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前坪二十年(上)
2004-01-07杨声金
杨声金
一块数公尺高的路标竖在西陵峡口进峡公路的叉道旁,标牌两面的蓝底白字都分外夺目:“长江科学院宜昌科学研究所三峡模型试验场”。标牌上端的特大箭头指向一条曲径幽深的林间公路。过往行人,总要随着这箭头的指向举目扫视一下耸立在此的一大片屋脊弯弯曲曲、似房非房的建筑。
——这就是前坪。
坪前平湖如镜,房周绿树遮天,林中鸟语花香,好一个“读书”胜地。
然而20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古墓错落,乱石嶙峋的荒山野岭,阴森可怕。
1984年,前坪突然沸腾起来了。机声隆隆,炮声震天。不到一年功夫,巉岩搬掉了,峭壁铲平了,进场公路修通了,一块8万方平米的宽阔场地展现在长江三峡出口处北岸山头了。这是为三峡工程作前期科研准备的先遣队——原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基建处全体干部和职工共同努力,团结奋斗的结晶。
截止目前,这里已经成功地建造了1:150—1:20等多种不同比尺的整体和局部模型10多座,其中规模最大的整体模型有:“三峡电站日调节模型”、“三峡枢纽双线五级船闸通航模型”、“三峡工程大江截流模型”、“三峡水利枢纽整体布置模型”等。与此同时还为开发清江建造了“清江隔河岩水利枢纽施工导流模型”等。现在又开始向长江上游大渡河挺进了,已承担瀑布沟水电站工程水工模型试验任务。有关专家根据目前已搜集到的国内外水工模型资料说:前坪的这个水工模型群,单就它的规模之大种类之多而言,便能展示我国水工科学研究的深度已经接近和超过世界同行的先进水平。
——原来,这里的人们确实在“读书”,研读三峡工程这部厚重的历史大书!
这些不同规模的模型,已先后完成了国家重点科技攻关课题10余项,三峡工程重大科研课题80多项,完成科研成果报告共200余份,并都通过了专家评审。其中,属国家科委组织的“七五”重点科技攻关的《两坝间(葛洲坝—三峡)通航水流技术标准试验研究》成果,于1991年就已经专家鉴定:“具有世界先进水平”,“有助于发挥三峡电站调峰效益”该项研究成果中,提出了“削峰填谷,优化组合”的联合调度方案,即针对电站调峰时两坝间必然出现不稳定流问题提出了两坝河段通航水流标准,以及在调峰运行期间通航条件改善措施,对缓解和解决三峡工程通航与发电的矛盾提供了科学依据,其潜在社会效益及经济效益无法估量。其他各项成果也大都经过专家评审达到了国内领先和先进水平。
这些优秀研究成果,为举世关注的三峡工程前期研究论证和当时在建的隔河岩工程设计提供了急需的科学依据,并随即转化成了巨大的生产力。有些长期悬而难决且又争论不休的重大问题,如三峡工程两坝间的通航问题等,在这些完整的试验成果面前便很快统一了认识,有力地推动了三峡前期准备工作的顺利进行。为此,前坪模型场在兴建过程中一开始就受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注和称赞,李鹏、王任重、程子华、谷牧、邹家华和钱正英等都先后亲临前坪视察并指导工作。随着前坪模型场优秀科研成果源源不断地提出,更是吸引了国内外同行专家、学者及友好人士不远千里或远涉重洋慕名来到前坪参观、访问和进行学术交流。据不完全统计。自1986年至三峡工程大江截前后的10多年里,前坪模型场先后共接待了中外来访者两千余人次,其中有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外籍专家,美国石韦公司泥沙专家,加拿大航运专家,以及日本、德国、英国、法国、前苏联、荷兰等国家的水利专家;国内如张维教授等知名人士、著名专家及各省市负责人等。外国人看了模型后,大都要翘起拇指,表示赞赏;本国人看了模型后无不感到由衷地自豪。然而,最值得模型建造者自慰的,是他们在前坪20年的艰苦实践中进一步理解了马克思指出的一个真理:“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劳苦沿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回头看看他们是怎样攀登的吧。
当前坪开山平场的硝烟还在继续弥漫的时候,一个“三峡搬前坪”的详细实施计划已在长江科学院办公大楼里悄悄地酝酿开了。当时正值1985年春节将临之际,人们大都进入“忙年”的紧张阶段,唯院长办公室却是另一番景象:水电工程界的几位老前辈时任长江委顾问的杨贤溢、长江委技委会副主任洪庆余和长科院的几位主要领导人还在忙于讨论制定前坪三峡模型试验场的建设方案和具体行动计划。首先进入论题的是前坪模型试验场建设前线指挥员人选问题。因前坪模型场将要为三峡工程论证提供有关项目的科学依据,其规模庞大,技术要求高,难度很大,时间更紧迫,耗资也很多。另—个问题是前坪远离武汉院部机关,环境艰苦,建设过程中必然会遇到一些想不到的困难问题;没有一个既精通业务,又能吃苦且有一定组织能力的人坐阵前线全面指挥,是难以达到预期目的的。议论的结果,最后决定选派当时的氏科院水上室副主任饶冠生工程师担任前坪模型建设现场总指挥。
饶冠生这个从海外归来的赤子,生在缅甸,长在祖国,是新中国自已培养出来的大学生。1962年他结束了学生时代后就迈进了建设长江的行列。他曾经参与和主持过多座水工试验模型的设计和施工,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对水力学理论研究造诣较深。当院领导将前坪建模现场总指挥人选决定告诉饶冠生以后,他二话没说,立即放下了正在动笔撰写的一本应出版社之约的书稿,将衡量人生价值的砝码主动移到了“服务三峡”的一边,根据组织的安排和工作的缓急全神贯注投入到了新的紧急任务之中。
当时的前坪工地,除了一块新辟的场地外,其它条件还是一张完整“白纸”。就连现场做饭、烧水和歇阴等这些最起码的生活条件都不具备。然而,饶冠生和他的伙伴们,凭着对党对人民的一颗忠心以及对三峡工程的执着追求,以集体的智慧顽强拼搏,仅l0个月时间就在这张“白纸”上画出了第一幅最新最美的画图——缩小了150倍的长江三峡西陵峡不但按照人的意志搬到了前坪,并逼真地再现了这段天然画廊的秀丽风光:峭壁下波涛奔腾,川江里百舸争流。中堡岛、黄陵庙和灯影峡等,按河床比例同样缩小了的两岸景点,照样使人心驰神往,浮想联翩。三峡电站日调节模型就在这段搬来的峡谷中,比上级要求的时间提前完成了土建和场房建筑任务,为按时提交三峡航运专题论证和其他研究项目的科学依据创造了良好的基本条件。
有人说过:“奋斗的琴弦,若不紧扣在崇高理想的音符上,就奏不出时代的最强音。”参加前坪模型建设的人们,正是因为决心要为实现“高峡出乎湖”的宏伟理想增砖添瓦,才驱使他们当初在头顶青天,脚踏荒原的艰难处境中勇敢创业,齐心奋进,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奇迹般的闯出了一条攀登水电科学高峰的新路子。
他们是怎样闯出这条新路的呢?
作为现场总指挥的饶冠生,他在谈论这个话题时,表现得既有胜利后的微笑,又有困惑时的苦衷。“更喜崎岖多坎坷,四关过后尽开颜。”他以诗人的语言概括了在前坪工地几年来的亲身感受。接着又作了简要的解释。他说,所谓“四关”,是指建造模型过程中的几个主要难点。
其一,建造三峡日调节模型的主要目的,是探索两坝间(三峡大坝一葛洲坝)不稳定流条件下船只航行的最隹水情条件,也就是说,三峡电站发电时,下泄水量时大时小,变化很大,这直接影响过往船只的航行安全。试验的目的就是要找出能确保船只在两坝间畅通无阻的水情规律。这项试验难度很大,目前在国内外水工模型研究中,都还没有成功的经验。有关专家认为,这项试验在水工模型科学研究中,犹如一顶尚未摘下的皇冠。长科院的科研工作者能不能攀上去摘下来?当时有人怀疑,也有人担心。我们自已也没有把握,成败难定。
其二,由于三峡工程重新论证的急需,上级要求前坪模型务必在一年内基本形成具备放水试验的条件。这是没有先例的水工造模速度。这座模型包括6000平方米的试验大厅,2500立方米的整体枢纽模型,总长度400米,还有相应的附属配套工程等。其规模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巨型水工模型。根据以往多次造型的实践,像这样的巨大模型至少要两年以上才能初具雏形。再就是前坪远离武汉,后勤供应不能及时到位。当时,造模必需的一切物资都还是个完整的“0”摆在面前。能不能按期完成任务,这张包票实在难打。
其三,随着科研体制的改革,长科院决定在前坪模型建造中首次实行投资包干。三峡日调节模型一期工程投资160万元,突破不补,但任务必须完成。这就比以前吃“大锅饭”难得多了。过去建造模型,科研人员是不管花钱的事的,用多少算多少。现在是既要抢时间,又怕钱不够,更担心这笔巨款用掉后达不到预期目的。为此,有人曾提醒说:这笔巨款用掉了若不按期提交试验成果,非追究法律责任不可。在这一“赌注”面前,断语难下。
其四,两坝区间模型试验这顶“皇冠”即使摘到了手,能否经得起实践的检验或得到技术权威及同行专家的公认,前程难卜。
正如哲学家培根所说:“一个人如果从肯定开始,必以疑问告终,如果他准备从疑问开始,则会以肯定结束。”前坪区间模型工程建设的实践,正好是这名言的又一次验证。前坪工程的任务下达后,尽管疑问很多,困难重重,但在长江委党组和长科院党委的全力支持及有关部门的密切配合下,全体参战人员各自都把困难摆透,办法想尽,真正做到呕心沥血,劲使一起,就这样终于顺利地闯过了道道难关,迎来了胜利的微笑。
微笑是甜蜜的,但微笑之前的艰难和胆颤的滋味却是苦涩的。
就以造模和盖厅为例吧。按常规程序,应该是先模型放样,然后根据模型样式再盖试验厅。但前坪工程由于时间紧迫,非打破常规不可,只能是试验厅和模型的设计、规划布置及施工同步进行,这是不得已的冒险安排。因为弯弯曲曲400余米长的模型河道,要摆设在同样弯弯曲曲又毫无余地的试验厅内,难度确实很大,设计上若稍有出入,不是模型摆不进,就是拆改试验厅,这是时间和经费都绝对不允许的。
自试验动工以后,参与模型工程设计的科研人员的心,成天都似吊着的一样不安神,总是担心万一哪里出点什么差误,其后果都难以设想,直到后来整座模型按比例天衣无缝地在模型厅框架内造成以后,他们的心才平静下来。
如果说试验厅和模型比例的精确吻合,是科研人员绞尽脑汁精心设计的结果,那么,整体模型的建造成功,却是科研人员汗水和心血的结晶。
开工初期的一天夜晚,天气突变,夜空霎时像被锅盖着似的一片黑,接踵而来的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前坪又在经受“洗礼”了。这时,宿营在山下的模型建造者,有人突然想起了刚运进场的水泥和其他物资,担心被暴风掀跑油布,淋湿了它们,不仅要造成经济损失,而且要因建材供应不及时延误工期。参与前坪工程建设的负责人之一宁廷俊工程师立即找到汽车司机,并叫了几个伙伴一起乘车上山察看情况。当汽车驶入进场公路时,车轱辘一下就陷入泥坑里去了,司机怎么使劲,车轮也只是原地转圈。没法,宁工及伙伴们只好冒雨步行去察看。这时,风雨像故意作对似的,雨借风势,风仗雨威,吹得人难稳步,淋得人两眼难睁,他们只好好凭借闪电的光亮,闪一次向前跑几步,终于赶到了堆放物资的地点,加固了盖布,保征了场上建材物资的安全。这场与天奋斗的激战结束后,人们却全都变成了水淋淋的泥人,回到宿营地时。天就快亮了。早晨,朝霞似火,映红天际,暴风雨冲洗后的前坪山上显得格外清秀和宁静。模型建设者踏着朝阳又开始了新的战斗。
1985年的7、8、9月,正是模型工程全面施工的紧张阶段,也正是暑气逼人的高温季节。那时,试验厅的墙已砌得一人多高了,烈日直射模型河床上,把砂石泥浆等地面物体晒得不敢沾手,蹲在地上作模型,墙内丝风不透,上烤下烫,如坐甑底,酷热难当,人一进场全身就汗如雨淋,稍停一会儿,各自的脚下就是一滩汗水。当时的工地,既无房子休息,又无大树躲阴,连午餐也是站在太阳底下吃的。在这样的“餐厅”里用餐其滋味是可想而知的。尽管如此艰苦,参战的数十名科研人员却没有一个叫过一声苦,每天都是披星出,戴月归,头顶烈日工作十多个小时。特别是前坪工地的“常委”(部分人员根据工作需要时来时去,另一部分人相对固定在现场,故称“常委”)们,自1985年开始,连续多年,几乎没有休息过一个完整的节假日。
饶冠生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海外归来的赤子,一颗报效祖国的忠心一直伴随在他的实际行动之中。前面说过,他自1985年春节前夕受命任前坪模型工程现场总指挥以后,就离妻别子奔赴工地了,直到1997年三峡工程大江截流后,因年事渐高退居二线才返回院部机关。在前坪10多年的日子里,他除了奉召回汉开会、汇报工作或有关学术活动外出之外,基本上是身不离现场,心不离模型。在创业初期的艰难岁月里,他带头吃苦,既是指挥官,又是战斗员,既是工程师,又是普通劳动者。施工中的撮砂、搬石、运水泥等,只要他在场,总是哪里缺人哪里顶,脏活重活从不论。他白天现场转,夜晚灯下忙。深夜,当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时,他却仍然还在模型建设的王国里冥思苦想,运筹帷幄。有时,他恨不得自己能有三头六臂,一个早晨就把试验成果拿出来,让它去雄辩地证明,三峡工程中的通航技术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同时也让全世界的同行专家们开开眼界,看看中国人的真本事,外国人做得到的事,中国人也同样能做到;外国人还没有解决的技术问题,中国人也能闯出新路探索前进。自孙中山先生就做的“三峡梦”,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将要变成现实。理想使他翱翔夜空,实践把他钉在现场,那段时间,饶冠生的心思似乎被前坪工地全部占据了,好像除了前坪造模以外,其他一切对他都是次要的事了。有一次,他的长子重病住进医院后,孩子的母亲很是着急,很想叫丈夫回家一趟,一是替她照料几天病中的儿子,再就是商量一下儿子的升学问题。因当时正是这孩于高中毕业准备参加高考的前夕,好几件事交织到了一起,自然感到心烦意乱。但她作为位水工科研工程师,更是懂得赶制前坪模型的重要意义,也知道丈夫肩上担子的份量。因此,她独自烦几阵以后又强忍下去了,一直没有强求孩子父亲回来。院领导知道情况后,曾几次长途电话要饶冠生回家看一看。他又何曾不想立即就走呢,无奈当时正值模型河床施工的关键时刻,各项附属设施也都在齐头并进,施工作业中,不同行业之间时有互相干扰且又互不相让的矛盾发生,这些必须及时协调,否则就将直接影响模型建设的总工期。在这种情况下,饶冠生尽管爱子心切,揪心地牵挂儿子的病情,但他却不能离开工地,在事业与儿子的天平上,他将砝码又一次放到了事业上,只是给妻子说明工地情况。请她在儿子面前代替当爸爸的多辛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