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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鼓声

2003-04-29姜贻斌

长江文艺 2003年10期
关键词:小鼓鼓声晶晶

姜贻斌

彭子林的名气很大,窑山里一旦有了红白喜事,你便可以见到他那活跃的身影。

彭子林其实也和我一样走窑,可我们下班之后,不是打牌就是喝酒,放电影了便看一场电影——窑山里看一场电影简直像打牙祭,或是到附近的农村偷鸡摸狗,总而言之,业余时间显得有些无聊。彭子林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了打鼓。那鼓小小的,面积只有小盆子那么大,也不厚,六七寸吧,上下两头收拢了一些,中间则鼓鼓的,涂着红色,鼓面是蒙着展平的白羊皮,打着打着,日长月久,那白色的羊皮上便渐渐地黑了起来,像是用人的力气和汗水涂黑的。也不用鼓架子,准备起打时,先将鼓紧紧地夹在双腿之间,然后挥动起两根小棒子,便的的嘣嘣地打起来。开始也不觉得他的水平怎么样,甚至有时还给人带来一丝烦躁,有人便凶他,打打打,你打死啊?

四十多岁的彭子林倒也不生气,抱歉地笑笑,哦,吵了你,好好好,不打了。便收了小鼓,将它放在枕头边上,然后用枕巾盖着,生怕人家拿他的鼓乱打,很爱惜。但有时也不,碰上他兴致正高,一时大约也收不住,便独自夹着小鼓,一路小跑,匆匆地去了宿舍后面的山上,继续练,惊得一山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乱飞。

看来也是他的悟性不错,打着打着,那鼓声便渐渐地有了一丝韵味,跟以前的声音居然不一样了。以前打出的鼓声既含糊,又浑浊,杂乱无章,简直像一堆秋天的蚱蜢在乱跳,搞得人心烦意乱。而现在则不同了,那种鼓声十分的清脆,而且很有节奏感,悦耳动听,像叮叮当当从岩石蹦下来的山溪水,在空寂的大山里,显得晶莹而明亮。

呃,这家伙真是八十岁的老太婆学绣花,绣得还像个样子了。

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彭子林把窑山里一个吹笛子的,一个吹锁呐的,一个拉二胡的,叫到了一起,四个人组成了一个乐队,没事了便凑在一起乐不思蜀地练,练着练着,便出了水平。窑山里凡是有了红白喜事,以彭子林为首的这一伙人,便在主家的坪里围坐一团,吹吹打打,呜哩哇啦,倒是制造了一些热闹。他们也并非要什么报酬,抽根烟喝杯茶,也就足够了,图的是个快乐。单调的窑山里,一旦有红白喜事,围观的人就很多,男女老少,甚至连几只狗,都会跑过来激动地转来转去,享受这少有的热闹。但他们与其说是来看热闹的,不如说主要是来看彭子林打鼓的。此时的彭子林,已经不再是彼时的彭子林了,他打鼓的水平日益成熟,而且花样百出,很富有技巧性和观赏性。

彭子林这人也有意思,其实也是要看人气来的,如果人不很多,他便打得懒洋洋的,虽然不会打出乱音,但他低着眼睛,老是提不起精神来,更不会耍什么花样给大家看了。那鼓声打出来,要死不活的。人若越多,他便越来劲,那鼓也打得越发的好。他那张国字脸上,满面春风,神采奕奕,目光闪闪,双手挥动着两根小棒,便会玩出许多的花样来。比如,或上下翻飞地打,或左右棒在空中相互换过去打,或将小棒高高地抛起来又接着继续打,或是迅速地将其中的一根小棒藏在腋下或别的什么地方,眨眼一抽又落在了鼓上。真是瞬息万变,令人目不暇接。加之他又不断地做出许多滑稽的怪脸来,于是,众人便大声地叫好。一叫好,彭子林就像战马听到了进军的号声,便更加兴奋和激动,此时,他手中的小棒快速得已经看不清楚了,简直成了一片闪动着的模糊的光。那鼓声或激越如号角,或密集如暴雨,或稀疏似残星,或间歇性喘气。人们好像不是来参加红白喜事的,也好像不是来看那些锁呐笛子二胡的,而是专门来看彭子林打鼓的。一只小鼓竟也让他打得神出鬼没,花样繁多,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弄得那几个吹锁呐吹笛子拉二胡的,有时便很泄气,干脆也一律停住了吹拉,不无嫉羡地鼓着眼珠看。

在观看的人群中间,有一个人是每次必定来看的,那就是王桂枝,她抱着小女晶晶,还非要挤在人群的最前面不可,生怕别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又圆又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彭子林,不时地冒出闪闪的光芒。她显得很特别,不像别人一阵阵地叫好,放肆拍手称快。她紧抿着嘴巴,只是有滋有味地看着彭子林,看着他手中那飞舞跳动的棒子,她的脸上泛出兴奋的红润,在跟着那鼓声的快慢急缓一起激动。夜深了,小女瞌睡,伏在她的肩膀上,她居然也浑然不觉,以为小女也似她这样的精神。有人便轻轻地提醒她,晶晶睡了呢。她便伸了伸舌头,做错了事似的,趁着乐队抽烟喝茶休息的时候,急忙送晶晶回家,然后又匆匆地赶来,像一条溜滑的鱼一样,重新从狭窄的人缝里钻进来,站在最前面,伸手撩一下散乱在额头上的头发,将眼睛尖尖地定在彭子林的身上。应当说,她是彭子林最忠实的观众。

彭子林当然注意到了那一双火花闪闪的眼睛,他却装着没有看见。或者说,是故意地不去承接女人的那双火辣辣的眼神。好像他是在回避。可是,等到他重新打起来时,鼓声却打得更为漂亮了,浑身的劲头更大了,满头的汗珠,随着脑壳的不断摇晃,居然像天上的流星一样,四处迸绽。时而就绽一粒飞在了王桂枝的脸上,她却不去擦掉,就让那一粒散发出男人味的汗珠,久久地停留在自己红润的脸上。

彭子林还没有成家,这的确是一个谜。

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一般来说崽女都很大了,可是他却还是一个单身汉。我只知道他乡下还有一个老娘。彭子林一到星期天,如果窑山里没有红白喜事之类,就必定要回乡下看老娘。曾经听他说起过,他老娘还很健旺,种菜喂猪,煮饭菜洗刷,可以料理自己,只是劝他早日成家。彭子林似乎并不性急,这多年来,除了上班,就是打鼓。即使是他的鼓打得出神入化了,他却并不骄傲,一如既往地练习。也有人跟他介绍过女人的,可是一般都是见个面,吃餐饭,然后客客气气地送人家走,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呃,这个彭子林怎么搞的?怎么老是只见女人怀肚,不见崽女走路?谁知道呢?

从来也没有人将王桂枝介绍给彭子林,因为王桂枝是一个寡妇,她的男人在一年之前死于窑底下,还因为她男人跟彭子林曾经翻过脸。但王桂枝似乎并不把这些历史放在心上,她觉得这并不是个障碍,她只是认为,如果跟了彭子林,倒是有点亏了这个男人,因为他还是个没结过婚的。而对于那些向她求婚的男人,不论条件怎样,她居然一个也没有看上,却偏偏看上了喜欢打鼓的彭子林。

王桂枝是一个很主动的女人,也不羞羞答答,更不托人做媒。但她一开始总不谈这个敏感的问题,她也从不单独来彭子林的宿舍,即使要来,也是抱着小女晶晶一起来。而且她每次来,都是找了一个借口的。或是送来一碗红辣椒炒鱼,或是来送一碗韭菜炒蛋。她说,彭大哥,你尝尝我的手艺,这鱼是刚刚买来的,卖鱼的人说,是才从塘里捞上来的。或是说,这蛋呢,新鲜呢,是我喂的那只大母鸡刚生下来的。王桂枝的菜炒得真是不错,看有看相,闻了喷香,吃有吃味。她也不直接送到彭子林的手上,将一碗菜直接放在桌子上。然后呢,就让晶晶叫他伯伯,再叫宿舍里的每个人。宿舍里一共住了四个人。她似乎有意地拖延着时间,想在这屋里多待一下,眼睛便偷偷地像电一样地闪在彭子林的脸上。

每回王桂枝送菜来,彭子林都没说什么,只是朝她笑笑,让她放在桌子上,任香气弥漫。他担心如果不收,一定会扫了她的面子。但彭子林等到王桂枝一走,便叫宿舍里的人吃,自己却一点也不尝尝。

呃,你怎么不吃?这是人家送给你吃的。呃,菩萨不吃师公吃,我们哪里好意思?

彭子林当然明白王桂枝的意思,她是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来接近他,但他似乎很不愿意与那个翻过脸的男人的老婆结成一家人。他的确有这个心理障碍。他还记得跟她的男人吵过的那一架。她男人有一次在他的宿舍里打牌,深更半夜了还不肯回家。他在睡觉,第二天要上班,吵得他睡不落,便从蚊帐里伸出个脑壳来,劝她男人回去。她男人那天夜里输得一塌胡涂,便发了输疯,见他说了自己,便起身从床铺下面操起斧头要跟他拼命,说就是他彭子林搞得他的手气很差。当时,若不是被人扯开了,彭子林很可能会被砍伤。从此之后,两人再也不理睬了。

尽管王桂枝对他有意,宿舍里的人也多次劝他不如讨了她算了,说她真是你对好呢,人也长得乖态,光是那两个奶子就迷死人。

彭子林只是笑笑,自然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里,虽然王桂枝曾多次借口送菜来,千方百计地来接近他,可他从来却不去王桂枝的家,寡妇的门是不能轻易进去的,容易惹是生非。可是,王桂枝到底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后来见他老是不去,她也不能够老是借口送菜来,有时就突然急急忙忙地跑来,对他说,彭大哥,我家的灯泡炸了,麻烦你帮我换一下。彭子林不由卟哧一笑,心想,这屁大的事情也来叫他,可见这女人也真是有味道得很呢。便故意不去,叫宿舍里的小白去,小白却做了一个鬼脸,说,我才不去呢,人家嫂嫂是叫你去的。其他两人比彭子林的年龄大,不好意思叫,彭子林才无可奈何地去了王桂枝的家。

人一去,王桂枝真是兴高采烈,递烟端茶,又摆酒,又炒菜。彭子林站在凳子上换了灯泡,跳下来拍拍手,却说,我走了。王桂枝坚决地不肯,心想我好不容易将你叫来了,就不会轻易让你走。她说,你要走,我就把门关起来。她早已把晶晶打发出去了。彭子林真的害怕她关门,在一个寡妇家里把门关起来,话就说不清楚了,何况他也还没有打定主意要讨王桂枝,就只好坐下来,埋着头喝酒吃菜,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王桂枝说话。王桂枝痴痴地盯着他,便不时地给他夹菜,堆得满满的一碗,彭子林说,我自己夹。王桂枝偏说,我就要给你夹。又是一筷子菜堆在了他的碗上。

或者呢,是来告诉彭子林,惊惊慌慌地说她家里发现了一条好大的黑蛇,吓死人,起码有两尺长,请他帮个忙,去把蛇赶走。窑山里的确有蛇经常爬进屋子里来,甚至还发生过咬伤人的事情。彭子林一听,很担心蛇咬了她母女,也知道叫宿舍里的人叫不动了,说,看看去。便跟着王桂枝急急地去了。

走到她家里,彭子林问她,蛇在哪里发现的?

王桂枝说,在床铺下面呢。说罢,便拿来一根长长的竹棍。

彭子林却不要,说竹棍不行。

王桂枝说,为什么不行呢?

彭子林说,这你就不懂了,用竹棍赶蛇是最危险的,弄得不好,蛇会顺着竹棍一飚上来咬人。

彭子林便在灶屋里找来一根长长的火钳,在火钳的上端用一块硬纸板挡着,然后又把火钳放在灶火上烧了烧,加点温,以免蛇飚上来咬手。他做这一切时非常的认真,专心致志的。王桂枝这时也不管他了,任他去做。彭子林然后趴在地上,将脑壳钻进低矮的床铺下面,用火钳小心翼翼地扒弄着,床铺下面堆着鞋子旧箱子纸盒子木板,小心翼翼地扒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蛇,便站起来问王桂枝,怎么没见到蛇?

她早已将酒菜摆上了,说,没看见就算了,喝点酒吧。

倒是彭子林有点急了,说,你到底看见到没有?如果有,就要想方设法赶走它,免得吓了你们。

王桂枝就感动了,说,那可能躲到洞里去了。

彭子林也知道一时也赶不走蛇,便说,那你如果再看见了,一定要来叫我。

她痴痴地望了他一眼,说,我不叫你叫哪个?然后说,你看你这一身。便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彭子林拉到一边,然后拿起一块毛巾,帮他扑打灰尘。她从他的脑壳上打起,再打身上,腿上,打得很仔细,心里却在暗暗地发笑,鬼才看见蛇进了屋哩。彭子林被她这细细地一打,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行了行了,干净了。王桂枝却嗔怪地说,急什么急?还有灰呢。便继续打。彭子林却被她这轻轻的扑打,浑身便一阵微微地痒起来。禁不住瞟一眼她的胸脯,那丰满的奶子就在眼前一颤一颤的,好像很调皮,在故意地挑逗他。

渐渐的,彭子林的心里真的有点松动了,就像悬崖上的千年岩石,风吹雨打,在某一天便悄悄地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那条细细的无声的缝,只有彭子林自己才感觉得到。他觉得王桂枝这个女人真是不错,会体贴人,既细致,又温柔。再说,长得也乖态,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加上笑,实在有点迷人。

心里的那条缝裂开了,彭子林也就放开了一些,有时王桂枝去了菜地,将晶晶放在他这里,也就抱着晶晶到处走走了。别人说,彭哥你好福气,没结婚就有个小女抱了。他就笑,说,那你也来抱抱,人家连忙慌慌地往后退,双手摇晃着说,我们不敢抱,怕嫂嫂骂人。或是,叫晶晶坐在一边,自己便打鼓给她听。他故意做出变化多端的鬼脸,又配以许多古怪好笑的动作来,逗得晶晶咯咯直笑。晶晶跟他玩得熟了,有时竟然舍不得回家,对王桂枝说,她要跟伯伯一起睡觉觉。

呃,彭哥,你这就有味了,床上只有晶晶不见娘,那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光棍对和尚。

王桂枝好几次想留彭子林在她家里过夜,他竟然不答应,他说,到那天再说吧。王桂枝一听,眼睛便顿时潮湿了。她很感动,彭子林终于答应了。但她又很失望,因为她说这种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可是却被他拒绝了。她很想对他说,这是我愿意的,你这个蠢人哩。她还想对他说,你不知道,那些讨厌的男人半夜来敲门呢,赶都赶不开。

他还说,那也要等到两年之后。

她困惑地问,为什么要等到两年之后呢?

他便沉默不语。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大约是要等到她男人的阴影,在自己的心里消失之后吧?

王桂枝便说,那我等你。

快到两年的时候,王桂枝便开始悄悄地准备添置结婚的东西了,她没有告诉他,她不声不响地量了他的尺寸,给彭子林做了两套新衣服,买了一双皮鞋,两双袜子,一顶帽子。还置了两套被子枕头床单。另外,还买了一只红色的小小的闹钟,这是专门给他上班用的,到时候,哪怕他的瞌睡再重,闹钟叮叮当当地一闹,就会把他闹起来。她总是想,不要太亏了他,再把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的。另外呢,还有一件大事,要给他生个崽女,生个白白胖胖的崽女。王桂枝把这些事这些想法一直埋藏在心里的,可是,它们在心里却不声不响地发芽了,并且无限地膨胀,像一棵开满鲜花的树,你不给人看都不行了。

王桂枝已经没有办法再将它们满满地沤在肚子里了,便打算在那天说给彭子林听。于是,她牵着晶晶,早早地来到彭子林的宿舍,等着他下班。她的心里非常激动,她猜测不到他听了她所说的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激动?兴奋?高兴?还是无动于衷突然,窑山里响起了汽笛,那汽笛叫得人心里慌慌的,像有一把刀子往胸脯里捅。王桂枝不由地浑身一抖,这还不是叫汽笛的时候呀,那一定是窑下出事了。那年,她男人出事时,汽笛也是这样惊天动地地叫起来的。果然不久,就看见有人慌乱地向井口方向狂跑,又听见有人慌张地叫起来,窑下出事了。王桂枝便也慌忙地背起晶晶,紧张地汇入了惊惶失措的人流之中。

是谁呢?是谁呢?王桂枝不停地问别人。人家都摇着头说,现在还不知道。可是,等到把人抬出来一看,竟然是彭子林,他的双腿被矸石砸断了。

王桂枝真的不敢相信,像一个霹雳炸了下来,炸得她昏头转向。她发疯一样地冲了上去,抱着昏迷了的彭子林放声痛哭,晶晶也跟着哭泣着喊伯伯,人们含泪摇头叹息。

医生后来告诉王桂枝说,他这一世再也站不起来了,双腿瘫痪了。王桂枝又痛哭不已,但她从来只是背着彭子林哭泣,她没有当着他哭过一次。

当彭子林知道自己下肢完全瘫痪了之后,他大哭了一场,绝望地吼叫着,像一头发怒的困兽,让人们听得泪水汪汪的,唏嘘不已。然后,他没有再哭过了,不是沉默不语,就是动不动大发脾气。王桂枝每天牵着晶晶去医院招呼他,给他送饭菜,给他洗身子端屎尿。彭子林却随她去忙碌,呆呆的,似乎没有看见,他好像完全麻木了,也不太理睬王桂枝了。

有一天,他却意外地说话了,冷漠地说,你不要再来医院了。

王桂枝固执地说,我要来。

他说,这里有护士招呼呢。

王桂枝说,有护士我也要来。

他发脾气,冲着她说,我是你什么人?眼睛瞪得吓人。

王桂枝毫不犹豫地说,你是我男人。

他冷笑一声,说,你不是在说疯话吧?我怎么又成了你男人?

王桂枝凄楚地说,你在我心里成了我男人。

彭子林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了,他像彻底地变了一个人,当然,也不再打他那只心爱的小鼓了。他好像已经彻底地忘记了那只伴随了他多年的小鼓。以前那个活泼的给大家带来欢乐和愉快的彭子林已经消失了。他每天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如果天气好,便坐在轮椅里,双手扶着轮子,在医院的草地上静静地晒着太阳。他忧郁的眼睛里充满着血丝,呆呆地望着远方,常常一望就半天。旁边,王桂枝和晶晶总是一直守着他,因为王桂枝时时刻刻地担心他突然会把轮椅推下山去。

王桂枝的心里其实非常的焦虑,她更不愿意让彭子林这样消沉下去,她从他的宿舍里拿来了那只小鼓,叫晶晶送到彭子林的手里,叫他打鼓。

伯伯,你打,你好久没有打鼓了。晶晶说。

彭子林动不动就要发脾气,无限地暴躁,平时连王桂枝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他不高兴。但他却从不当着晶晶发脾气,只是默默地接下来,将小鼓放在怀里,默默地看着它,久久地轻轻地抚摸着,却没有打,他没有一点心思打鼓了,没有了激情,那种欢乐和愉悦只是属于他的过去,他的历史。

他小声地说,晶晶,伯伯现在不想打。

晶晶说,那你什么时候才打呢?

他想了想,说,我会打的。

晶晶很懂事地说,伯伯,你说话一定要算数啊。

他点了点头。

可是,他一直却不曾再打了,王桂枝多么想要他再打起鼓来,让欢乐的鼓点重新在窑山响起来,这至少也可以让他暂时地忘记内心的痛苦和悲伤。她不愿意每天看到他那张忧郁而痛苦的脸色,沉默如山的嘴巴,她想重新激起他对生活的信心。

很久没有说话的彭子林,有一天终于说话了,他要求回乡下去,他说他老娘还可以打他的招呼。窑山里同意了他的要求。王桂枝却说,我们把婚结了,你就可以住在我屋里了。彭子林却不接腔,似乎没有听见。王桂枝又说,那是这样,我不如跟你一起去乡下,把晶晶也带去。

这却是彭子林没有想到过的,他的心灵被深深地震动了,但他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就这样苦苦地守着他。他坚决不肯,恼怒地说,你是不是发疯了?你跟着我去乡下做什么?

王桂枝说,我要照护你一辈子。

他简直吼了起来,我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说罢,抓起身边的一只热水瓶疯狂地砸在了地上,砰——热水瓶爆炸了。

泪水无声地流出了王桂枝的眼睛。

彭子林走的那天,说要回宿舍里看看。是的,这是他住了多年的宿舍,虽然破旧,狭窄,光线暗淡,灰尘满布,但他真是有点舍不得离开。他是在这屋里学会了打鼓,在这屋里渡过了多年的时光,在这屋里做了许多的美梦。可是,今天他就要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离开与他朝夕相处的伙伴们,离开王桂枝和晶晶了。

呃,也是的,哪怕就是一块石头抱在手里抱了多年,也一时舍不得丢掉。

汽车就在外面等他。伙伴们含着泪水,默默地都来送他,送这位曾经给带来了许多欢乐的人。王桂枝也匆匆地赶来了,手里牵着晶晶。尽管彭子林没有答应她跟着一起去乡下,但王桂枝还是早已暗暗地做好了准备,不露声色地将要带的东西悄悄地放进了汽车里,她担心如果先对他说了,彭子林肯定不会让她去的,只要汽车开动了,也?就由不得他了。他即使要发脾气,王桂枝可以对司机说不要停车。

那天,王桂枝给他换上了一件崭新的衣服——那是准备在结婚的那天穿的——彭子林居然没有拒绝,也不见他再狂躁,简直像一个非常听话的小孩一样,让她细心地给他穿好,然后一粒一粒地把扣子系起来。

晶晶一直不知道她娘的打算,这时非常伤心地说,伯伯,你说过要打鼓给我听的,可是,你今天要走了……

彭子林痛笑着抚摸晶晶,忽然说,伯伯现在就打,好吗?

他要来了那只小鼓,抚摸了许久,再将它夹在大腿之间,突然抬起头来,要大家出去,只留下晶晶一个人。大家面面相觑,然后退出了门外。他叫晶晶把门关上。

于是,鼓声突然响起来了,响起来了。那是怎样的一种鼓声啊,渐渐的,它激昂,它疯狂,它喷发,它从狭窄而紧闭的屋子里不可抑制地喷薄而出,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中轰轰烈烈地回响。站在门外的人们顿时惊讶了,因为他们想不到他打鼓的水平居然还是这样的熟练和高超,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种令人惊心动魄的鼓声,这鼓声,使他们的心脏砰砰直跳,浑身的血液汹涌激荡。他们甚至还看见那鼓声在天空中像万马奔腾,呼啸而去,冲上云端,直直地向太阳飞奔。

很久很久,激烈的鼓声嘎然而止,紧接着砰地又响了一声,那声音很是古怪,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戳进了胸膛,然后,整个世界一时变得静静的。

门终于打开了。人们立即涌进屋里,惊讶地看见晶晶满面泪水地伏在彭子林的身上,不停地抽泣。彭子林则双手无力地垂在轮子上,仰头闭目,晶亮的泪水悄悄地在那疲惫不堪的发胖了的脸上往下流淌,汹涌澎湃。阳光从门外射进来,像金子一样无声地洒在了他湿亮湿亮的脸上。

那只小鼓呢?可怜地丢在了轮椅下面,一对棒子深深地插进了灰黑色的鼓面里,像一个祭祀的供品。

责任编辑李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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