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车行记
2003-06-15郭利民
郭利民
触摸苏巴什
亚细亚腹地,数不清的地名中带有“苏”字,乌苏、康苏、克孜勒苏、阿克苏……“苏”在维吾尔语中就是“水”的意思。眼下我们站在了苏巴什,“苏”为水,“巴什”是“源头”,此地归新疆库车。哦,到了库车河的发源地!
天茫茫地荒荒、童山夹峙的一大片谷地,野坡上夹河分布散矗着一座座高大残缺的粘土建筑废墟,默默无言地俯视着我们这群迟到的朝拜者。
如果穿越时光回到千年前抑或更古年代,这里的水势肯定大得多,野地也许长满谷物,草坡上羊儿成群吃草,否则难能养活众多僧侣、整营的戍边士卒。唐代高僧玄奘法师东来时,魏、晋即存,庞大、雄伟的古城苏巴什正是一处规模空前的佛教建筑群——“昭古悝大寺”。络绎不绝的善男信女沐浴净身斋戒之后,才虔诚地从龟兹王城口诵小乘佛经宝卷沿河而来。在国师鸠摩罗什倡导下,东西千里、南北600余里的西域大国龟兹“伽蓝百余所、僧徒数千人”,是古丝绸之路上令人向往的佛教圣地。卷佚浩繁的梵文经典在此译为易懂的西域文字普度众生,从此佛教在这中转而又传布更广,连国师也被人兵临城下“请”走。
不知哪一个环节出了严重差错,香火明烛忽而熄灭,暮钟晨鼓声中的僧尼瞬间销声匿迹,雕梁画栋的经堂宝殿、随风飘扬的经旗长幡全然化为灰烬…… 一处处废墟就此在大戈壁的厉风飞沙中苦苦等待千年,难道要等一个经咒,一个阿里巴巴式的魔词,好重现当年盛况?可叹,没有了信仰,连沿街叫卖香烛手串念珠的小贩、依托施舍的托钵僧甚至藏身野林的绿洲大盗也没了身影……
被遗忘的深山石窟中,斑斑驳驳的立佛、双手合什的菩萨、缺肢少腿的护法金刚、哑口无言的魔女飞天都只能闭目掩耳,无可奈何地贴靠在嶙峋的岩壁上。
并非无人光顾,中世纪宗教战争中明火执仗的胜者、历代肆意造虐的盗宝人、晚清形形色色的国外探险家……经卷残本、高僧舍利、贵妇遗帛、土窟造像、吐火罗文古籍、鲍尔钞本——流入大英和沙俄、日本、法兰西、美利坚,成了别家压库之宝、枕中秘藏……连华夏饱学之士也难得一睹,甚或无缘一识,闻所未闻!
游客与考古学家的感慨当然不是一个层面,观光望远镜与田野发掘报告都会透视历史。拍摄影视的灯光与人群偶尔也打扰过苏巴什古城的沉睡,不同文化背景的造访者面对岁月沧桑刻蚀出的土墩高坛都有悠悠的愤郁。
轻轻触摸着厚实的土壁,多么盼望所见的一切刹那间都活了起来,让我们挤在摩肩接踵的朝山进香人群里,天竺乳香、中亚阿月浑子的异香氛围中,惑于尘世的凡心也许平静得多。口颂尊号、佛经,膜拜祖先着意营建的辉煌,或许会让无数纷挠简单起来。
请走一趟西域,或班机或火车再大巴士从天山终年积雪的博格达峰下,穿过达坂城,穿过巴音布鲁克大草原,穿过与塔克拉玛干为邻的轮台,你很快就到了渭干河畔的库车。慢一点欣赏别有风情的麦西来甫,且迟留恋老城处处古遗迹的旧巷,找一辆去苏巴什的车走吧。
触摸了苏巴什再到库车其他景点,你会对克孜尔、库木吐拉、森木赛姆与玛扎巴哈佛窟,对克孜尔巴哈烽火台与阿艾山中治矿遗址,对万夫莫开的雀离古关的草湖汉唐垦屯,对察合台王额什丁玛扎与“宗教法庭”遗存,甚或喀喇库尔羔皮与甜香的杏干、雕花的“七星剑”有更深层的理解。
在苏巴什多站一会,多站一会,油然而生的思绪源源不断。
佛教石窟艺术在吐蕃文化渗入后,以汉风为主的安西大乘佛教文化,在玄奘法师之后的唐代开元年间进入鼎盛期,达到炉火纯青地步,这与苏巴什有不可分割的联系。
相信苏巴什能丰富所有人对昨天与今天的认识。古龟兹文化在中原与西来文化涵养了后来的一代代文化。进入新世纪的库车有幸了,今天他可以大声告慰苏巴什:一切祖先传下的宝物都会受到善待。
哦,苏巴什有幸,我们也有幸了!
留影克孜尔尕哈
库车民间传说中的烽火台克孜尔尕哈是古代一位国王建造的高塔。
有个预言家对国王报告说:“根据卦象,公主会死于大地上的毒蝎。”担心失去爱女的国王急忙下令,通往克孜尔尕哈佛窟的盐水沟大路边就矗起一座高塔。公主住入塔后,警卫森严的护卫并没能使她躲过命运的安排,那注定要置公主死地的毒蝎竟藏在慈父送来的苹果核中,尽管细心的国王亲自为苹果削了皮。
弹唱库木孜琴的游吟诗人没有说完后来的故事,但站在漠风猎猎的无水古河盐水沟边,望着沉默已久孑然兀立的高台,仿佛听得见一位父亲在捶胸顿足,抢天呼地的哭喊:“不要离开我们呀,亲爱的女儿……”
悲愤的呼号把一座土黄的高塔就此定格在数千年的风沙中,于是来往大漠的天涯孤旅都叫它为“克孜尔尕哈”(姑娘留下来)。
严肃的人文深思中,细心而忠实历史的考古学家、军事学家认认真真梳理了传世文献,很冷峻地告诉人们:这是一座建于汉代,迄今为止新疆境内保存最好年代最早的古烽燧。烽燧距库车城13公里,现高12米,底面宽约6米,以树梢、木橛加土夯筑而成。其上小收,顶中缺,南面因剥蚀呈凹形,北侧曾存古建筑坍废后的堆积土包,可从此登临燧顶,但土包现已无。
站在土面坚硬的汉烽燧下,不能不对千年前的边防军人肃然起敬。他们也许来自稼穑繁茂的中原,来自河西陇东,来自更远的粤越湖湘,来自渤海燕赵……一册军书点了名,里正替他们裹了头,父母送他们别桑梓,大营发了戈戟箭弩,他们随即跋涉数千里上万里,驻守进沙海戈壁中孤零零的烽燧。如果是遭贬的小官、因罪充军的刑徒,路上就更难。
无时不刻的思恋,刻心蚀骨的怀乡,何年何月能回的忧虑都慢慢地淡化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戍中,不值岗就集柴薪、汲饮水、贮草料、事炊食、巡商道、捕盗贼;值上岗绝不敢旁骛,警觉地盯着地平线上前一燧。无事报平安,有事报敌情。白日焚狼烟,夜间举烽火。葱岭有敌来犯,长安昼夜内便悉。
没有读到过关于燧卒的小说或考证,很少有人关心他们的命运,谁也不清楚报了警后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汉赋不见这方面的叙述;唐代边塞诗偶有提及。“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孤城落日斗兵稀……寒声一夜传刁斗……”这是高适的《燕歌行》。“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 割……”岑参的诗很有镜头感。“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王昌龄的《从军行》描准了他们的心态。“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李颀的诗名扣人心弦。“烽火去不息,胡尘高际天。长驱救东北,战解城亦全……”崔颢写出了边防军人的愿望。
大漠很酷,酷得烽火台悲壮到极致。烽火台太孤独,孤独得令人至今无法想象。
戍燧士卒太刚强,这刚强要用一生的岁月书写,甚至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一次警务押犯时,笔者车队途经库车,沿路两次见得烽燧,无暇停车一观。此番难得机会,便怎么也不忘站着与克孜尔尕哈合影。很相信一代代牺牲在敌军刀箭马蹄或焚火中的军士会随我入梦,告诉我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这些故事都很沉重,压在血性男女心中谁都沉甸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