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凉的母爱
2004-04-07
为了不再让儿子们花费巨资给她治病,湖南长沙一名体弱多病的六旬老太太选择了在殡仪馆内悄然自杀。善良的老人在遗书中说,如果她死在农村,很有可能被土葬,儿子们将会花上更多不该花的钱。因此她希望死后火葬,好减轻儿子的负担。但是,老人的心愿并没有实现,她离世后,囿于习俗,儿子们还是花费了7000余元的丧葬费,同时还背上了不孝的名声……面对传统习俗,母亲给儿子最后的爱无法实现,给人们留下的是无奈和思索!
遗书
殡仪馆同志们:
首先向你们问好,麻烦你们吧。我是自杀的,希望你们不要作任何猜疑。因为我得了严重性心脏病和高血压,从94年到现在每天要吃7次药,医生说我随时会死去。我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三个儿子和媳妇,孙子、孙女,都很听话、孝顺。但他们都不在身边。我住在乡下,生活算得上是上等生活。但我每天泡在药物中,的确无味。但我不愿死在家中,农村必须土葬,儿子们会大操大办,会用去很多不必用的钱。我从来不相信迷信,因此我就早一点离开这个每天在病痛中过的世界。二十年以后,我又能为人民做一点事。火葬以后麻烦你们打一个电话给我儿子的朋友,姓张,手机139××××××××。我儿子叫洋坨,叫他们兄弟节哀。
再次感谢你们。
死者绝笔
死者叫张应武,2003年11月11日在长沙市殡仪馆自杀。
李铁军垂下头,将脸埋在双手中间,开始抽搐,并发出呜呜的哭泣声……
他是遗书里那位死者的二儿子,今年42岁,头上的白发清晰可见。从11月11日开始,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忙碌中度过:开追悼会、摆酒席、修坟、到亲戚本家中回门等等。
“我想不通。”许久,李铁军的哭泣才停止。他坐直身子,从灰白色夹克的口袋中掏出一盒“芙蓉”牌香烟,用微微颤抖的手抽出一支,缓缓地送到嘴边。
香烟的火苗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浓烟模糊了他的脸。
房间开始安静,他的呼吸声清晰可辨。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说事发的当天早晨,还在路上碰到了母亲。她告诉李铁军要到长沙市探望李的姨妈,顺便看一看自己的病。但两个小时后,老太太张应武就自杀了……
“那是我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母亲的病是我们的心病”
李铁军所在的村庄汉回村距离长沙市区20公里,是一个有着324户、1300余人口的山村,方圆3700多亩。人均年收入也就2800元左右。
李铁军住的是土坯房,在邻居青砖小楼的映衬下,显得极为破败。他住的是家里的老宅。
李家老宅的卧室内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一个电风扇、一部彩电以及五六张小矮凳是他十五六平方米卧室的主要陈设。墙壁上张贴的几张明星照也有点发黄。
客厅的西墙上有一扇门通向厨房。厨房的地面是泥土地,一洒水,地面就泥泞不堪,里面还有一个鸡窝,喂了十多只鸡,那里总是弥漫着呛人的味道。
李铁军说:“尽管我们的生活很清贫,但从来也没有放弃过给母亲治病买药。”
“我家每年的收入只有二三千元,主要靠我和妻子种田。儿子每年的开支要近两千元。为了给母亲治病买药,我已经借了1万多元的外债。”李铁军说:“前几年,我还在外打工。自大哥走失后,我就没有外出打工,留下来照料母亲。”
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大哥李建钢今年44岁,患有轻度精神病。2001年妻子与他离异,只身到深圳打工。之后不久,他涉嫌过失杀人出逃,至今无音信。他有一个14岁的女儿。
弟弟张军(从母姓)今年40岁,在外打工,有一个11岁的女儿,妻子和女儿长年跟随他在外。直到今年他才在村里盖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还没有购买家具。他每年的收入在1万元左右,外债有六七千元。“母亲死后,我寻思要出去打工了。”李铁军说。
“母亲不仅患有严重的冠心病,还患有癔症。”张军的声音有些哽咽,看起来很疲惫,他表示自母亲死后,他就很少合眼。“冠心病从1994年开始发作,癔症则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近年来她的癔症经常发作,每天要吃7次药,平均每月的医药费100多元。这些费用由我和二哥李铁军平摊。”
老太太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每天都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但经常听见她说“我的心脏好难受,还不如死了算了”之类的话。村里人都说,张应武老太太的病是一个无底洞,是根本治不好的,只能靠药来维持。
老太太生前住在大儿子李建钢家里,距李铁军的房子有100米。她的房间虽然简陋,但非常整洁。床上的花格床单没有一丝皱褶,房间靠西一角放着一个简易的便携式塑料衣柜,里面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地上没有一点杂物。在老太太的床头,还放着10多个药瓶。
“经济死亡”
“从死者的衣着、表情和留下的遗书判断,这是一起有准备的自杀。”余忠江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不时挥动手中的香烟。他是长沙市殡葬管理办公室主任。
张应武老太太之所以死在殡仪馆,可能是以为殡仪馆不收钱,为儿子省点钱。老太太在遗书中强调不要让儿子们花不必用的钱。也许老太太认为在殡仪馆自杀是最为经济的死亡方式。
“这里是老太太自杀的现场。”殡仪馆绿化工人姚正良对那天的景象记忆犹新,他首先发现了老太太自杀。
长沙市殡仪馆内一个蘑菇状的凉亭内稀疏地散落着一些树叶,“11月11日上午10时40分左右,当我经过这里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老太太仰面躺在这个长凳上,表情十分安祥,好像是睡着了。”他记得老太太身穿一套蓝色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头下枕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左手握拳放在胸前,右臂笔直下垂。
法医鉴定,老太太是服钾铵磷自杀的,死亡时间大概为上午10时左右。余忠江从沙发上站起来,从宽大的办公桌上拿出了老太太写给殡仪馆的遗书。
火葬与土葬
遗书上留的电话,死者声称是她儿子朋友的电话,事实上,是张军的手机号码。11时20分左右,殡仪馆工作人员拨通张军的手机。下午3时兄弟俩赶到殡仪馆,确认死者是他们的母亲。余忠江说,当时他们兄弟俩都很惊愕。
历书上显示,11月11日,农历十月十八日,大吉,宜移柩殡葬。一个多小时后,天色渐暗,兄弟二人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回到了家中。
“火葬费用将近900元,比土葬要节省很多,土葬要花1万-2万元。900元连口棺材也买不来。”村委会主任周冬明说。
“老太太今年65岁,有一些文化,据说在她外嫁期间教过一阵子书,早年丧偶,后外嫁他乡,她是我们村第三个实行火葬的人。”一位邻居说。
母亲的内疚
3年前,老太太又回到了汉回村,住到大儿子李建钢家中。当老太太回来的时候,家人为她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做了很多菜,请了一些邻居和老太太的一些旧友。
一位李姓邻居依稀还记得当时的场景。“我和妻子都去了,当时老太太很激动,还喝了一点酒,吃着吃着,突然哭了。我们当时非常感动。没想到,二十多年了,儿子们一点都不嫌弃她。”他还说,老太太回来后,儿子们就开始为母亲的病四处奔走。
“母亲为了减轻我们的负担,经常做一些活赚钱。母亲绣的花很好,有一些人委托母亲给他们绣花。但是这样的活不多,再说,母亲的眼神已经不好了,绣花是非常吃力的。”在老太太床前的一条凳子上,还放着一幅未绣完的湘绣。一根穿有红线的针,孤零零地插在已经绣好的一片荷叶上,张军哭着讲着。
他说母亲从来也不向他们要钱,甚至连药也省着吃。经常是买了新药后,发现以前的药还没有吃完。“我们一般都是按周期给母亲买药。”
今年7月份,老太太65岁大寿。老太太的一个旧友回忆,生日前一日晚上,李铁军的妻子以及张军的妻子就到老太太的住处去和老太太商量,为她庆祝一下。老太太没有答应,她说,儿子们为我治病买药花了不少的钱,生日就不要庆祝了,能省一点最好。说完就出去张罗牌友打牌去了,结果被疯狗咬伤,受惊吓掉到沟里,嘴唇缝了7针。当时两兄弟非常着急,一点也没有抱怨。
张军说:“母亲受伤后,不能吃饭,每天只能靠输液补充营养。我和二哥照料她一个多月后才能吃一点流质食物。”为母亲的伤,他和李铁军花费了2000余元。
他表示,这件事可能对母亲的触动非常大,“也许这件事让母亲内疚,让母亲感觉对不起我们。事后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更加节约了,经常连饭也省着吃。”李建钢的女儿也回忆说:“8月份奶奶的伤好点以后,经常说一些给叔叔们添了麻烦之类的话,并说要以死减轻叔叔们的负担。”因为哭奶奶,她的眼睛已经发炎了,奶奶死后,她上课根本听不进去。
7000元葬礼
11月12日上午,兄弟俩开始筹备母亲的葬礼。
在生前,老太太多次对兄弟俩讲,死后一定要火葬,并将骨灰撒到河里,这样就省下修坟的钱了。12日晚,他们请了两位道士,为母亲的亡魂送行。据村委会主任周冬明说,在当地,葬礼最少也要请5个道士,如果不请,村里的人会说儿子不孝顺。
在葬礼上,离了婚的大儿媳还专程从深圳赶回来,为老太太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来。“这真不容易。”一位村民感叹道,他今年60多岁了,以前从来没见过离婚后还为婆婆披麻戴孝送葬的儿媳。
“我妈活着的时候,没有享福。我们希望她在阴间能多享受一些。”张军表示对现在的规模一点都不太满意。
但是兄弟俩还是背上了不孝的名声。村里人私下相互说,老太太含辛茹苦地抚养他们这么大,走的时候这么凄凉,太让人看不下去了。
不过,周冬明并不这样看,他认为张军和李铁军兄弟俩尽自己的努力做了一切,“他们都是孝子。”13日上午,兄弟俩将其母亲的骨灰盒葬到了祖宅的后面。这样,他们又花费了近千元。老太太坟的东侧有一个猪圈,里面原有20头活泼可爱的小白猪,那是李铁军喂养的。“我已经把它们全部卖了。20头猪只卖了1000多元钱。”李铁军在母亲的坟前长跪不起,“我没有办法,母亲总得下葬。”
11月16日,当李铁军的猪被买主拉走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1000余元钱小心地装到口袋里。老太太的葬礼花费近7000元。张军说:“这是为了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