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风千古仰斯人
2003-04-29刘梦芙
刘梦芙
那天很晚的时候,接到友人电话,告知施蛰存先生已归道山,一时忧心愁悴,不能自已。忆及十余年来与先生交往之种种,辗转反侧。先生之音容声效,皆历历如在目前,我不能相信先生真的已经逝世,直到次晨看到报纸,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先生一生乐于奖掖后进,而于我这个驽钝下材尤为过情鉴拔,我今天能够在安徽社科院专事研究,并在近现代诗词研究领域取得一定成绩,实与先生的引导、提携密不可分。
我家本以诗礼传家,先父凤梧公,国学造诣精深,工古文诗词,遗著宏富。我幼蒙庭训,颇耽吟咏。维自“文革”祸起,我初中毕业,即被迫辍学回乡务农,家藏典籍数万册皆为焚掠一空。期间无书可读,父亲病逝后指授乏人,青春虚度。直到粉碎“四人帮”后两年,才被乡中学聘为民办教师,经考试转正。业余自学,获安徽师范大学汉语盲文学本科文凭,仍在乡校任教。拨乱反正后,沉寂多年的传统诗词开始复苏,1984年,我偶然购到几份诗词刊、报,不禁欣喜异常,于是重操旧笔,习作诗词,投寄报刊,也时有发表。但因所处环境在深山之中,极为闭塞,无良师可供请教,无益友可与切磋,只能觅书自学,暗中摸索,其中的彷徨苦闷,若非过来人是难以理解的。
古今凡在学业上有建树者,孤行冥索、自学成才固不乏人,但更多的还是得力于家庭教育和良师指点。要想提高诗词创作的境界,读书、阅世之外,必须广求名师,升堂入室的路子才能走得正、走得快。由于客观条件的限制,我无法远行拜师,只有借助于信函,尽可能地多向前辈名家请教。1987年,与上海女词家张珍怀老师通函,承抄示施蛰存先生居址,于是斗胆呈书,并附上若于诗词习作。随即接到先生的复信:
梦芙同志:
函及诗词稿均阅过。足下语文水
平、国学水平,巳相当高明,远胜于今
日大学中文系讲师。有许多教古典文
学的讲师,还不懂平仄,作一二绝句,
亦不成诗句。而以足下之才,屈居于山
乡中学,可见中国今日人才进退之不
合理。
大作已细读,批了几点意见,请足
下斟酌。奉劝足下:①勿专作诗词,应
放宽学习领域,沉潜于古籍、古学,则
必不至老死于中学教师。②作词宜多
作小令、中调,勿多作慢词。来人集中,
除一二大家外,慢词亦不多也。⑧勿作
应酬、和韵之诗词,多作自己抒情述志
之诗词,则人品自高。
事冗革革奉报,即问好!
施蛰存10月24
先生为名满天下的大学者,不以俗子庸材见弃,信中殷殷勖勉,指出学习与写作的努力方向,令我极为感动。在退还的诗词稿上,先生对不妥的语句一一批评修改,好句则加圈点。我信中的的落款用了“愚生”二字,先生指出:“‘愚字大谬,此为老辈对后辈酌谦词”。由此联想到中山大学某教授为某翁诗集作序,后署“愚世侄”,亦属误用;又闻浙江大学某博导称其师为“拙师”,更成笑柄。我国自古为礼仪之邦,前辈行文措词,皆一丝不苟,即使是信函称谓的小节,亦须注意。一字之用,可见其人根柢如何,这正是传统文化的精微之处。
此后几年中,我经常向先生写信,报告读书心得,并附呈习作。先生每信必复,多恳切叮咛之语:
切勿专作诗词,还应当多研经史,
将来写几篇论文出来,打进学术界。才
易于改变生活条件。老杜一意做诗,连
一个六品的拾遗也保不住,可想而知。
我劝你多读古文,散文知识不够,
诗词亦做不高。
近日太忙,中间又病卧一周,老妻
亦病、,殊无诗兴,愿足下努力。
论文不宜过长,少则精,繁则汗
漫。
足下好自为之,努力自进。
先生不仅在信中对我时加鞭策,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予以扶持。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龙榆生先生在上海创办《词学季刊》,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使新诗冲击下的倚声末技顿成显学。季刊出到第十一期后,因战乱而停刊,数十年未曾恢复,词学研究者深为惋惜。至八十年代初,施先生赓续这一宏业,重新编辑《词学》,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印行。《词学》编委会集中了全国一流的词学专家,多有大师级学者。刊物以登载学术论文为主,附设《词苑》栏,发表时人词作。在第八、九、十期《词学》中,施先生连续选发拙作五阕,每次出刊前都来信告知。而我在乡校任教,因课程繁重;除作诗词与师友交流外,极少为文,自与先生通信后,颇受启迪,始大量购买、阅读古今诗学、词学论著,并结合作诗填词的体验,撰写一些论稿。1991年,我读到现代女词人丁宁的《还轩词》,钦佩不已,拟将读后心得写成论文。经施先生鼓励,我参考合肥刘夜烽先生的《丁宁年谱》,对照丁词反复研读,写成文稿,全面论介《还轩词》的创作历程、思想价值和艺术成就。施先生收读后提出多条修改意见,我又复函商讨,书信往来多次,最后由先生亲笔润色,形成定稿,发表于《词学》第十一辑。此文获安徽省第三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这是我第一次在国家级学术刊物上发表文章,使我树立了从事诗词研究的信心,并确定了探索的方向。迄今我所写论文约百万字,以论近现代词居多,并编辑《百年词选》百万言,虽有多方面的策励,但施先生的扶植至为重要,若非他老人家的导引,我可能仍是只以作诗词自娱,不会走上治学之路。
先生对我工作调动问题竭力帮助解决,同样使我铭感不忘。1990年,先生在来信中说,曾任安徽省副省长、中国科技大学校长的杨纪珂,是我的学生,又是同乡。想为你求他向安徽有关方面介绍,调到省城文教部门工作。但杨现在北京任中国致公党副主席,此事不能速成,当徐徐待之。“我始终在为你谋求办法,但成事在天,亦不可知其能有结果否,希望你照常工作,努力精进。”先生果然写了荐函,后来也批到省文联,但文联却以“编制已满”为由推拒。施先生得知后自是无可奈何,复信说“俐的事不成,实在不幸。”过了几年,我被中华诗词社借调到京,借调期满时,中华诗词社与中国新闻学院负责人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遂分别向安徽省社科院致函力荐,我才得以正式调入社科院文学所。一名普遍的中学教员,越过县、市两级,调到全省最高科研单位,可谓破格,其过程之曲折艰辛,片言难尽。施先生的关爱,起到根本的作用,终于改变了我人生的方向。而我与先生相隔千里,非亲非故,请益学问,只会给先生增添烦扰,一介寒土,无以报德,徒怀感愧而已。先生以博大的情怀栽培后学,春风化洽,雨露无私,永远是后辈做人的典范。
1991年暑假,我曾专程到上海面谒先生。当时先生精神健朗,耳聪目明,交谈约一小时,毫无倦意,并问我路费是否有困难,他可以资助。我婉谢后,恐长谈有碍先生休息,起身告辞,先生送至楼梯口,白发老人慈祥的笑容和频频挥手的身影,深深刻印在我的心中。到1996年,先生函云身体衰弱,长期卧病,无要事不必来信,因此我不敢多扰,只是每年托马祖熙先生(亦施先生之弟子)代为问候。先生给我的信共二十多封,装订珍藏,每一翻阅,如晤音容,增添了我读书写作的动力。
先生为“五四”以来学苑鸿儒,学问包罗古今,贯通中外。早年从事新文学创作,中年转以古典诗学、词学研究和文献整理名家。其著述沉沉夥颐,我无力购置全部,仅买到《施蛰存小说散文选》与《唐诗百话》,并承先生寄赠所编《花间新集》。此书专选宋、清两代词中小令,共二十卷千首,抉择精严,别具手眼,“悬高格以求菁英,自谓萃其狐白,温韦晏欧,风流斯在”(《叙引》)。对清词各家,都附有短论,鉴赏批评,餍心切理,文字极精。前引先生函,言“作词宜多作小令、中调,勿多作慢词。宋人集中,除一二大家外,慢词亦不多也”,以此选观之,可见先生认为词之精华在于小令。这是现代词学家中比较独特的审美观念,虽不无王国维论词的影响,但施先生是在全面阅读宋、清名家词集的基础上形成结论的,选词也兼顾两代,不同于王国维的一味推崇五代、北宋,视南宋词、清词若敝屣。词中小令有似诗中七绝,易学难工,作品能写得要眇空灵,出神人化,非天才莫办。而我填词的才力仅及中驷,虽也勉强试作,但难臻深美闳约之境,转不如写长调之易于铺叙成篇,足证施先生的识见之高明。
先生不仅是古典文学研究的大家,至其自作,亦卓然居二十世纪旧体诗坛名家之列。其《北山楼诗》(华东师大出版社2000年7月版)集中存诗285首,另有《浮生杂咏》80首,古近各体俱工,或沉郁坚苍,或清丽流美,不拘一格而独具风神。抗战期间先生万里流离,经湘、桂人滇又入闽,所作尤多,抒写爱国情怀与重大时事,堪称诗史。《浮生杂咏附记》云:“浮生杂咏初欲作一百首,以记平生琐事可念者。今成八十首,仅吾生三分之一,在上海之文学生活,略具于此。以后又五十余年老而不死,历抗战八年内战五年右派兼牛鬼蛇神二十年。可喜可哀可惊可笑之事,非二十诗所能尽。故暂且辍笔,告一段落。”寥寥数语中,多少感慨!先生非但在新文学创作方面首开风气,旧体诗亦造诣高深,兼以文言序跋与评论之典雅隽洁,都显示出一代大师淹博宏通的才力。前辈学者大都理论与创作紧密结合,相辅相成,而今日学界能继承这一优良传统的已寥寥无几,治学的范围趋于琐细而难臻广大,仰止高山,不禁三叹。
从五七年到“文革”,运动频仍,知识分子屡遭迫害,文化学术殊有玉露凋伤之慨,友人王翼奇君说:这几十年来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就是一个“默存”,一个“蛰存”,语虽近谑,而实至沉痛。施先生为劫后犹存者之一,与同辈学人珍惜余年,精勤不懈,为祖国文化事业的承传作出巨大的贡献,举世同钦,先生享年九十有九,可称高寿,今归道山,而风范长存,著作不朽。我生逢不幸,未能立雪门庭,多录亲炙,但多年来蒙先生青眼有加,鼎力扶助,诚属不幸中之大幸,自当尽心于学问,奋力耕耘,庶几绵延薪火;以告慰先生在天之灵。瞻望苍穹,星疏月冷,感怆悠悠,曷有其极!吟成一律,以殿拙文:
百年沧海屡扬尘,何处仙源可避秦?
风絷不堪生若死:龙潜终见屈能伸。
文章照夜光芒在,桃李逢春雨,露新。
一炷心香和泪祭,高风千古仰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