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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庄旧事

2004-04-29刘启言

西湖 2004年8期
关键词:刘庄孙先生主人

刘启言

上一代式微的封建大家族

耦耕主人之家世,定然是一中国封建大家族之典型。仅管遭际社会大变革,至今族谱早已荡然无存,但从他众多诸弟妹推测之,以上判断实必然者也。据说我祖父是一举人,膝下有耦耕主人等共三十个同父异母子女。耦耕居长,唯其与三叔为同母所出,感情也最笃。三叔是晚清政府第一批派赴美利坚合众国留洋学童之一,与后来发明火车挂钩之詹天佑氏为同窗。据说该批学童中,最后能学成归国有若詹氏之成就者,实在是寥寥无几。三叔回国后,似亦无多大作为。听说其因封建婚姻之不遂意而郁郁以终,在其身后多少年还有一美国女子投函寻访云云。

我父辈昆仲虽多,然俟我稍懂事时起,多不听闻提及姑叔辈及彼等哲嗣之事者,家族中人丁式微衰落之败象,固早已可见端倪矣。估计叔辈一族,居穗港者为多,香山祖籍似更无亲系。故罗先生信中提到祖籍中山古鹤乡梓或市县志,对我家族无甚回应者,乃合乎情理者也。

三十年代我随母避战乱居沪地时,我母曾殓葬过在申独居、终身不娶的廿八叔。据说廿八叔生前处境亦不甚佳,以痨病卒,终年六十多岁。

多数时间依附在刘庄居住的廿八婶,亦广东人,早年孀居。据闻廿七叔曾供职于北洋政府,后过世较早。其子刘信言情况已如前述,廿七婶姓梁氏,已忘其名。为人勤俭明理,用现代观点分类属理智型之女子,对我家知之甚详,如数家珍。住刘庄时(其子居住刘庄外),勤于针线活计为人做衣服,手工甚精。挨更抵夜,克勤克俭地赚取点微薄工钱来帮补信言堂兄一家。我与她感情甚笃,也十分敬重她,凡有心事,都愿向其倾吐,也十分愿听取她的忠告,彼此沟通,胜过我母,不幸她也以年迈病故于七十年代后期,悲夫!

我的三十姑姐(粤语指父亲之妹也)据说也独身不蘸,长期居港任教员,想也早已不在人世。

事物往往向其悖向发展,观夫我辈一族,信然!

耦耕无负孙文

儿时印象最深的,莫过于从耦耕主人遗留下的文物中,见到孙中山先生馈赠给耦耕主人、有孙先生之亲笔题词的半身正面相片了。相约长6吋、宽4.5吋。影中人神态雍容大度、气宇不凡,目光炯炯而传神,予人印象极深。相之左侧稍下处,由上而下亲笔题词曰:“问蜀大哥惠存。”复于此上款之左下角处落款签名曰:“孙文”。其时余尚年幼,不谙世事。迨后稍长,方知孙先生为国父级之伟人也。至于耦耕主人与孙先生囊昔的一段历史渊源,其时则莫之能详矣。

后未几,在刘庄内,即发生了一段与孙先生赠相有关的逸事:

抗日烽火燃起,其时我母偕予趋沪上避战乱。留守在刘庄内的佣仆人等,遂遭受闯入庄内一伙日寇兽兵的摧残,其历劫磨难,难以言表,佣仆中有袁瑞者,为一年届六旬的老妪。早年跟随耦耕主人由广东来西湖,在庄内已历数十寒暑,为从小将我带大的内府管家妇也。余之得有今日,能自由呼吸大地上的新鲜空气,得以在阳光下振臂挥动双手,瑞姐的辛劳,固功不可没也,故我对其感情之深厚,虽吾母犹不逮也。瑞姐终身梳起,虔诚事佛,斋戒茹素,与人慈悲为怀。就是这样一个慈祥的老人家,仍在劫难逃地遭到日寇兽兵“灌水”的百般摧残,其九死一生,大难之不死者儿稀矣!由此亦可见当时日寇对吾神州大地芸芸众生造成的苦难之何等深重也。其时彼等日军在刘庄内大肆劫掠,恣意破坏,自不在话下。当一股闯入耦耕主人生前睡房的兽兵,偶然中发现孙先生馈赠给耦耕主人的相片。诚然,同时还发现主人数十年赴日考察商务时,与日本上层官员并日本友人等契合摄之照片,彼等之凶残态度遽即大变,粗暴凶燄顿时收敛,竟向挂在睡房中耦耕主人的大幅肖像脱下军帽,毕恭毕敬地行九十度弯腰之日本式鞠躬礼矣。刘庄之部分财物遂幸而得以保存。噫嘻,彼等日寇军人,其前倨后恭之态,何其反差乃尔!留守的佣仆云,幸得益于孙先生之相片也。盖先生辛亥革命,居留日本的一些活动,日人大都莫不知晓,对先生亦敬重有加也,此乃由孙先生馈赠耦耕主人相片中引出的一段湮没已久的逸事也。

走笔至此,笔者不禁戏而跋之是曰:

中山先生早期革命活动中,与耦耕主人的一段历史渊源,孰料二公身后,在刘庄遭逢日寇劫难之时,仍能以一帧相片而退敌和续谱过去斯段历史渊源也。

耦耕主人前生未能逞王者之雄,孰料其身后犹能在日寇侵华赳赳武夫面前宣示斯王者之气也。

迨后,予阅世渐深,涉猎近代史,方知耦耕主人与中山先生的一段渊源,然愤世嫉俗之情,亦由是而生焉。

顾孙、刘关系,涉及孙先生早期革命活动的许多问题,同时亦反映了孙先生生平事业的若干重要片断。但因史料残缺,大率语焉不详,或事出隐秘,至今难道其详,已成为一段尘封甚至湮没的历史矣。

其中有些重要史料,如孙先生委托平山同交耦耕主人的一封重要信件,孙中山研究家可能出于“为贤者讳”的种种顾忌,故为不少史者所不愿提及或孙中山研究者之禁区的。

即使提及此信,怀疑孙、刘关系之虚伪者,亦颇大不乏人焉。

更有反常者,则在探讨孙中山、康有为早期关系而涉及耦耕主人时,往往又弃本质而求末节,背离对历史现实价值判断和取向的起码论史原则,有的甚至“趋炎附势”功利至上(因康梁在近代史上已有公认地位),致在一些文章中言刘公必斥其为赌徒、劣绅,而讳言其被孙先生引为同调,有反清勇气,并非凡庸的一面。往往出现谀康贬刘有欠公允者。

正是有感于此,身为耦耕主人后人的我,曾愤而成诗二首,题为:

己巳孟春谒史家陈公锡祺先生聆谈先人旧事

其一

谁忆刘园旧主人,史迹湮没不可寻。

传世康梁终守阙,耦耕无负一孙文。

其二

馈照题字记忆新,此中情谊信是真。

投笔弱冠从戎去,回首已近百年身。

窃以为中山先生与耦耕主人的交往,没有理由怀疑的事实是他们对中国政治前途的看法的某种一致性,虽然他们彼此都想利用对方,但不能认为他们的关系就是出之于虚伪的。如对孙托人带交耦耕主人的重要信件,有史家牵强地认为孙先生当日居然允刘事成之后,拥其当一有实权的总统或帝王,以为孙希望以此信来换取耦耕主人应允提供资财,而并非出于真心实意。这种持论,且不说正在商谈合作时,以虚伪承诺骗取金钱是否符合孙先生的政治道德观念,即以孙、刘二人而言,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精明人,又岂会相互实行这种幼稚的骗局呢?

至于若论康有为与耦耕主人的历史价值判断和取向,则在孙先生1895年的广州起义中,耦耕主人虽限于当时的历史条件,未能有助于孙先生,但始终也没有出卖孙先生。对于历史人物,盖棺可以论定,也足以据此论定。由此说明刘对孙还是可以交往的,而且这种交往直到民国初年,孙先生与耦耕主人之间,仍有一定的交往,从中亦可见彼此友谊历经十七年之久而未坠。这对孙、刘交往持虚伪性怀疑论的史家们无疑是一个有力的回应。

对那些出于一厢情愿,惋惜孙、康不能联合的史家来说,他们忽视了一个最起码的本质问题,即孙、康二人对清政权采取迥然不同的立场,孙的最低纲领是推翻清王朝,康梁却是保皇的死硬派。“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句中国人的通俗格言,又岂是那些一厢情愿、唱挽歌的人所愿听得进去的?对康、刘的历史价值判断,诚如《刘庄百年》一书作者所言:

“刘学询在政治思想上十分落后,无法比孙中山,甚至远逊于后来成为保皇党的康有为,但其敢于彻底反清的勇气却十倍于康梁。”诚一语中的的精辟之论也。

由此可以想见,当我读到罗以民先生《刘庄百年》一书后,当是慨何如之的?我的百般思绪和千般感端,完全可见之于我以下的一首古体拙诗:

戊寅岁暮读罗以民先生《刘庄百年》赋成古体一首

泠泠孤本广陵散,惜哉时人多不弹,掩卷顾曲雨茫然,肃然三揖向江南。春秋不为贤者讳,百载钩沉敢立言,睿智笔底有大气,喟然拜读一汗颜,故园日暮情何以?蔼蔼湖烟生嫩密。

故园生别离

杭州甫解放数月,我就离开故园去投笔从戎。

我五岁丧父,幼失庚训。即早失“趋庭鲤对”之机缘,又无“谢家之宝树”的才情。闭塞自守,舒适安逸的家庭生活和选读的私立教会名校,在如此的独特环境之下,似乎冥冥早有注定:在师友中自然不曾遇到,也难能遇到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能给我以正确提点的人。我当初作此抉择,乃是接受了前苏联文学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深刻影响。曾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精神的书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坚毅形象和该书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鲜明独特性,乃至《牛虻》一书主人公亚瑟那坚忍不拔的革命意志,凡此种种,使我在杭州解放伊始,第一次呼吸到了一股与自己原来闭塞生活大相径庭的清新自由空气,它们均极大地鼓舞了我企求解脱封建没落家庭,参与现实生活中的炽热欲望,遂在不知不觉中很自然地接受了他们的精神熏陶,从而推动我毅然走上一条对理想和光明的探索追求之路。

一个人接受形象鲜活的感性认识,自然要比冷静严峻的理性思考来得容易,故除此之外,当初伟大俄罗斯诗人普希金的时代进步精神,通过他那优美的诗篇,同样在潜移默化地感化和昭示着我,也同样在解放初期那段日子里,给曾经一度彷徨消沉过的我,以投身革命烘炉的无比激情和革命浪漫主义情怀。

终于在一九五○年二月,当母校的同窗们即将进入高中三年级作最后一学期冲刺的时候,我却成为七兵团干校中的一名年轻学员。

其时祖国大陆还未完全解放,即使获得解放的地区,还有着歼灭残余反动武装势力的剿匪战斗,朝鲜半岛上空正阴云密布,国际反动势力对东亚局势则在虎视耽耽……际此形势下自愿投身军旅,不待说对我个人自有一番悲壮之处。于是年轻驿动的心,吟出了这样的壮歌:

一别故园去,萧萧易水空。行行生别离,斯世岂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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