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梵音
2003-04-29辛其氏
辛其氏
树林中一片迷雾,强光自参天古木的枝丫间漏洒下来,圆锥型的光柱透着薄薄一层蓝色,到处都是横枝和爆裂的果实,石头与树表间蔓生着大幅青苔,地面几重落叶,铺满树影,人在厚垫一样的叶层上奔跑,脚底轻灵如燕,恍入无重状态。林间没有明显的通道,周围一片寂静,是个无时间、无声响、无距离、无方向的无明世界。跑呀跑,不知道跑的原因,也不晓得跑了多少时候,忽然脚下一滑,跌下一条狭长而幽暗的斜道,身不由己地一直往下飘,往下飘,碰到一件冰凉的硬物,跌势才止住。
横躺地上定过神来,意识到似乎身在洞穴,洞中仍旧透着冷冷的蓝光,周围散放着高低不齐形状怪异的石柱,所有物事的边缘都模糊不清。等适应洞中的亮光之后,一座雕像显现眼前只有头部大致完成,自颈以下,只是略具雏型未经细琢的粗糙的石头;石头左下方,却已明显凿出一个有刻花挽手的盘子,露出一块类似鱼型的弯石。就在双手轻触盘子的时候,石像忽然就倾斜了,整个往身上压下来,石像的颈后闪出毫光,慢慢自主体脱离,有精致五官的头颅无声地滚动,眼看就要撞到胸口上,不由得左闪右避,高声呼喊,却闷得发不出半点声来。然后仿佛传自古远的一种清音,由低渐高,铃铃铃不停地震动……
诡异的乱梦第一次出现的那个晚上,虞南就死了。吴明亮被警局来的电话惊醒,他呆坐在床沿,梦境与现实一时也分不清,想不到与虞南十五年的婚姻,落得这样的结局。后来他更固执地相信,梦中泛着毫光的头颅,慢慢从颈部分离的那一瞬,就是虞南确切的死亡时间。
下午两点的阳光非常炽热,蔚蓝长空轻贴几片浮云,像在碧海荡漾着的几叶孤舟;渺渺无涯的大片沙海上微泛红色,看不见尽头;高温使地表笼罩着一层热气,氤氲上升,疏落的羊齿丛和土泥垛仿佛在空气中扭曲跃动;有风沙间歇翻滚吹过,像钱塘江澎湃的立潮,铺天盖地,一切物事刹那消失无踪,在尘沙半落未散的背后,慢慢浮现一条干涸的砾石河床。
明亮恤衫湿透,满面通红,背着水壶走在山路上,遮阳帽下拖条白毛巾,掩护着颈后。他手持导游小李带来的拐杖,脚上穿的名牌美式跑鞋,还是今早在酒店商场匆忙购置的。跑鞋厚底软垫,可那热气还是从脚底传来。明亮不敢在太阳地里久留,一来他要探寻的石刻雕像还没有影踪,二来为赶晚上八时四十分的班机回港,黄昏前要下山,飞车两个小时到机场。
明亮来到这偏远的西北边城,打算逗留四天,参加研讨会,跟省市领导和会计界同行交流,在中国入世和开发大西北的前题下,讨论如何建立一个正统完善的会计制度,跟国际标准接轨;另一个重要任务是打通人脉,为会计师楼计划一年内在当地开业而铺路。这趟出差,本来由明亮的合伙人负责,可出发前三天,合伙人撞上车祸,虽无生命危险,但一时三刻却也出不了院,明亮只好匆匆上路。
这座屹立在丝绸路上的漠漠边城,有丰富的天然资源,有蜚声国际的唐宋石刻龛像,石油更是未被充分开发的宝藏。市政府有钱好办事,城市建设愈来愈现代化,市中心一个绿化大圆环,辐射出八条笔直宽敞的公路,通向八个不同的方向。明亮从前每年都来,直至两年前虞南死了,他才没再来过。相隔两年,边城建设沧海桑田,教明亮十分惊讶,观感虽大不同,但他选择在港日合资的五星酒店下榻,却从来不变,酒店设施和周边环境,明亮最熟悉不过。
第一天下午抵达,酒店接待处柜台,递给他一张白伊丽的留言。明亮在房间安顿下来,怔怔望着床头的电话机,脑海混杂着好些思绪。挣扎不到半分钟,就给伊丽挂去电话,约定后天研讨会结束的晚上十点半,在酒店咖啡厅见面。对他的邀约,伊丽爽快答应,电话里还夹着一串笑声。伊丽是个有维吾尔血统的汉族女子,精通维吾尔语、英文和汉语,是一个中外合资机构老板的私人助理。明亮第一次到这边城参加交易会,就在开幕酒会上遇见她,以后每年一次或者两次,明亮总包揽去内地西北西南出差的任务,争取时间跟伊丽腻在一起。她一头乌亮的曲发,深棕色的眼珠水灵灵,鼻尖微微翘着,下颔到颈部的线条,跟法国女星伊芙莲丹露差不离。他喜欢她那种隐然散发的异国情调。合伙人曾经警告他,不可玩火,万一让虞南知道,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研讨会在酒店的会议厅举行,会期两天,第三天下午四点,主办单位总结成果和经验后宣布散会。与会者交换名片,互相邀约晚饭。明亮当然不会忘记此行目的,他跟几位会计界同行和当地企业领导人约定,由他做东,七时在城南飞天川菜馆吃饭。明亮先到会计师楼的当地筹备处转了一圈,处理琐事,发了几通电邮,向香港方面汇报情况,筹备处同事又为他安排第二天上午拜访两所官家机构。
这可打乱了他的计划,明亮本想今晚试探一下伊丽。两年前伊丽去香港,他曾避而不见,其后收过她一通电邮,就一直没有联络,虽然她竟打探到他的住处,主动留言,似乎并不怪他,但女子真正的心思,明亮可没有把握,正如他无法理解两年前虞南走上绝路的因由。此刻明亮盘算着今夜或可跟伊丽酒店温存,明儿个就整天由她陪着,回港前的一段韶光便不至于太过寂寞。现在没奈何,官家机构怠慢不得,说不定对将来开办业务有点助力。他稍稍改变一下主意,今晚先鉴貌辨色,伊丽如果事事顺着他,明早就放她回去上半天班,下午才再续情缘;万一她有点难缠,喝过咖啡就送她走,反正也得为明早的公事做一下准备。
距离晚饭还有时间,明亮顺步来到飞天川菜馆附近一个占地三层的文物馆,随便走走看看。展品没什么瞄头,真文物买不起,仿制品又不想买,当转上第三层楼梯顶级的时候,明亮猛然怔住了。大厅主墙上,迎面一幅巨型黑白照,是一张从飞机上拍摄的石刻龛像图。石刻在唐宋年间开凿,就在边城西北角的玉印山上。明亮每次来边城都行色匆匆,还要挤出时间见伊丽,玉印山地处城外五十公里,车行约莫两小时,他却从未去过。图中山崖分上下两个壁面,上下层各十尊六米高观音刻像,二十尊观音两列排开,或立或坐,体态丰腴,姿势优美,整个岩面刻凿无数化生小莲花。巨照下面,另有八幅观音石刻的细部特写,头戴花冠,身挂缨珞,飘带上扬,手印与持物又各不相同,或作禅定印,或作无量印,或持净瓶,或捧宝钵,都是半垂善目,面相端庄。虽风雨经年,上壁层的石刻仍大致保存完好,下壁层略有残缺,尤其靠右边旁的第十尊造像,头部齐颈失落,斜斜一道参差缺口,教明亮如遭雷殛,这造像他铁定见过。
整晚饭局中明亮心神恍惚,明早拜会官方机构的安排不能取消,机票不可延期,合伙人仍在医院,后天董事会议要他回港主持大局。饭局中途,他打了两通电话。今晚没有心情,先取消与伊丽的约会。以为女子易哄,谁知她沉下声来明显不悦,喀嚓一声把线挂断;再请筹备处同事连夜安排汽车导游,浓缩明早官方拜会的时间,准十一点开车送他去玉印山石窟,傍晚回程直驶机场。
从空中鸟瞰玉印山,看来像根两边高中间平的骨头;高的地方就是南山和北山,南山开凿于晚唐时期,北山则迟至两宋。从晚唐到两宋,可以见到观音石刻风格向民俗化演变的脉络,明亮要看的二十面观音就在北山崖壁。南山路较宽,小汽车可达,北山陡峭路窄,要靠脚行,游客大多到过南山便算,北山路上游人极少,沿路只有明亮的呼气声和来自脚底的沙沙声。导游小李走在前头约莫十呎开外,与明亮保持一段距离。他不时停步,等四十多岁平日少运动的明亮跟上来,趁他身倚土壁扇凉歇息的时候,讲讲边城的风土人情以及经济民生,此外并不多话。大毒日头照着,明亮已走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昨晚睡得不好,他脑门有点发胀,只怕再也撑不下去了。此时小李却站在前面坡顶,朝他带笑招手,示意到了。
明亮一鼓作气攀上百级天梯,一拐弯,只觉热风扑面,眼前二十面观音耸立崖壁之间,气魄宏大,文物馆的平面巨照,倏忽立体起来。小李抖擞精神,向明亮开始他的专业讲解。二十面观音石刻取材自"法华经普门品"中三十三身观音变貌。观世音在无量劫前早已成佛,佛号"正法如来",但念到世间苦难不断,他发下宏愿,要渡尽一切苦厄,待众生成佛后,自己才成佛。他现菩萨相以慈悲救世,众生若遭困恼,只要一心称唤观世音菩萨的名号,菩萨听其音,即得解脱;众生若命定以那一种身相得渡,菩萨就会化现那一种身相接引。讲过石刻取材的来处,小李还细细说明刻像的造型、线条、面相、神态、持物、手印、缯带、衣痕。对古代工匠,竟能在条件恶劣凹凸不平的山崖壁面上,雕凿造型生动,气象庄严的大型群像赞叹不已。从下壁由左至右逐一看去,日月观音、如意观音、滴水观音、施药观音、莲叶观音、白衣观音、琉璃观音、一如观音、游戏观音……当他一眼瞥见最边旁石像的左下部,斜放着刻有菱花图形挽手的篮子,篮口半露出鱼身,刹那非常震动。他退后几步,仰面抬头,只见石像曲右腿闲坐山石之间,右手前臂搁在右膝上,左手轻放腹前作接引姿,双臂戴珠花臂镯,天衣缠身,失去头部的左肩膊后面,缯带绕了个小圈向后山壁飞扬。多年来脑海中不停闪过的石像形态,以至文物馆巨照带给他的疑惑,终于真实地开展眼前。他一直不知道两年来梦中反复出现的影像,原来是尊鱼篮观音。
小李慨叹,无人可以准确讲出残缺的部分到底在哪一年失落,文献图片都没有留下有关头像造型的描述,这成为北山石刻艺术的遗憾。明亮仰视石像颈部的缺口,阳光刺得他那一夜难眠的眼睛发痛,在崖顶盘旋不去的秃鹰,使他有几阵晕眩,光晕里恍惚转出那颗滚动着的美丽头颅。明亮慌忙捉紧小李的臂弯,两眼空茫,喃喃自语,像对他讲又不像对他讲:我见过她头上盘着髻,髻后披头巾,上缀两颗明珠,下颔断颈的位置还有一串缨珞,眉眼半垂,似笑非笑;若想知道头在什么时候脱落,我最清楚,虞南死时那一刻,头就掉下来了。
明亮从边城回来,夜夜睡得安稳,再没有乱梦,整个人变得轻松,这使他对事业更志得意满,全身心地投入,有关玉印山石刻带给他的震撼,早已忘诸脑后。会计师楼在内地的发展,有合伙人及其他同事负责,他将主力放在香港,专为大企业的合并、分拆、上市等事情出谋献策,在会计账目上提供专业意见,或者因应客户的要求,瞒天过海做点手脚。
从前白天用脑太过,下班后就间中跟不同年纪与风情的女子约会,如今单身,自然更少不了。在这些事情上,明亮得过教训,比较小心,不想再弄个痴缠不放的,为自己添麻烦。两年前白伊丽趁出差之便,曾到香港找上门来,她这个人特立独行,来时来,去时去,从不管明亮是有家室的人。明亮关掉所有电话,办公室也不去,避不见面倒并不是厌倦,而是当时妻子正向他提出离婚。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明亮自我约束,不想节外生枝,伊丽暂时不能见。谁知她竟神通广大,约了虞南吃下午茶。对这次约会虞南一直不提,反倒是伊丽回去后在电邮上告诉他的。明亮知道后极度不安,妻子吵闹,还可以见招拆招,闷声不响最难办。她到底想怎么样?明亮还记得当夜向妻子试探,她静静递过来一份文件,对他说:"如果你不同意离婚,就请签下分居协议书。那混血女子叫伊丽么?你的女伴当中,数她最漂亮。"明亮十分尴尬,一时无话可说,他拉着虞南的手,向她保证:"分居书我不会签,你放心,我们已经没有来往。""你跟谁有瓜葛,我不想管;你知道,我要离婚,并不纯为女人。"虞南甩开他的手,冷冷抛下这几句话的四十八小时后,就在青山湾畔的一个酒店房间自杀身亡。
虞南结婚后不久,就发觉两人性格有根本矛盾,在价值观与人生取向上的分歧愈来愈明显,共同生活使她看清楚明亮的为人,对他追攀事业高峰把原则诚信抛诸脑后,感到难过,她劝过多少回,他依然故我。近年明亮为跻身上流社会,出席面子派对,奉承达官贵人,这已成为他的业务内容不可缺少的部分。为提高知名度,打通天地线,馈赠和捐款,自然少不了。虞南洞察明亮的动机,只觉他的言行充满伪善,为自己的清醒而痛苦不堪。虞南想:我究竟与谁生活在一起?若爱有正面的能量,使人智慧增长互相靠拢,为什么明亮却离我愈来愈远?如果为爱而放弃自我,试问失去灵魂的软弱躯体,连自爱都不能够,又哪里还有爱人的能力?后来她在寄给明亮的遗书上,写出沉痛的哀音:
"周而复始地激烈争吵,我感觉非常疲倦。名利心对你真的如此重要吗?你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充满理想的吴明亮,当初是你用假面蒙了我的眼,还是金钱一直蒙了你的心?听到别人背后议论我丈夫做事的手法和诚信,我十分难过,吃无滋味睡不安席,想到我们可能睡在随时爆发的火山口上,不知何时就会粉身碎骨;想到你热衷积聚的财富可能掺杂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又怎么能够安心做你的妻子?
"你的操守若有问题,专业资格迟早会被质疑,就算技巧高超,无人省察,对公众的合法蒙骗,在道德上依然存在不义与不公。你若能好好深思,重过清淡的日子,我们的婚姻或许仍有挽回的余地,请不要再把你我之间的分歧,利用女人来逃避。伊丽是个渴望腾飞的年轻女子,无端撞上你的刀口,不要再把破坏婚姻的罪名推诿到她身上,你明明知道,我们的问题若不能彻底解决,就算你再无外骛之心,也不能改变分手的命运。"
虞南的死讯,远在西北边城的伊丽并不知情。她在香港吃了明亮一个闭门羹,其后在港日合资酒店的咖啡厅之约,又再次没了下文,经常群蝶绕身不愁寂寞的伊丽当然心里有气。明亮爽约回港后,曾给她电邮电话,她偏不理,但说到底,伊丽对明亮始终不能忘情。一年后某天,明亮正在开业务会议,忽然接到伊丽来电,她为边城的企业到香港建立联络处,起码有一年的停留。那天晚饭后,明亮在伊丽的宿舍过夜,告诉她虞南三年前已经死了,就在她回返内地后几天。伊丽叹惜:"她知道我和你的关系,还愿意跟我喝茶,你妻子是个难得大方的人。她的死是因为我吗?"明亮不置可否,没有答话。伊丽又说:"她跟你是长久的,这样撒手一走,太不值得了。"
明亮在交往的几个女伴当中,最爱伊丽,妻子死后三年,他跟伊丽同居。虞南的母亲想起来不及办离婚手续就死去的女儿,只觉明亮的寡情薄义,对围在女婿身边团团转的女人,尤其是伊丽,仍有说不出的痛恨,在亲朋戚友间,尽数他们的暧昧与苟合,嗟叹女儿的不幸。明亮认为妻子生前既已死心,他再跟谁在一起,想必不会介怀。虞南的死,明亮虽不无内疚,是自己先违背约誓,但假若妻子善解人意,处处迎合,少对他的行事为人指指点点,他未必会与浮花浪蕊的女子呆在一起,不忠于婚姻。明亮轻易为自己开脱,把一切归疚于虞南的偏执,对妻子生前几次谈到两人在生活步调上不一致的忧虑,当作是虞南自己的问题,妻子遗书的内容,更从未在人前披露,当然亦没有向警方提及。在明亮几十年顺遂的人生和事业发展的全盘部署当中,妻子突然自杀身亡,到底出乎意料,并不光彩,他不想再提。所以,虞南母亲把白头人送黑头人的哀痛,全迁怒到明亮的女人身上,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就把舆论的压力卸向伊丽,谁叫她恰巧在虞南死前四天见过她,三年后又再撞上门来,正好坐实虞南母亲的指责。潜意识里,他回避探究真实的原因。
伊丽以为自己对虞南的死,多少得担些关系,所以明亮几次邀她到自己的住处过夜,都没有答应,直至那年圣诞前夕,舞会上喝醉了,明亮搀她回家。也许圣诞跟着新年,节日气氛最教寂寞的人坐不住,七天后伊丽揿响明亮家的门钟,手挽皮箱,带着锦盒,除夕夜住进明亮半山的家。明亮自边城回来后,曾在电邮中告诉她所以爽约的原因,伊丽就从故乡带来一个锦盒,送他作礼物。明亮打开锦盒,捧出一个十二吋高的不空圈罥索白瓷观音,头戴化佛宝冠,一面三目四臂,手执莲花、三叉、圈罥索、下施无畏印,水白如脂,晶莹厚润。看那釉色造型,应不似今人作品。锦盒内附着说明:"古印度以圈罥索网鱼打猎,每抛皆中,故称不空;佛经以圈罥索喻菩萨之四摄法,为接引之意,心愿不空,必有所获。四摄是法,圈罥索是喻,诸佛菩萨以四摄法摄取众生,无空过者。"这类陶瓷摆件经常有客户朋友赠送,明亮并不上心,既是伊丽一番美意,圈罥索观音就搁在客房案头,冷清蒙尘,直至两年后伊丽留书出走后四天夜里,明亮才再次触碰这尊远道而来的白瓷观音。
伊丽到香港建立联络处的任务,已近完成,她有点思乡,但又舍不得离开,在合资企业的香港老板协助下,工作签证一再延期。她想过跟明亮结婚,就可以居留,可此刻她还不大确定与明亮的感情关系,再说,明亮亦从没向她求婚。从前在内地,一年见两次,一见面就沉醉在男女互相调笑追逐的试探里,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来不及思索两个人在这种关系当中,有几分真诚几分惺惺作态。她要好好想一想,她到底要忠于自己的感情还是要利用婚姻关系取得居留。
伊丽承认当初自己的任性,在不抱任何希望纯属好玩好奇的驱使下,打电话到明亮的家,相约虞南喝下午茶。一见之下,虞南的温婉与安静,对比着她的紧张与浮躁,也有过一番阅历的伊丽,坐在她面前,不过是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馋嘴小儿郎。虞南眉眼中的一片柔光,笼照在伊丽身上。预备好的一肚子爱的宣言,伊丽无法说出口,化解于无形。在回返边城的旅途中,虞南的形象挥之不去,她想像明亮夫妇相处的情景,那一刻的确为自己牵扯入他对她的背叛里而感到不安。这种情绪不过维持一段短日子,她想到外面世界闯闯的心非常强烈,间中出差的机会又可遇不可求,明亮正是她的跳板,这跳板眼看断了,竟又巴巴地伸到眼前来。一年前明亮爽约,教她非常失望,但预料不到,事情会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虞南的死造就了她。伊丽有时独个儿呆在明亮家,总觉得虞南坐在沙发扶手瞧她微笑,心里不禁发毛,毕竟她与她的男人正住在一起。两年相处,从试探追逐重归现实,伊丽觉得明亮心眼小,殷勤的表面下藏着机心。若顺他意,明亮可以把人哄得欢欢喜喜,不顺他意,马上反脸变成老虎会吃人。书房的电脑更是碰不得,最好也不要多逗留,对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处处防着她的男子,伊丽愈来愈猜不透。一个连家里也藏着太多秘密的男人,又怎可以付托终身?
一次两人在马会吃饭,伊丽凑巧遇上有公事来往的朋友,她介绍给明亮认识,交换过名片,客气一番后分手。朋友后来联络伊丽,对吴明亮竟是她的男友表示惊讶,他告诉伊丽,明亮的会计师楼,最精于为客户移山换海,实质亏损可以变作账面收益,他好些生意上的朋友,为要应付股东和税局,成了明亮多年的老主顾。伊丽不是本地人,社会联系和人脉都不广,对明亮会计师楼的作风,更少有听闻。她不过在饭桌上,转述几句朋友的看法,就惹得明亮大发雷霆。他瞪眼咆哮:你知道什么是会计制度?你知道公司账目的复杂性吗?你知道董事、股东与公众之间的利益可以怎样平衡吗?你知道香港的财务银监系统怎样运作吗?伊丽不想在风头火势上回嘴,明亮见她沉默,气急败坏一连串提问之后,语调缓和下来,他对伊丽讲:"没有认识就不要多话,你既是我的女明友,怎可以像虞南一样,质疑我的诚信?"伊丽从头到尾闲话家常,没有想过质疑明亮的诚信,对他的盛怒与神经过敏,当时只觉莫名其妙,极难相处,首次萌生离开明亮的念头。半年后,"信达电讯"爆出会计丑闻,明亮的会计师楼牵涉其中,"信电"的账目,更由明亮直接负责,伊丽才意识到当日饭桌上的闲话,并不是家常,而是无意间揭了明亮的疮疤。
丑闻爆出后,报纸舆论对罔顾公众利益、视操守如无物的会计师口诛笔伐,这种利用专业知识与公司高层联手炮制一盘烂账,合法地蒙骗投资者的做法,不单在泡沫爆破之后,公司股价持续下滑,市值蒸发以亿元计,令小股民血本无归,更引发骨牌效应,其他上市公司账目备受公众质疑,传出多家企业财政不稳,影响香港在亚洲的金融中心地位。议员及政党纷纷对政府的监管不力进行问责,敦促成立专案委员会,深入调查。
调查期间,明亮经常要到委员会作证。他持有"信达"以红利形式分配给他的二百万股票,股价亦跌去八成,无法脱手;最教明亮丧气的是,将无可避免要面对被起诉的命运,这对会计师楼的专业形象以及他本人的社会名誉来说,是一个严重的打击。他心情极坏,回家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书房的电脑已被调查人员搬走,里头有一两个重要档案来不及销毁。伊丽眼见他从意气风发的云端下坠,失落无助,也曾几次尝试安慰他,可明亮只浸沉在自己的失运与烦恼中,对伊丽的好意不但无所感,还经常无端大发脾气。明亮不知道自己的无理取闹,正好助长和坚定伊丽离去的决心。
伊丽本来要在一个月后随老板到亚特兰大,留美半年后直接返国,但她没有把计划告诉明亮,她得悉老板派下这个难得差事的那一天,刚爆发"信达"财务危机,明亮正忙于应付,对她的事根本漠不关心。到国外开眼界,是她多年的心愿,但在明亮候查期间舍他而去,并不是适当时机。去还是不去,她拿不定主意,直至明亮到委员会协助调查的最后一天,他彻夜未归,伊丽一个人觉着无聊,想看书解闷,就在明亮早已搞得乱七八槽的书房里乱翻,竟翻出虞南写给明亮的信,签署日期是她自杀的前一天。翌日早上,没等明亮回家,她就走了。
协助调查的事差不多接近尾声,明亮每晚离开事务所后急急回家,罕有地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以为伊丽就像从前一样,去去来来,过些时候就会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但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伊丽并没有回来。第四天深夜,明亮忽听得一阵玻璃碎裂声,在静如深海的夜里,分外叫人寒栗。他循声而至,发现裂成几块的圈罥索观音,散落在客房地上,碎片下压着伊丽的留言。
明亮与"信达"的最高负责人正式被起诉,案件审了两个月,明天宣判。明亮不想留在家里,也不想见人,他没去事务所,独个儿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读着伊丽的留言:"知道我对你妻子的死,没有必然的关系,真感到自在,快乐得想飞。因为快乐,我有几句不相干的话想告诉你,生活的遭逢没有教会你感恩,你怯于承担,从不反思,因为最终无法面对你自己。"留言匆匆写在一张请柬的背面,明亮翻过来一看,是一张邀请伊丽出席石刻文物展览酒会的请柬,石刻文物展的展品由巴黎吉美东方博物馆借出,开幕酒会虽已过期,但展期还剩下今天。
玉印山上的三十三身观音像马上像影带回卷,在明亮脑海盘旋不去,内心少有地平静,明天之后会怎么样,他压根儿不再去想。明亮依着地址来到展场,正门入口当眼处,高约四呎的黑木座架上设有一个玻璃柜,里面端放着一颗刻工精美的石头像,颈部断口斜开,明珠压臂,颈悬璎珞,似曾相识。"说明"上写着:"头像残件晚唐中国西北出土"。他凝静不动,注视良久,恍惚见到头像下泪。明亮拭目再看,才意识到脸颊与手背濡湿一片,不禁跪倒在地,恸哭起来。