果找一个没有什么素质的,那又有什么味道呢?那我不如找一块砖,找一坨铁!胖子,你说是不是?

他还说,她家里是湘西农村里的,很穷,穷得简直是一塌糊涂,家徒四壁。

疤哥便决定每月给她400块钱,这钱对于家境贫寒的小青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但疤哥跟她有个约定,除了上课之外,要随喊随到。小青说,她们宿舍还没有安电话,恐怕难以联系。疤哥便说,这好办,我给你买个手机就是了。

我说,疤哥,这么一个纯洁的妹子,就活活地死在了你手里了,是不是有点良心不安?

他哈哈地笑起来,胖子啊胖子,你真的小学还没有毕业嘞,你以为她还纯洁么?她早就不是处女了,她在床上的表现,比我们这般老屁股还要熟练哩。

我问,她比起张来,谁对你要好一些?

现在还看不出,才认识几天嘛,凡事都要有个过程嘛。他洋洋得意地说。

自从疤哥找到了小青之后,心情显然好了许多,脸色也不是那样的难看了,不再是孤零零地坐在咖啡厅里苦恼了。小青的年轻与漂亮,引得旁边的人不时地把目光投来。疤哥的脸上又开始有了一丝得意。但他不再做蠢事了,从来也不带小青去老板那里,也就是说不再露富了。有了上次那一回惨痛的教训,疤哥绝不会重蹈覆辙了。

但听疤哥说,老板最近又有点不高兴了,因为他爱搓麻将,又从来不愿意跟别人搓,而现在,张又走了,三缺一。因为老板隔几天不搓麻将,手就发痒,像患了严重的皮肤病,于是多次对疤哥说,再找一个嘛,女人不多的是?疤哥诚恳地说,女人多是不假,但要靠得住啊,嘴巴要紧啊,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找一个来。

疤哥跟我说了此事,我才知道,我问他怎么办?那个家伙可是得罪不起的,他对于你的东山再起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疤哥想了想,然后深思熟虑地说,不过,小青我是再也不会带去的了,哦,他拍了拍脑壳,说,有了,我可以出钱租一个去嘛,我怎么这样愚蠢呢?

我瞪大眼睛说,这女人还有租的?

你小学又没有毕业嘞,如今只要有了钱,没有什么租不到手的,航空母舰老子都可以给你租来的。疤哥的情绪顿时又高涨起来,说,我带租着的女人去,老板如果想睡人家,那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愿打愿挨的嘛,

疤哥想到做到,我不知道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果真租了一个女人去。那个女人姓左,离了婚的,听说原来是个大企业的会计。那个左会计我还没有见过,听疤哥介绍说,长相还过得去,就是素质不怎么样,不过,她还是很听我的话,我对她说了的,凡是见到的听到的,对任何人也不要说,哪怕是亲娘老子。在牌桌上,我只要使一个眼色,叫她放水(故意输掉)就放水,搓麻将的水平很不错,简直一流。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了很久,但没有对疤哥说,那天只有我们两人,我便说了。我说,你那个老板上次已经帮了你一把,你下的那些钩子也不过是以前你对他好罢了,他在你那里住了几天而已,说起来他也已经回报给你了,那为什么他总是对你好呢?

疤哥一听,嘿嘿嘿地笑起来,说,死胖子,你要到哪年哪月才小学毕业啊?我说给你听吧,他为什么仍然对我好呢?一是因为我以前对他好,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心里都有一本账,他担心我会捅出去,如果捅了出去,我怕什么?一个无业游民,但他就死了猴子,不是坐牢就是撤职,所以,这是心照不宣的。不是有个顺口溜嘛,说是一起扛过枪的关系不铁,一起过了江的关系不铁,一起同过事的关系也不铁,惟有一起嫖过娼的关系铁。再一个,你想想吧,他已经50多岁了,官场上辉煌的日子已经不多了,那么,他就要想到退休之后,还有没有米米进来?你也知道,大凡这些人退了之后,车水马龙顿时就会变得门可罗雀,叫化子都不会朝他们放屁了,那么,他们就要留下一手,赶紧栽树栽花,即使是退下来了,也会有果实吃的。那么,我就是其中的一棵树一朵花,懂了不?

我说,我懂了,李老师。

疤哥嘿嘿地笑道,一手指着我说,胖子,你油腔滑调,你小学起码留了九级。

我说,对,对,对,九级,九级。

疤哥然后对我说,其实,他最不喜欢老板的那个小蜜了,俗气得要死,搓起麻将来,不论输赢,鬼喊鬼叫的,简直像叫床一样,尤其不能叫人容忍的是,她甚至还耍点小动作,偷牌啦,换牌啦,赖账啦,简直一点牌风牌德都没有。

我说,那你就说说她嘛,反正都是朋友了。

疤哥说,你蠢嘞,小学没有毕业嘞,老板不说她,我哪里能说?问题是,那女人一叫,我租来的左女人就一脸不高兴,眉毛老是皱着,不时地白人家一眼,好像恨不得要一口吞了人家似的,你看,要是惹得那两个人不高兴,麻将不是白搓了?

我说,那你也说说她嘛,她是你租来的,敢不听你的?

疤哥说,我说过她好几次了,她就是不改,还说我是在故意地怂恿这种没有牌风牌德的女人,破坏了游戏规则,搞得我真是哭笑不得。不过,我得承认左女人是对的,真正搓麻将要保持一种宁静的气氛,无论输赢,也不必太夸张,闹出声音来。但是,正确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有时相反是错的,于是,我便威胁她说,如果你再不改,老子就不租你了。谁料这一句话倒是起了作用,左女人是个天生打麻将的迷,隔两天不打,手就发痒,这跟老板一样,况且一有租金,二呢,赢了是她的,输了归我的,宾馆的环境又好,对于她这样下岗的女人来说,这种好事到哪里去找呢?于是,她终于答应改正,并要求我继续租用她。我说,人嘛,改了就好,但也要以观后效。

我说,改得如何?

开始还不行,我就在牌桌上不停地悄悄地朝她眨眼睛,她一见我眨眼睛,就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疤哥说,你也别说,左女人笑的时候还是蛮好看的。

我说,你不要哪天把左女人也搞到床铺上去了。

疤哥笑逐颜开地说,我不是那样的人,况且小青比她强了百倍不止。

我知道疤哥内心里恨死了老板,但又要依赖他,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自从出了张事件之后,疤哥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大骂老板,当然也只是当我的面骂骂。他不会当着小青的面骂,更不会当着左女人的面骂,疤哥骂老板是要看环境和场合的。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起老板来,口气里居然充满了无限的好感,他说,人家到底还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

何以见得?我有点惊异地问。

他得意地说,老板跟好几个大款是好朋友,其中有两个人的家产都是上亿元。昨天,突然一个姓王的大款打我的电话,并自报家门,然后说他跟老板是很好的朋友,我问,有什么事?他说,你来我公司一趟吧。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心想,大概也是见见面而已。我便去了,王大款那里真是气魄,他娘的脚,老子当年在海南岛的时候也比不上他。他人年轻,大约不到40岁,人也非常客气,一见面就说老板经常对他提起我,还说我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朋友,所以也想结识结识我。我说,我情还在,义还在,就是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了。王大款听罢大笑起来,说,你也许不相信,我小时候的确也当过叫花子,这不也发起来了吗?我说,我可是从天上摔下来的人呀。他善解人意地说,这有什么?说不定哪天我也跟你一样。说罢,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米米,说,老兄,你如果看得起我,这些小意思你就拿去。我看了看,至少有十多万块。我连连说,那不行,我这不是无功受禄吗?他说,你如果把我当朋友看,就不要说这些话了。

我说,你收下了没有?

疤哥点点头,说,收下了,当时我的确很感动,但我没有说谢谢,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说,王兄,我李某人这一辈子会记得你的。我说,我要对老板说这件事情,他说,那没必要,小意思嘛。后来,老板其实也从来不过问这件事情,好像不知道。

疤哥感慨万千,说,我回家仔细一想,还是我性格中的大气在起作用啊,我当年如果不大气,老板今天就不会对我这么好了,你看看,他帮了我还不算,还叫他的朋友们帮我。米米虽然不能彻底让我打翻身仗,15万块钱对王大款来说也不算什么,可是毕竟见人心啊。

疤哥说着说着,显然激动了起来,一拍桌子,胖子,现在看来,不要说你没有小学毕业,就是我也没有毕业啊。

此话怎说?我迷惑不解。

你想想吧,疤哥说,当初老板要睡张,我还居然那样地痛苦不堪,要死要活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好像有杀父之仇。其实,这又算什么呢?你再仔细想想,他如果不信任我,不跟我的关系铁,他会对我提出那样的要求吗?还是你说得对啊,女人是什么?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我还要加上一句,不过是一枝烟罢了,你既然可以抽,让人家抽一抽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不抽就是一种资源浪费,你说是不是?他双眼放光,满面激动。

说实话,我对他突然的转变,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张开嘴巴,哑哑地望着他,望着这个一心要打翻身仗的朋友。

疤哥的那个老板后来去了一趟深圳,也叫疤哥一起去玩了几天,反正一切开销都由老板开支。由此可见,他俩的关系的确是很铁的。疤哥多少有点受宠若惊。回来之后,他便兴奋地对我说,老板真的不错,叫他一起住在深圳最高级的宾馆,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说他们是怎么吃的怎么玩的,简直一点顾忌也没有。

我理解疤哥说这些话的心情,按理说,他曾经过过这样奢侈的生活,应该不必为此感到兴奋的,但是,他毕竟很久没有过这种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生活了。

那天小青也来了,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是在听“天方夜谭”。这也怪不得,一个穷学生,哪里有过这种享受呢?

她说,李哥,下次有了机会也叫上我。

疤哥顺口说,没问题。

我知道疤哥说的是娘送崽的话,他有了上次那个教训,哪里还会叫小青隆重出场?那不等于是往狼口里送小羊吗?

那晚上坐了不久,我便发现小青的情绪不是太好,没有了那种可人的微笑,洁白的脸上隐隐地泛起一种淡淡的忧郁,好像是有什么心事,也不像平时那样爱说话了。

我便朝疤哥眨了眨眼睛。

疤哥会意地说,小青,你好像心里有事?

小青低着头,开始不肯说,又看了我一眼。

疤哥说,有事就说,反正胖哥又不是外人,说吧。

小青这时居然默默地流下了泪水,用纸巾一下一下地揩着。

疤哥有点不耐烦了,便催促道,哎呀,读书人就是不痛快,说吧,说吧!

小青便说了起来。她说她妈妈得了癌症,是肺癌,要一笔钱治病,可是她家里哪能拿得出来?家里穷得叮当响,无非是几头猪,那又能卖多少钱呢?

小青说,我跟我妈妈的感情是最好的,她最疼我了,家里哪怕只有一个鸡蛋,她也要留着给我吃,可是她得了不治之症,我这个做女儿的又帮不上。小青说罢,便轻轻地抽泣起来,两个尖尖的肩膀一耸一耸,惹得邻坐的人朝我们看。

疤哥显然也被小青的诉说感染了,沉默不语,像在思考着什么问题。然后说,小青,我看这样吧,你也晓得我如今是一个破落地主,拿不出多少米米了,但我就凭你对你妈妈的这一份真挚的感情,这一份孝心,我也要支援你一笔钱,你明天来,我给两万块,多了没有。

小青一听,哭泣声更大了,那种哭声里,显而易见地包含着对疤哥的一份深深的感激。

疤哥的确没有食言,第二天果然给了小青两万块钱,小青拿着钱,感激涕零,对疤哥说,她要回家一趟,过几天就回来。疤哥真是一个侠骨柔肠的男人,还给她买了车票,并亲自送她上了火车。

疤哥说,小青上车之后,仍然不断地哭,不断地招手,唉,真的很感人啊。

我本来想劝说疤哥的,你现在手头如此拮据,又是处在打翻身仗的时候,哪怕是1分钱也要用在刀刃上,像现在这样,简直就是一个扶贫司令了嘛,那怎么可以呢?万一小青回来说钱还少了,那你还给不给?

疤哥说,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我发现疤哥自从张走了之后,感情上居然对小青有了一种巨大的依赖感,那是因为失去了张心灵上遭到了重创之后的一种脆弱。是的,男人即使在外表上看来是如何的坚强,其实内心里总有一块软地方。

小青原来说五天之后回来,可是第六天了还不见人,疤哥看来很想念她,便打她的手机,可是怎么也打不通,好像不在服务区。疤哥就问我怎么搞的,我想了想说,这还不简单?肯定是她那个地方太偏僻了,怎么你好像小学没毕业?

疤哥同意我的这个看法,便只好耐心地等小青回来。其实,他心里仍然有一种不安,有一种迫不及待,隔不久就打一下小青的手机,恨不得小青立即就出现在他的跟前。

我就笑他,疤哥啊,你几十岁的人了,怎么搞得好像是初恋一样的?

他居然嘿嘿地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一直等到了第十天,却还不见小青回A城,疤哥终于有所怀疑了,便请我去她学校里看一看。我当天便去了那所大学,寻到中文系一问,问了大半天,问到最后,我不由大吃一惊,人家说中文系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我立即告诉了疤哥,我说,你真是小学没毕业嘞,鬼都没有一个,小青是个骗子。

疤哥一听,顿时脸色惨白,坐在沙发里半天没有说话,然后自嘲地冷冷一笑,说,看来我也是小学没毕业,居然让一个毛头妹子给骗了,不过,我可是看过她的学生证啊。

我说,那肯定是假的,你如果现在需要一个研究生的文凭,我也可以到火车站给你买一个回来,你要清华的?还是北大的?

他连连地叹着气,咬牙切齿地说,他娘的脚,老子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要是在以前,谁有这么大的狗胆!她即使是逃跑了,老子也要派人到天涯海角把她抓回来,不叫她断一根舌头,也要叫她断一条腿。老子就是怄不得被人欺骗的气,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当面对我说嘛,我能帮的就帮,为什么要这样呢?想当年我在海南岛时,也不是没有帮助过穷人。

我说,你不是说过她并不纯洁吗?既然如此,你也就不必再为此事伤心了,你就当作无非是跟你老板搓麻将输了一回。

疤哥说,胖子,这种被骗与那个心甘情愿地输米米不是一回事。

又说,胖子,你说说看,小青是个什么角色的骗子?

我想了想,说,以我的判断,这是一个仅仅读了大一的、而且天天只看电影的、与社会上的男人有过不少牵扯的、最后一不小心闹出了大事的、最终被学校开除了的、而又不愿意回乡下那个家的女孩子。

10

那个叫小青的妹子骗了疤哥之后,疤哥显然没有像失去张那样的痛不欲生,由此可见,张跟他的感情的确不同一般。不过,他以前经常用来笑我的那句话——你小学没毕业嘞——现在却拿来自嘲了,他承认说,我是小学没毕业哩。

虽然说疤哥现在处于人生的低潮期,但他仍然极力地保持着一种身份,或者说派头。他除了跟他老板以及老板的朋友打交道之外(和我当然就不用说了),一般是不与他人打交道的。比如说,我想叫上我另外的几个朋友跟他认识,他都不愿意,他淡淡地说,算了,没有多少必要。我猜测,他是因为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从天上摔下来的那种窘迫与尴尬,因为不管怎么说,它也是人生中的一大挫折和失败。他不愿意自己的这一段不堪回首的人生经历,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或笑料,不愿意看到别人的同情,这其实是一种很自卑的心理在作怪。

再说我吧,我经常吃他的喝他的,他都无所谓,如果我想请他吃一餐饭,他是绝对不答应的,他说,你那几个死工资就留着给老婆孩子吧,无论如何,几餐饭我还是吃得起的。其实,这又是一种不愿意放下曾经有钱时养成的面子,宁可他常常请我,也不愿意让我请他,所以,我也就随他去了。

有一天,我俩在喝茶。我说,疤哥,那个骗子走了,你就不要再被人骗了,你如果再被人骗了,我就要写个牌子挂在你的脖子上。

他好奇地问,写上几个什么字?

我说,就写上“我小学没毕业”。

他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骂道,你这个死胖子!

疤哥又说,我不会再做蠢事了,不过,身边没有个女人,也不是个滋味,你想,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办公,有个女人陪着,情绪就是不一样。

我笑着说,那也是,不是有人曾经做过调查的嘛,有异性在,办事效率就要高许多。不过,你可以叫那个左陪陪你呀。

疤哥突然大笑,抓了抓头发,兴奋地说,哎呀呀,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有这么个意思。

又说,以前呢,总是觉得那个左素质不怎么样,现在常常在一起搓麻将,搓着搓着,居然也觉得她还可以,至少不令人讨嫌。你没有见过她打麻将时那副神态,简直好看极了,显得很大气,高雅,稳重,可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太。

我忍不住打岔说,你把词典上的好形容词都用上了。

是真的,疤哥认真地说,我不骗你,我还很少看见有女人搓麻将搓得如此之美。

我说,那你现在就用电话把她调过来就是了。

疤哥忽然没说话,沉吟一阵,然后说,我有点担心的是,等到老子对她有了感情,她也对我有了感情,如果老板哪天又看上了她,我不是又要痛苦一场?何必呢?

我点点头说,这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不过,你可以再租一个嘛,她就不要再去了,天天陪着你。

疤哥说,那怕不行啊,叫她坐在这里陪着我喝茶,她的手会发痒哩,那不等于把一只老虎关在笼子里,急得嗷嗷叫么?

我说,那你就不要再投入多少感情了嘛,干脆把她看成一个双料特务,你叫她上床也可以,老板叫她也可以,这是惟一可行的办法。

疤哥突然不高兴起来,唉,我不愿意这样做。

我说,那怎么办?

不过,疤哥毕竟还算是能够给自己开处方治病的人,他用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来平衡自己的心理,他说,其实,女人不就是一枝烟吗?既然我抽得,别人为什么就抽不得呢?

我说,那就这样吧,你也抽,你老板也抽。

幸亏左女人天生就是一个双料特务的料子,既能够让疤哥抽,也能够让老板抽,只是老板有所不知而已。左女人做戏看来是一流的,用不着剧本,也不用导演,简直是应付自如。

据疤哥说,那个左对他也是不错的,她曾经私下里对他说过,我根本看不起那个老板,胖得像个猪,打起鼾来像地震一样,居然还有浓重的口臭气,另外,他一有老婆,二有小蜜,还要上我,哪里还是个人?简直是猪狗不如,还不是仗着手中的那点权力?李哥,要不是你人好,看得起我,我是绝对不会跟他上床的,不过,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你说是不是?疤哥说,是,是,是,你帮了我不少忙,我如果哪天重新发了起来,第一张巨额支票就是开给你的。左女人当时感动得眼圈都红了,说,李哥啊,有些话我只对你一个说,老板曾经悄悄地问过我跟你上过床没有,我否认说那不可能,我不是那号女人,我说我这一辈子除了我丈夫之外,老板你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李哥,你说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好不好?疤哥赞许地说,好,好,好,一流,一流。

但是,我还是有某些担心,说,万一这女人哪天对老板说了真话,那你不就完了么?

疤哥自信地说,那绝对不可能的,左女人跟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跟老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老板并没有对我有什么看法,这就足以说明了左女人是严格保守秘密的,你也不想想,我每月要给她发保密费的呀。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罢了。我说。

11

疤哥从海南岛回来,不知不觉就是一年多了,米米还是赚了一点,但要恢复元气,要达到以前的那种辉煌,那还差一大截,万里长征还刚刚开始。所以,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对他说,事业尚未成功,疤哥尚需努力。

我还曾经问过他,你到底心里急不急?

他淡然一笑,说,急什么?再说急也是空的嘛,我也想一夜之间又恢复到以前的家产万贯,可是这有可能吗?所以,我只有慢慢来,赚一笔算一笔,总比做其它的事来米米吧?

我故弄玄虚地说,那也是,不过,我有两个很能来米米的事情,不知你愿不愿意做?

疤哥一听,眼睛顿时放光了,半信半疑地说,胖子,你要是说出两个金点子来,老子的脸给你当凳子坐!

我说,这个太容易了,一是抢银行,二是贩毒品,只有做这两行米米来得快。

疤哥嘲笑地说,是吧?我没说错吧?你娘的脚还有什么金点子?你是叫我去送死,我死了你好去霸占你嫂嫂。

不敢,不敢,我双手猛摇,我说,疤哥你即使有了那一天,也只有增加我的负担,因为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嫂嫂和侄女挨饿受冻吧?

疤哥认真了,动情地说,是呀,人生是难以预料的啊!此一时彼一时,30年河东40年河西。不过,有你兄弟这句话,就足以让我感到这个世界上毕竟还有点温暖。

他喝了一口茶,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问他叹气做什么。

疤哥迟疑地说,唉,你嫂嫂如今心里烦躁得很哩,老是唉声叹气的,搞得我心里也极其地烦躁,她哪怕就是哭天号地地跟我吵上一架,我心里也好过一点,可是,她就是忍着不吵闹,我每天一进屋,她就愁眉苦脸的,也很少跟我说话。自从回来之后,她几乎就没有给过我一张好脸看,就好像一条不叫的狗,咬起人来却痛得很哩。他娘的脚,这人一倒霉啊,连老婆都看不起了。如果是以前我辉煌的时候,她胆敢这样每天板着一张苦瓜脸,老子早就打发她走人了。

我劝说道,那时她哪里会板着一张苦瓜脸呢?不过,这也怪不得嫂嫂,她长年地养尊处优,家里的保姆都是几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资本家的太太一样,现在不习惯了也是很自然的,我想,慢慢地可能就会好一点。再说,你又硬要打肿脸充胖子,还要挑起这一大家子的担子,她也可能对此很有意见的。

疤哥愤愤地说,我是李家的长子,我不可能看着我的兄弟们不管啊!我父母曾经就对我说过,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能少两个兄弟的,哎,我也是一个苦命。

疤哥曾经对我多次说起过他老婆烦躁不安的情绪,我便开玩笑地说,那肯定是嫂嫂的更年期到了。

因此,我也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这句古语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想起这句话来,而且还莫明其妙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我毕竟不便把这种预感对疤哥说出来,我担心他听了肯定会伤心死的。

我这时连忙岔开了话题,说,你也不必只靠老板那边赚钱,其实,可以拿出点米米来炒股,岂不是两头赚?

疤哥连忙摇头,炒不得,那里面风险太大,又黑得要死,搞不好血本无归,我现在的策略只有稳打稳扎,步步为营,因为我已经不起冒险的打击,毕竟不是以前的我了。像现在这样,靠老板那里赚一点,是很稳妥的。

我说,我就是想不通,当时你那么多的米米,为什么不留它一笔?

疤哥说,你小学没毕业嘞,做生意的人,你不知道那种心态,有米米进的时候,哪怕是1分钱又立即投了进去,哪里还想到留一手?只是想钱生钱,蛋生蛋,一路飞滚,恨不得一夜之间就滚成一个大雪球,人简直都发了疯了!

我说,如果当时我做了你的军师,我就要向你提议,坚决不准你乱来。

疤哥看我一眼,说,这个嘛,你也阻拦不了的,我刚才说了,人都发疯了,能阻拦得住么?一块巨大的石头从悬崖上滚下来,谁能够挡得住?道理是一样的。其实,我老婆当初也不是没有提醒过我,可是我哪里听了呢?你胖子如果硬要阻拦我,那我也会不客气的,一定会炒了你的鱿鱼!他一只手狠狠地一挥,好像要将我扫地出门似的。

没过几天,疤哥很高兴地对我说,老板答应再给他赚一把。

其实,即使疤哥不说,我也知道那个单位的基建项目的确很多,简直是一个接一个,一个又接一个,就像春季含苞怒放的花朵。

疤哥不无遗憾地说,唉,我也是没有一笔大资金,不然的话,包它一个基建项目,那米米就多了,而现在呢,我最多只能提个篮子,从我手里转一下,让人家来做,我呢,还是只能够从中拿点信息费,也就是几十万块吧。

我一听,说,那好啊,你又有米米进了。

疤哥说,不过最后还没有敲定,老板说过几天就有眉目了。

那天疤哥心里高兴,就叫我和左女人一起去看电影。我是第一次才正式看见这个左的,她个子高高的,水蛇腰,一身的香水味,浓得刺鼻子。我仔细观察了她那双修长的手,真是天生打算盘的,也是天生搓麻将的。我觉得这个左很有意思,曾经听疤哥说,她搓起麻将来牌风好,不言不语的,十分沉稳。可是,一旦看起电影来,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小惊大呼的,弄得周围的观众不时地提醒她,可是她静一静,又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我想,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

我后来问过疤哥,那个左看电影是怎么搞的?简直像叫床一样,下次不要叫她去了,搞得我们都没有面子。

疤哥却不是这样看,他说,这你就不懂了,你小学没毕业嘞,这就说明她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女人,作为男人来说,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你想想,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喜怒哀乐,那不等于是一个木头菩萨吗?那又有什么味道呢?

我说,感情丰富也不是不可以,可那是公共场所,你叫什么叫?如果你开一间房子,她想怎么丰富就怎么丰富嘛!另外,你不是说过,她搓起麻将来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吗?

疤哥说,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嘛,要辩证地看问题嘛!

5天之后,疤哥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我速速赶去,听他那声音,又好像有点不对头,很气愤似的,像有人挖了他家的祖坟。我于是马上赶了去,倒要看看是哪个大胆的挖了他的祖坟。

一见面,疤哥就怒发冲冠地骂起来,胖子,那个左不是个好东西!

我说,怎么回事?

他气咻咻地说,前几天,我不是对你说了吗?老板说有一项工程本来说好给我的,那是一项很大的工程,起码可以赚它100万块。可是,到了最后,老板竟然给了那个左,气得我要死,我当时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像在打秋摆子。我极力地控制住自己情绪听老板说话,老板对我解释说,他本来的确是准备给我的,可是左却老是缠他,缠得他也烦透了,想想,左的手头也的确不宽裕,男人瘫痪了,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比较困难,就让她赚一笔吧!他说他对左是说了硬话的,就此一次,下次不准再缠,左答应了。老板还为了安慰我,请我吃了一顿鱼翅捞饭,说下次的米米一定让我赚。

疤哥连连感叹地说,那个左,看不出啊,真是看不出啊,这叫做害人不看日子啊!

他淡淡地苦笑一声,说,我小学真的没有毕业嘞。

我说,那我还没有启蒙。

12

不管老板是怎么对疤哥承诺的,但无论如何,疤哥还是感到了左女人的可恶,可是,他又不敢对左女人怎么样,更不敢得罪她,因为他要继续租用她,还因为他担心左女人把他和她上床的事情告诉老板,那他肯定就彻底没戏了。但他再也不叫左女人一起来看电影了。

我觉得疤哥这样处理是对的,而且他只能够这样处理。我说,在这个问题上,你一定要小心行事啊!

疤哥情绪不高地说,我知道。

而我的那个预感,终于不幸地在疤哥的生活之中显现了。

没过几天,疤哥的老婆居然悄悄地出走了,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包括女儿,她只是带了一些衣服,甚至连一个招呼也没有打。她只是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我走了。

当时,我和疤哥正在一个小饭店里吃晚饭,疤哥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的手机经常响,我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可是,这次疤哥的脸色骤然一变,急忙对我说,我老婆出走了。于是,我们饭也没有吃,赶紧往他家里赶去。

等到我们赶去时,他的女儿在嚎啕大哭,喊着:“妈妈,妈妈!”我猜想,疤哥要么是怒不可遏,要么是痛哭不已,但是出乎我的意料,疤哥阴沉着脸,居然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更没有愤怒。

他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然后就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老是看着那张纸条,好像想从中看出什么问题来。看了一阵,然后突然把纸条揉成了一团,居然当着我的面塞进嘴里嚼了起来。他嚼得很响,像老牛在嚼草,又像在嚼口香糖。

艰难地吞下之后,疤哥便默默地抽烟,抽得一屋子的烟雾,他那张瘦脸,便在蓝色的烟雾中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

[附件]本报讯 昨晚8时左右,位于滨海路的本市最大的“香妃按摩院”发生大火,大火烧毁了这座大楼内的所有设备,所幸无一人伤亡……火灾原因和损失正在调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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