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我种成了杂交水稻?
2004-04-29陈晓扬
2002年9月,我和老公移民美国。打从飞机降落纽约机场那一刻起,有一个人的身影就一直挥之不去——菲茨杰拉德,这个美国梦的代表人物,这个绚烂的悲剧者,老让我爱恨交织,说得文学一点,就是“一种心惊胆战的向往”。
事实上我不可能有他那样的美丽和哀愁,因为我先生是香港的平民,我是大陆的平民,我们的结合已然限制了故事的“阶级性”。但是,我想我有和菲茨杰拉德一样的痛苦,那就是一个人在被一种生活方式或者一个梦想或者一种文化格式化后的分裂。
我先是被先生格式化了,他是香港人,首先是在说话腔调上对我的影响。比如“的啦”“的呀”“好好漂亮”啥的,我在不自主中就被“格”了。这种语言上的影响带给我的尴尬尤其表现在回老家的时候,我成了全家人取笑和模仿的对象,有时很窘,也知道“乡音无改”是种坚守的美德,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其次是在饮食上。说来好笑,先生是在美国读的大学,也就是说,他先被美国饮食给“格”了,然后来“格”我。最明显的就是对味精的排斥甚至是恐惧。开始我不以为然,食物的终极使命是好吃嘛,味精又不是敌敌畏。可他像化学仪器一样敏锐,我放一粒味精他都能吃出来,简直比怀孕期间的妇女还厉害。他抗议的方式很文明,干脆就不吃了,但你也别想吃,他的理由是“我爱你,不想和你同归于尽”。
最严重的还是文化上的影响。不瞒你说,打从认识先生,我一次“新闻联播”都没看过,我觉得在大陆,看“新闻联播”是爱国的具体表现,但他不让我以这种方式爱国了,而是变成了一种积极批评、敢于怀疑的方法。起初我不能接受,18点59分我准时打开电视先听国歌看国旗,再听邢质斌报告“今天的主要内容”,但先生要看《英国病人》看《美国丽人》看《天生杀人狂》看《飞越疯人院》……他说服我的理由是练习英语口语及了解美国人民的意识形态,以便为出国作准备。我妥协了,虽然我还是看中文字幕,但它们确实比“新闻联播”更能吸引我……
2001年我的香港身份拿到了,拿到的当天我没有预想中的喜悦,我站在人潮汹涌的香港街头,抬头仰望被高楼切割成窄条的可怜的天空,对自己这个方陈晓扬的身份(先生姓方)忽然觉得很陌生。要知道,我是排了三年才等到的,可为什么我没有预期的激动?中国大陆东北某城的那个陈晓扬永不复在了,若干年后,这个方陈晓扬会不会被ROSE·陈或MARY·方取代?连我的身份都“格”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被“格”的呢?
我是在妹妹的一封信中惊觉自己的情感也被“格”了的——妹妹说,姐,你走之后,就再也没给过奶奶姑姑她们只言片语,爸都不敢跟姑提你,怕招骂。你寄的美元爸一分没花,他总念叨,那厚厚的一沓,要是你写来的信就好了……我拿着信,在纽约迷乱的夜色里,无声地哭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我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不再为和最好的朋友AA进餐而感到不安;我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可以积极地去美国孤儿院里做义工,却在回到家乡时坦然地从失学儿童的身边走过;我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为圣诞的到来兴奋雀跃,却忘记了自己画在日历上春节那天的圆圈……
最近我大脑有些迟钝,好友燕子说不是吃奶酪堵的吧。在国内的亲友看来,我已经完全是美国派了,在美国人看来,我不过是一个懂得入乡随俗的中国人,在我自己看来,我既不是香蕉人也不是芒果人,我是杂交水稻,此品种令同类羡慕,但在多重格式化后,早已模糊了原始籍贯与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