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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听见昌耀咳嗽

2004-01-27

敦煌诗刊 2004年1期
关键词:昌耀青海诗人

罗 杉

得知昌耀病危,是庚辰年正月初三的事。这天,有人告许我,她从一张文摘报上见到过这条消息。我顿时感到惊愕不已,顿时感到这个中午是中国诗坛伤恸的中午,可惜,他对这个近两万人的镇子不是新闻。

当天,我给青海的好几位朋友都挂过电话,直到晚上,才和一位朋友联系上,他说,昌耀得了肺癌,已是晚期。是夜,一合上眼,就是昌耀的身影。按说,肺上有病,十有八九都会咳嗽,但是,我和他过从多年却未听见他咳嗽,也未听他说过,他肺上有病。

那时候,我在西宁市郊一中央直属企业工作。始建于80年代中期的这家企业,按行政级别,为地厅级单位,与建厂同步,厂里就创办了一张报纸。我任厂报编辑。1989年5月的一天,我去市里校完报纸,蒙青海人民出版社的文艺编辑、小说作家谷风先生相邀,我去了谷风家。在谷风家里,我首次见到昌耀的一本诗集,且责任编辑就是谷风,我便想通过他认识一下昌耀。是夜9点过,谷风带我去了昌耀家。

昌耀住在西宁小桥附近,是一间小屋子,他笑吟吟地为我们让座。屋子里一把藤椅,一个小龙凳,都有些不堪重负。他的书桌很小,书柜里多是些小古董。初见昌耀,我的感觉是这位诗人很和蔼,很朴素,清癯而脱俗。

1990年11月,厂里举办了一个文学创作讲习班,昌耀应邀来厂。那天晚上,教室里连走廊上都坐满了人。学员们用掌声把他请上了讲台。他说了几句,便再无言语。我只好请听众提问,由他作答。这样过去了一个钟头,不少人便请他签名。

后来,我们送他回厂内招待所,大家都围着他,争相问他的诗为啥写得这么好……昌耀只是微笑着,有时候说上一两句,依然有点拘谨。

从内招出来,踏着清冷的月光,我想起他的《荒甸》。这个灯光灿烂、道路平阔的夜晚,几年前还是野坟点点、砂砾堆积的河滩,是拓荒者们推平板结的泥土,建起了这舒适的生活小区;现在,有人在一块文学的荒滩上,“扫描出——这夜夕的色彩”。

一辆夜行车从我身边划过,我又蓦然回到了他的《车轮》中的境界:一阵泼辣的风从我身边擦过/我觉得我似乎是一群群飞鱼/去追扑深海的舵叶……

一个线条明快、诗意充盈的夜晚过去。有一天,昌耀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件事想和我谈谈。

那天,我们守住一张办公桌,从上午9点多,一直聊到近中午,其时,我已安排好了午饭。他说,他有病,要赶回去服药。我们都建议他坐厂里的班车回去。车开了过来,昌耀站在了前面。车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挥舞着一只胳膊大声喊:“有乘车证的上,没有的,一个也不准上!”他挤上了车,一个中年妇女却把他推了下来。我挤过去声称:“师傅,这位老师是客人,他有病,让他上车吧,上车就买票。”中年妇女喊道:“不行!前面还有人,装不下!”中年男子凶眼瞪着我,我回过头去,诗人站在旁边一脸愁云。再一看,有些人并无乘车证也未买票也照样上了车,我

又挤过去:“师傅,这位老师是诗人昌耀,他有病,让他上车吧,绝对买票!”那女人大声喊“不行!不管什么人都不行!”男人铁青着脸,胳膊使劲挡住车门。而就在我转身的一瞬,已有几个人被他们拉上了车,然后喇叭骤响,一阵黄风刮过,车子就不见踪影。

我只好暗自责备:都怪我不认识这两个家伙!

昌耀却很看得开:“去赶过路车吧。”诗人老老实实地站在公路边上,焦灼地目送一次又一次呼啸而过的车辆……

我蓦然想起,春节期间途径成都,我去一位诗人家做客,席间,谈到青海,那位50年代就蜚声文坛的蜀中名人竟给昌耀意想不到的评价,他说,青海最出名的是青海湖和昌耀,昌耀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诗人。而这位诗坛骁将,现在正站在我的对面,忍受着时间和病痛的折磨。路上的尘垢固然淹没不了他的艺术光彩,而现实却令人如此难堪!

时过不久,昌耀在电话中说,罗杉,能不能帮我找点废报纸,我心情不好,想写写字。我给他找了两大捆,当天下午就给他送了过去。其时,他住在省美术馆一间办公室里。他指着一堆书说,你喜欢,就拿去。这些书都是些诗歌选本,每本都选有他的诗作。

他说,罗杉,王木萧(昌耀的长子,其时刚从省文联劳动服务公司调入我所在单位)离你很近,你多关心他一点。别人想我死,我也不想活下去。

我说,王老师你怎么这么悲观呢?他很认真地说,我已做好了这个准备。

我说,你千万不能这样想!木萧大了,也不用多操心,但他的弟弟和妹妹还未走向社会。

昌耀说,他们没本事就都去打工。我说,男孩子可以闯荡,女孩子去打工?我们订了很多报纸,许多事都令人怵目惊心呀!

昌耀默然。

我说,不要去想死的事,你不同于海子,可以一死了之!

黄昏,他陪同我到纸坊街,待我上了车,他才回去。

后来,木萧和厂办的小赵恋爱上了。小赵虽不是美人,却是一个极其沉稳、善良、聪慧的女子。有他嫁给木萧,以后昌耀就不愁长子的事情了。

昌耀来厂,虽依然朴朴素素,却是礼帽端正,颏下无须。

没等到小王和小赵结婚那天,我就告别了那个企业。这期间,我没有和昌耀联系过。因为我觉得,许多日子,都让我极其平庸地打发过去了,以后,我要和自己悄悄对话。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昌耀会突然离开了我们,而且,他依然选择了自杀的方式。

2000年8月,我重返青海,当天,就去了王木萧家。木萧取出昌耀逝世后的一照片,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高原上,“雪白的柱顶/横卧着一支安详的箭镞。”这支响箭,在黄沙飞扬的空中,依然铮铮有声,依然显示着射击的高度,只是,那落入远方的箭矢,失去了箭翎的丰润和鲜活。

我问木萧,你爸生前咳嗽吗?木萧摇头。我说,我也未听见他咳嗽!怎么一下子就病得那么厉害呢?

我重温昌耀的诗,他说过:在断肢面前/丰润的膀臂隐含羞惭;他说过,请从腰臂曲直识别我们的性属。

这些诗句提示我,他是不会咳嗽的,只是当他被动地接受一些情绪时,他才极不情愿地流露出一种生活的表情——到了忍不住要咳嗽的时候,他的身子会立即改变习以为常的形状,悄悄地远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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