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远的村庄(外一篇)
2004-01-13黄小名
黄小名
我老家那个村庄叫深塘冲。整个村庄三面环山,地形像极了一只豁口的铁锅,七八栋灰不拉叽的土砖房鸟屙屎一样分别粘在锅的底部、中部和锅边沿。豁口的地方朝南,狭仄处挤出—条小路直通贺家里村,如果把豁口的我们叫驼背树下的地方堵上,还真像口深鱼塘,这大概也是我们村名字的由来吧。我们村很小,只有李黄两姓,人丁鼎盛时,全村捆起来也不足60人。搞集体时,我们村和下面的贺家里村合起来组成一个生产队。有一年,贺家里村的人和我们村的人不知什么原因闹起了矛盾(其实,他们一直就看不起我们深塘冲的人),他们便借题发挥,口口声声要把我们这颗“老鼠屎”拿出来。别看我们村人少,但志气一点不短,分就分呗,谁养活了谁呀?于是,我们便独立了出来,成了一个新的生产队。
那时,我们村庄里的人很少出远门,没有谁见过什么大世面。黄正明被大队派往邻县的文竹修了几个月的铁路,回来就把它当资本,跟村里的人吹嘘了好些年,而后来他也老实坦白,其实他自己连火车屁股也没见过。村上也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不像下面贺家里村还出了两个赤脚老师。村里李老六念过两年私塾,稍能识文断字。但走的却不是正路子,学了收魂打白虎那门手艺,经常在外面骗吃骗喝。他的手下兄弟李老七年轻时在“共大”读过一年医学,本还可治些拉肚子打臭屁之类的小疾,但他这人脾气暴躁耐不得烦。村里人有病也不愿请他看,最后也就没什么动静了。等他哥李老六死后,他也改了行,早晚在家里焚焚香敲敲木鱼。我们村全是冷水田,种不出好庄稼。在我的记忆中,村里家家都很穷,每年青黄不接的荒月时分,队长李龙元就带着村里的男男女女,挑着箩筐爬山过坳到那个叫铜锣湫的生产队借谷子吃。直到现在,每当我看到铜锣湫的人还总觉得抬不起头来。
别看我们村细,人少,但鬼多,似乎一天都未安宁过。为你家的狗咬了我家的猫你家的鹅糟了我家的秧之类的琐事儿,村里人经常闹得地动山摇,每次放学回家我常常人还在驼背树下,就能听到他们相互尖刻的斗骂声。还好,吵归吵,闹归闹,等气消了也就什么都没了。我祖母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只带着我父亲过日子。祖母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加之嘴也木讷,有理说不出来,所以每次和别人吵架,结果总是她输得一塌糊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落荒而逃。这种状况,直到我母亲嫁过来之后,情况才稍有变化。但是,祖母和母亲之间却一直合不来,我从未看到过她们像其他人家的婆媳那样有说有笑过,一直到我祖母死去。在这一点上,我对我母亲至今还耿耿于怀。
村里前些年才架上电,那时,没什么电视看也没什么娱乐,整个村庄就我家一个“红灯”牌半导体夜里“嘤嘤嗡嗡”地响着,全村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像潭死水。村里最热闹的时候,大概要算公社在我们村隔山的牛塘窝里建了个堆煤场之后。当时,公社在我们村的山后开了个叫烂木桥的煤矿,山高路险,矿里挖出的煤不能直接用汽车载走,得靠板车先运到山下的堆煤场,然后再装车运出去。拖板车运煤虽是苦力活,但多少有些钱赚,于是,附近好几个村的男人都在我们山后拖板车运煤搞副业,我父亲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因为就近,这些卖苦力的男人经常到我们村里人家借瓢水喝,借个火蒸饭,板车坏了借把锤、锯子什么的,无形中,我们便也认识了很多外村的人。尤其是后来那一班浙江人驻扎进了牛塘窝里的堆煤场后,我们村更是 热闹了。夏天的晚上,他们成群结队地跑到我们村的晒坪上乘凉,冬天的晚上,他们挤在我们村人家的火塘里煨火。我父母对那班浙江人总是客客气气的,遇上有好吃的,还会给他们留着点。我至今记得有个借住在冬梅家烂屋里的浙江人老郭的老婆(我们叫她郭妹感动得老郭夫妇热泪盈眶)。后来,烂木桥煤矿连连出事,加之煤也挖光了,那班浙江人也就走了。他们刚走的那阵子,我们全村人的心都空落落的。
村里有个风俗,但凡满了五十岁的人,都开始准备给自己考虑后事。他们会拿出多年的积蓄,买回来上等的柏木,请木匠给自己做棺材,做好的棺材过了伏后,又请漆匠把棺材漆好,然后架在堂屋的角落里。他们那种面对死亡的淡然,现在回想起来让我惊讶。但有时,死神的提前预约,也会让他们措手不及。记得有个“双抢”时节,我从师范学校回到老家过暑假,正呆在后屋里看书,突然听到有人喊“出事啦!出事啦!”便奔出门去。出得门来,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起先还好好地在烈日下耙着田的黄光荣,突然间就倒在了浑浊发烫的水田里,而那条老黄牛还立在原处“哞哞”地叫着。等闻讯赶来的乡亲把他从水田里捞起来,再抬到我家门前的歪脖子枣树下时,发现他已经断气了,他的老婆和六个儿子全哭得死去活来。掐指一算,黄光荣才四十六岁,他的六个清一色的儿子还全未成家,小的才六七岁,他当然来不及给自己置办棺材,入殓时,他用的棺材还是借我祖母的。李老六也死得有些蹊跷。传说有一天黄昏他家里蹿来一只花面狸,他堵上门窗好不容易打死了那只花面狸,但第二天,他自己也病倒了,而且病情越来越严重,熬了一段时间后,也死了。后来有人说,这只花面狸是他当年做法事没安顿好的女鬼附身,将他缠住报复。李老六死时也只有四十八岁,棺材也是向别人借的。李老六家就在我家前面,中间只隔着一条水渠。他刚死的那阵子,天一黑祖母就把家里的门和窗全给关了,并在窗门上插上菜刀、剪刀,挂上镜子什么的,怕李老六死后走错了门蹿进我家来。想着人的生死无常。我的心里不由得掠过一阵阴影。
当我17岁考上某师范学校后,其实也就注定了我与这个叫深塘冲的地方将有着越来越远的距离。师范毕业后,我先分在了本县某乡办中学教书,继而混进了县里。工作的繁忙,生活的压迫,使得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偶尔回去,也是匆匆忙忙,很少在老家过夜。每次临回城前,祖母总拉着我的手不放,一直看到我走出村口,再从驼背树下消失。我知道祖母舍不得我,希望我在家多呆一点时间,好好陪陪她,但我每次总让祖母失望。当我后来生活稍稍安顿好,准备接她到城里来和我们一起住时,老天已经不给我这个机会了。2000年农历五月二十五日,那是个我记忆中黑色的日子。那天,我在市里参加一个会,妻子打电话来说祖母突然吐血,怕时间不长了,要我赶快回去。我听了这个消息,不啻雷击一般。当我星夜兼程赶回老家深塘冲时,祖母已经因吐血过多,气若游丝,不能再说话了。冥冥中听到旁边的人说我回来了后,她只是艰难地把眼睛睁了一下,便又无力地阖上了,昙花一现般短暂。我坐在床头,掐着祖母枯柴般的手,禁不住泪流满面!过了两天,祖母走了。祖母停柩在堂屋的五天时间里,我天天陪伴在祖母的旁边,给她点香、装饭,看着祖母遗像上慈祥的笑容,想起她生前对我的好,我的心撕裂般地痛。祖母是我对老家最后的一脉牵挂,而今,祖母走了,那份牵挂也就云散烟消了。祖母的葬礼在我们村算是最隆重的一个,我在上海的妹妹和在广东的弟弟都赶回来了。我们把祖母葬在屋后的小山坡上,正对着村庄豁口的地方——因为那是祖母一直习惯眺望我们的方向。
去年,我在县城建了一幢新房子,我弟弟成家后,也把房子建在了镇上,我父母亲也和他们一块儿住,这样,老家的那幢老屋也就闲着没人住了,我们一家也算是彻底告别了那个叫深塘冲的村庄。新居落成搬家的那天,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我得去老家接香火。一个雾蒙蒙的冬天的凌晨,当我捧着祖母的灵牌和遗像,从老屋的大堂里一步一步退将出来,最后,父亲“吱呀”一声把那扇斑驳的大门轻轻合上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像一个剪断脐带的婴儿,不由得“哇——”地大哭起来。
乡村月光
村里农户人家的灯光渐次熄灭,像一阵风过后纷纷凋落的花朵,冷清而略带寒意。猫懒洋洋地叫 唤了两声后,爬回了屋里的灶台上,它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我怀疑它今夜的战绩。我仍坐在屋门前的土坪上想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偶尔也抽空抬头看一眼挂在天上的月亮。白昼的喧嚣纷纷落幕,一切都开始静寂下来。肃穆。庄严。当我的目光被一只游离的萤火虫吸引,并最后定格在乎上的那把烂蒲扇时,我发现,我家的那条老黑狗和我一样,也没睡,它竖着两耳,盯着月亮,保持着一副进攻的姿势。我向它招招手,它竟然没有搭理我,最后,我也就识趣地作罢。
尽管是弦月,但依然灿烂无比,像母亲精心磨砺出来后挂在墙上的禾镰。这样月光很好的晚上去睡觉,错过与它的会晤,我总觉得于心不忍。人,每天都有干不尽的农活和家务,而到底留了多少纯粹的时间给自己?我想到了我的父母亲,为一个最最简单的生存愿望,整天忙忙碌碌的,有时候连拉屎拉尿的工夫都没有。心底不禁一片茫然。在紧张的劳作中,我常会脱身而出,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失神地看着他们,有时,甚至还会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我的古怪的行为,总让父亲陡地多了一份担忧,每见状,他便撂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开导我,甚至小心翼翼地装烟给我抽,生怕我会出什么事似的。其实,我很讨厌父亲的这个样子,每次,我总是装作无所谓地对他说:“爹,是我自己不想再读了!”听了我的回答,父亲堆满皱纹的脸才向日葵般地舒展开来,然后,接着去干他没有干完的活。银子般的月光洒落在土坪上,像下了一场霜。如今,父亲已经睡熟,获得了片刻的安详,为防惊扰他,我连擤鼻涕都不敢。土坪临水沟那边是我母亲种的一蔸南瓜。兴许是全家人每天的洗脸水洗脚水的滋补,南瓜的藤蔓发展得很有些声势,油绿油绿的南瓜叶下,随便可以找到大小不一、青红各异的南瓜。当初母亲搭的棚儿显然不够(她当然没想到今年的南瓜会有这么好的长势),藤蔓已经蹿上了灰屋的屋面,快和邻居冬莲家的南瓜藤搅在一起了。冬莲是个十分恶毒尖刻的妇人,温驯善良的母亲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为这事,母亲一直忧心忡忡,她不是怕冬莲趁火打劫抢走了她的南瓜,而是怕发生另外的比南瓜大得多的事情。看来,人并不是想干净就可以干净得了。而我,对诸如南瓜的归属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停在那片硕大南瓜叶面上的那只蝴蝶。月光照着蝴蝶,蝴蝶像个闪亮登场的明星,它收拢了翅膀,两根触须微微地颤动。蝴蝶的面前是。一朵行将开放的南瓜花,蝴蝶在耐心地等待着这朵南瓜花的开放,这让它栖息的用心昭然若揭。一只蜜蜂也在南瓜花的上空逡巡。一只意欲授花传粉的蝴蝶与一只意欲采花酿蜜的蜜蜂,就这样在无人的夜里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我越想,感觉到有些事情就越复杂,越有趣。
老水牛在牛栏里慢条斯理地反刍着,月色迷蒙了它对田野、犁铧、竹鞭的记忆。我本想起身给它添把草料舀瓢水什么的,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我的打算。白天,在父亲的紧催慢赶下,老水牛已经疲惫不堪了,当它终于按照父亲的意思完工并牵回牛栏时,它就有理由享受安静休息的权利,对此,我们应该予以尊重。就像我每次干完农活后,父亲就不闻不问我的去向一样。但老水牛也许想得更广阔、辽远。当一头牛再也无力下地或拉车时,它就丧失了做牛的意义,至少它的价值指向就会发生质变:种地拉车的牛成了下酒下饭的牛肉。面对这个千篇—律的残酷的结局,牛们肯定也曾幻想过反抗或逃遁,但一头性情暴戾或心不在焉的牛,所挨的鞭子肯定也就更多!还好我没有变成牛!忽然间,我对自己原先十分不满的身份,竟感到无比的宽慰。
有蛙声从田垅间传来,先是一只青蛙叫,接下来便是一片青蛙叫。这有点像在老师监督下憋足气卖力朗读课文的孩子的声音,干涩而苍白。水稻正在灌浆、拔节,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开镰了。稻子熟了,那些饱满的谷粒就可以一一收进仓。而丰盈的仓廪是父亲永远的渴望。青黄不接的荒月时分,仓廪里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消失的谷堆,让父亲的脸色总是越来越难看。“吵魂啊吵!”我听到父亲被蛙鸣吵醒后睡意朦胧的嘀咕声,接着,便听到父亲起床很响亮地小便。月亮越升越高了。想着明天还要去薅草,我便起身端椅子进屋睡觉。在门槛旁,我发现我家的老黑狗仍然精神抖擞地朝天仰望一一它对月亮似乎总是充满着持久的兴趣,以至我不得不蹑手蹑脚地从它身后绕过去,生怕我的身影成为了它深情眺望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